鏡里覓頭
2024-06-01 15:48:01
作者: 周月亮
遠在九重宮闕的嘉靖皇帝,為思田之亂和平解決,特派專人奉加蓋了玉璽的獎狀及賞銀五十兩,南下嘉獎王陽明的招撫工作。但當又聽到了盡平八寨、斷藤峽的捷報後,就且喜且疑起來,遂「手詔」首輔楊一清、吏部尚書桂萼等,議一議王陽明的問題。嘉靖以為陽明在自誇,還想了解一下他的學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嘉靖這個人比手下的大臣們還多疑善忌、鼠肚雞腸。他有條件便充分地剛愎自用。因為他不是個人才,所以他不可能賞識真正的人才。與正德相比,他是合乎帝王常規的,然而皇權中人要想不流氓是不可能的。對於他們來說「格」是真理的標準,陽明太出格了,儘管是出格地做了皇上也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但是皇上沒讓你做,你就得被考察一番。
楊一清本是了解陽明的,只因陽明的學生上疏請陽明入閣時,刺激了他,他也怕陽明真入了閣。儘管陽明曾給他寫信表示志願去當散官,他還是不能放虎。他知道專以抱怨為能事的桂萼會說出他想說的話,便把這個風頭讓給桂萼來出。桂萼則根本就是個小人(楊慎就恥於與他同列朝綱),其素來對陽明就不忿——偏你把風頭出盡,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裡,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他倒不晦默,旗幟鮮明地攻擊起陽明來,把陽明的事功和學術來了個全盤否定。他說:「王守仁這個人為人怪誕,不懂規矩,他的什麼心學,就是自以為是。這次讓他征討思田,他偏一意主撫;沒讓他打八寨、斷藤峽,他偏勞師動眾地去打,這簡直是目無王法。這是典型的征撫失宜,處置不當。」
陽明本來就防著這一手,還專門讓宦官在前線對戰績做了審計。但那沒用,整你的時候才有用。楊一清則說了幾句這個人好穿古人服裝、戴古人帽子之類的話,在聊天中貶低了剛剛立了大功的國家棟樑。桂萼又說了些陽明居然敢非議朱子,他的心學是在妖言惑眾,等等。一場閒聊似的談話就把陽明的工作終端審計了。這場廷對結束,陽明那潑天的功勞便被風吹走了,還埋下了後面禁毀心學的伏筆。
方獻夫、霍韜、黃綰紛紛上疏為陽明鳴不平。他們從廣西的地理形勢、歷史問題講起,想教會皇帝懂得陽明乾的這個活兒為大明朝省了多少錢糧人命,保境安民,多麼重要,陽明根據實際便宜行事,正見出他為陛下分憂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認為他們在替老師說情,所以他們的話聽不得。箇中邏輯其實是他想聽的都是真的,不想聽的都是假的。而且他這個皇帝認定一個道道:必須按照自己的旨意辦,大臣越勸越要頂住。為了給他的本生父母爭正統,他廷杖、發配、罷黜的官員比劉瑾並不少。他並不覺得這個國是他的,只覺得這個家必須把這個國的便宜占完,才沒浪費了皇帝的權力。國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任誰也毫無辦法。心學是有限的不是無限的,心學碰見權力就成蝦米菜了。
黃綰的上疏言辭激烈:「臣以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討平叛藩,忌者誣以初同賊謀,又誣其輦載金帛。當時大臣楊廷和等飾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於兩廣,恐怕勞臣灰心,將士解體。以後再有邊患民變,誰還肯為國家出力,為陛下辦事?」
哪怕你們說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堅意定,淡淡地說知道了,便完事了。最高決策大凡如此。陽明這隻鞋,是被他們踐踏的鞋。儘管他們踐踏這隻鞋是在敗壞自家的基業,但這樣做開心便就要這樣做。別人徒嘆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沒看到陽明寫得情深詞切的《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無性情的桂萼給壓下來了。陽明寫給皇帝看的東西等於給狗看了。這種事情常有,但這回卻是致命的。
