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南滇路
2024-06-01 15:47:59
作者: 周月亮
陽明的身體狀況與這種體制再也耗不下去了。
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成功幾乎都是體制外的作品:不容講學,偏講學;並沒讓他平寧王,他偏起義師。若都按現成的道兒走,他也許能官至公卿,成為一世的大佬,但身死人亡,不會像現在這樣死而不亡。
他關心著老家的書院和學生們,他歸心似箭,以為與學生的相見漸可期矣,他寫信問學生:老家講會地的門前草該有一丈深了吧?
這麼漂亮的戰鬥,兵部的獎賞還在宮廷里討論來討論去,他的一系列建議還須戶部調查研究後再說,他沒有別的權利和自由——甚至沒有就此回家的權利和自由。一切都須上邊定好了,你在圈子裡來回走。若是奴性深重的人覺不得多麼痛苦,但他受不了。
上了《處置八寨……》長長的奏疏,他就臥床不起了。等到九月初八日,他那生怕一物不得其所的周密設計還沒得到答覆,皇上倒派行人(官職名)專門來獎賞他,肯定他「處置得宜」,短時間內即令蠻夷畏服,罷兵息民,其功可嘉,賞了他白銀五十兩。行人到時,他硬從床上爬起來,有人攙扶著也站不住,但還是望闕謝主隆恩。這種折騰再加上「感激惶懼」,他居然暈了過去。過了許久才甦醒過來。他在謝恩疏中說:對皇上特頒這種出格的大賞,他只有感泣、觳觫惶恐,「惟誓此生鞠躬盡瘁,竭犬馬之勞,以圖報稱而已」。他說,臣病得不能奔走廷闕,一睹天顏,不能略盡螻蟻的赤誠了,臣不勝刻骨銘心、感激戀慕之至!
他是二月十三日上的《奏報田州思恩平復疏》,過了七個月才來了這獎勵,還如此感動。他四月初六上的《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疏》,現在還沒任何答覆。他一入廣西就接二連三地上《起奏地方急缺官員疏》《舉能撫治疏》《邊方缺官薦才贊理疏》等等。一邊上疏一邊請皇帝原諒他再三打擾、跡近冒犯。好像他不是在給皇帝辦事,而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似的。他講此地的官宦差得沒法提,急需配備官吏,否則一切都得白干,馬上會出亂子。他還教皇帝讓所有的大臣各推薦十個,若一人舉、九人不舉,不用;九人舉、一人不舉,用;若五人舉、五人不舉,就得詳細考察。然而都是對牛彈琴,他在這裡鞠躬盡瘁,那邊在準備給他背後插刀子。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煩,桂萼已在中傷他,他強扶病體,給皇帝寫了長長的《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從他在越蜷伏六年、想進京一睹天顏(終身未得一睹此天顏)、又怕讒言說起(他替皇上想得周全,皇上根本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再次重申他在兩廣徵討招撫兩得當,都體現了皇上的恩威。現在已無煩苛搜刮的弊端,不會再生民亂,他走得無後顧之憂。既對得起皇命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陽明曾借籲請邊關人才時給皇帝上過課:那些磊落自負、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學識才能果足以有為的人才,卻只因為一時愛憎毀譽,就憤然抑鬱而去,儘管天下共為之不平,公論昭著,亦無濟於事。有多少豪傑可用之才,為時例所拘,因而棄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謂時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別拘了,本是無可無不可的。現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貪惡庸陋之徒,但那些蠅營狗苟僥倖求進之徒是永遠會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負,有過人之見的人,屈抑自放於山水田野間,他們能自得其樂,卻是朝廷的損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廢棄終身,卻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還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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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龔自珍說王安石那篇萬言書就是兩句話: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盡其才。陽明的心學對自己和信仰他的學生有用,對於皇權及其體制等於廢話。
到了這個層面,就不是什麼學不學的問題,權力及其利益才是檢驗有用沒用的試金石,更準確的概括是朝廷就是要剷除他這種人才。
大內之中,一個收拾陽明的羅網正在越收越緊。權奸們有他們經權互用的權道。同樣是權道,有良知則正義,無良知則邪惡。陽明的「主人翁」就是個待宰的羔羊。他無可奈何,因為他不能把皇上教育成一個心學信徒。政治是不講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