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王陽明心學> 劍氣晚橫秋色淨

劍氣晚橫秋色淨

2024-06-01 15:47:54 作者: 周月亮

  過新溪驛時,又有父老鄉親壺漿相迎、相送,沿路焚香膜拜。這座驛城是他當年主持修建的,為了抵禦廣西瑤族的暴徒和湖南的匪寇。現在這裡的人民可以安居樂業了,他下令讓那些駐守在山頭上的弓箭手乾脆回家務農去吧。

  百姓這種知會好歹的心情以及儒家的好生之德,還有他當年在貴州與當地人接觸留下的好感以及思州知府對他的無故欺凌,還有他對少數民族個性的了解,都堅定了他要和平解決思、田問題的決心。他也沿途做了一些調查,了解到了一些瑤族的民情,還有底層人對官府失誤的不滿。

  十一月二十日,他到達廣西梧州,開府辦公。梧州是漢代的蒼梧州,舊屬交趾郡。自失去安南(今越南)以後,田州便成了南海外屏。其地雖為無足輕重的蠻荒區,但事關國防,更麻煩的是與少數民族的關係不好處理。他先得向朝廷請示行動方針。十二月初一,他上奏皇上,將他了解到的情況和自己的舉措均一一奏明。

  

  問題的真正癥結在於如何處理民族矛盾。改土歸流雖是本朝的基本國策,但是在廣西田州流官出現後,反而矛盾日起,無休寧之日。尤其是田州的瑤族是潯陽江流域的「造反」大戶。但官府總是「過計」——用的辦法都過頭。「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打,也不行;撫,也不行。把良民的膏血揮霍於無用之地。陽明想去掉流官,因為「流官之無益,斷可識矣」。但他的下屬提醒他這樣做是犯忌諱的,要遭物議。他在奏疏中表示,只要有利於國家、能保護人民,死都應該,還怕什麼物議?他的結論是:對在這深山絕谷中盤踞的瑤族,必須存土官,借其兵力而為中土屏障——讓他們為我們抵禦交趾國。若把他們都殺了,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這實在等於自撤藩籬,必有後悔。

  這是他之「無」的境界給他的智慧,物各付物。他可能沒有現代的民族自治的思想,但他知道用壓制或詐術都不能很好地解決民族糾紛。他持有儒家的和平主義,還有為帝國長治久安的忠心。雖然是在實心實意地辦好事,還得求朝廷,還得動用私人關係,說服當朝大佬,才能行得通。帝國的秘密通道多著呢。

  他分別給應該利用的和真心的朋友寫了信。先給楊一清寫了貌似情切又親切的信:我此次事畢,若病好了,請你讓我當個散官,如南北國子監,我就感激不盡了。他是怕楊大學士顧慮他在這成功以後會入閣爭權,從而否決他的方案。所以先給楊吃個定心丸。因為早就有人做這樣的推薦,但越有人說陽明人才難得,應該成為台閣重臣,他們便越壓制陽明,遲遲不對平寧王一案論功行賞,就是怕他這一桿子人在朝中形成一股勢力。

  他給黃綰寫信則吐露了實心話:參與平寧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賞,唯獨主要幹事的江西將士,至今勘察未已,有的廢業傾家,身死牢獄。就算有濫冒,也應該像賞南京的人那樣賞他們吧!他們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現在要說像是要挾,奈何,奈何!他視「東南小蠢,特瘡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懷讒嫉之心,此則腹心之禍,大可憂者。」

  他婉轉告誡黃綰和方獻夫不要再推薦他了,得慢慢來。此時主要是說服朝廷按他的思路解決問題,否則必有反覆。他還告誡他倆,推薦人要慎重,一個濫蠶能壞一筐好蠶——嗚呼,他這回在這兩條上都出了問題。

  他給朝廷的奏疏中,一開始不好說前任已把事情弄壞,但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表示從前張皇太過,後難收拾。現在想以無事處之,已不大可能。只求省減一分,則地方少一分勞擾。他真是知行合一地去親民、去努力追求至善。他反感帝國流行的殺人立功法。

  新入閣的桂萼想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作品,在內政上提出「一條鞭法」,開張居正之先聲;在外事上便是建議陽明以殺鎮瑤族,然後去攻打交趾。這種政治上的暴發戶最好大喜功,只要能染紅頂子(這個詞兒是清朝的,但這種事情已自古而然)又不用自己的血,便越紅越好。這是陽明深惡痛絕的,他不會按照這種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而得罪了新貴。陽明給方獻夫的信中早就預知必然如此——我深知這個和平方略必然大逆喜事者之心,「然欲殺數千無罪之人,以求成一將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陽明一面會議、處理眼前的問題,一面向朝廷匯報,算是邊斬邊奏。他是為了保護百姓,他們已經在戰火中輾轉兩年了。朝廷又新任命他為兩廣巡撫,他有了處置當地事務的專權。時間已到了次年的正月,他手裡有當初姚鏌調來的湖南兵兩萬多,他又有剿匪平叛的威名,當他靠近田州時,岑猛的餘部盧蘇、王受很害怕。陽明有諸葛亮以夷制夷的思路,便派人去勸他們投降。當時有謠言說陽明像別的官員一樣在等著受賄。他們不敢來。但他們見陽明遣散官軍,似乎沒有進剿他們的意思,他們又放了心。陽明又派人去,說明只是為了給他們開「更生之路」,並起誓無欺。要求他們率眾掃境,歸命南寧城下,分屯四營。發給他們歸順牌,等候正式受降。這些土兵都有了更生的希望,「皆羅拜踴躍,歡聲雷動」。

  盧蘇、王受都不是好對付的主兒,他們說:「王公素多詐,恐怕要騙我們。」提出要帶重兵衛護,並把軍門的哨兵都換成田州人,陽明都答應。他們果然重兵衛護著前來南寧軍門。

  陽明當眾宣布:朝廷既然招撫你們,就不失信。但是你們擾害一方,牽動三省,若不懲罰,何以泄軍民之憤?於是將盧蘇、王受各杖一百——讓他們穿著盔甲接受了這一百殺威棒,以顯示王法的威嚴。

  眾皆悅服。陽明然後跟著他們到軍營,撫定軍心。那一萬七千多人(《明史》說七萬人)歡呼雀躍,向陽明表示願意殺賊立功贖罪。陽明說之所以招撫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活下去,怎麼忍心再把你們投入到刀兵戰場?你們逃竄日久,趕快回家去吧。至於其他土匪,軍門自有辦法,以後再調發你們。

  他們感動不已,流淚歡呼。

  於是,這場折騰了兩年的民族糾紛,就這樣春風化雨地解決了。不折一矢,不殺一人,救活了數萬生靈。陽明自己也認為比大禹征苗還漂亮。一面向朝廷奏凱,一面勒石刻碑紀念。學生們也從中看到了「道權合一」的妙用。

  他向朝廷建議:把田州劃開,別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為吏目,等有功後再提為知州。在舊田州置十九巡檢司,讓盧蘇、王受分別負責,都歸流官知府管轄。朝廷同意對岑、盧等人的安排,別的等相關各部複查研究以後再說。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