陽明詳細論述了他必須回去就醫的原因。說他在南贛剿匪時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後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熱就大發作。這次本來帶著醫生來到廣西,但醫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還得繼續南下,炎毒更甚,遂遍體腫毒,咳嗽晝夜不止。出發前腳上就長瘡走不了路,後來更吃不下飯,每天只喝幾勺粥,稍多就嘔吐。但是為了移衛設所,控制夷蠻,他親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渾身是病的身體,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確定下了讓廷臣認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條罪狀,他的身體從此一蹶不振。被抬回南寧,就移臥於船上。他實在等不見朝廷批准了,他將從梧州到廣州,在韶關一帶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訴這樣做是大不得已,請皇帝憐憫他瀕臨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倖存余息,再鞠躬盡瘁。「臣不勝懇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點兒怨仇,看到這樣感人的文字,也會渙然冰釋。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陽明並沒有過什麼利害衝突,只因陽明不入他的團伙,不拜他當「老大」,他就視陽明為寇讎。朝廷就是個黑社會。桂萼也受過不公正待遇,但他並不因此增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天下沒有好人的仇恨人的歹毒心。他與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對「猜人」。當他看到陽明表示要離開兩廣軍門,隻身回家時,嘴角浮現出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員所特有的微笑。這個因逢迎嘉靖而驟貴的馬屁精,已感覺到皇帝對陽明不感興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氣,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頭等大事就是讓皇帝舒服。他於是把陽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篋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徑奔老家,我偏匿而不發,坐成你個擅離職守之罪。
他和楊一清等也沒想到,時隔不久,傳來的竟是陽明客死南安的消息。他們心頭的滋味是複雜的,既有如釋重負的輕快,也有隨之而來的空虛。桂萼說,我要參他擅離職守、江西軍功濫冒。楊一清說,即使他還活著,我也要說服聖上查禁他的新學。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這些異端邪說上不可。他們提議開會,清洗之。
其實,他們倒王的真正動力在於與張璁的矛盾。張想援陽明入閣,以分楊、桂之勢;楊、桂便來個先剪除新患再去舊病,唆使錦衣衛聶能遷奏陽明用金銀百萬通過黃綰送給了張璁,張璁才推薦陽明去兩廣。張璁、黃綰也不吃素,起而抗擊。結果是聶能遷在錦衣衛的監獄被活活打死。皇帝也沒別的高招,便用掛起來的老辦法。按說應該頒發恩蔭贈諡諸典禮,現在卻什麼也沒有。嘉靖忘了他當初為了讓陽明去兩廣,說了那些誇獎陽明的話——魯迅說流氓的特徵就是沒標準。皇帝一沒標準,大臣就更沒有標準了——宮廷成了唱大戲的舞台。後來他們之間互有勝負地鬥了幾個回合,忽而張、桂去職;忽而一清落馬。反正一天也不能閒著。
陽明在宦海的沉浮,從一開始,真正的導演就是上層的這種權力鬥爭。平定江西後,張、楊同具揭帖,桂個人單具揭帖一致反對陽明入閣。陽明赴廣西,楊與桂謀,他勢必成功回京,張璁、黃綰還得推薦他入閣。於是讓他巡撫兩廣,把他鉚死在那裡。這種加官是帶鎖。黃綰、方獻夫等王門學生的存在也是他們必打掉陽明的動力。一查禁王學,他們就在皇帝面前成了偽學之士。否了陽明的事功,才能否了他的學說,否了他的學說,才能掃除列於宮廷的這些張狂的傢伙。他們倒沒有把心學的學說和事功當成兩件事。
嘉靖八年春二月,嘉靖郊遊,桂萼密上揭帖,揭帖的內容還是那一套,什麼擅離職守,事不師古,言不稱師,立異為高,非議朱子,偽造朱子晚年定論,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虛聲。傳習轉訛,悖謬張甚。但平叛捕盜,功有足錄。宜追奪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
喜不常居而怒則到底的嘉靖,大怒,將桂等人的奏本下轉各部,命廷臣會議該定何罪。此時黃綰等陽明的學生被排擠到南京已說不上話,望風承旨的眾臣自然以皇帝和閣臣的意見為意見,最後的結果就是:奪伯爵,禁邪說。事實上等於想將陽明的事功、學說都一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