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東看則西南觀成北
2024-06-01 15:47:40
作者: 周月亮
常快樂是真功夫
時光荏苒,到了嘉靖二年,他除了講學就是親近自然,陶然忘機,泰然自處,已然「胸中無事」,臻達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了。
對學生,他是因勢利導因材成就,狂者就從狂處成就他,狷者就從狷處成就他。需要剪裁,就反言棒喝,需要鼓勵,就啟發他的自信。他的基本教學原則是:「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
那個狂簡的王艮,出遊回來,陽明問他何所見?他說:「見滿街都是聖人。」陽明說:「你看滿街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
另一人出遊歸,對老師說:「今日見一異事。」王問:「何異?」答:「見滿街人都是聖人。」王說:「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
問同答異,針對每個人不同的坎兒「反其言而進之」,這才是單兵教練的素質教育。與蘇格拉底的街頭對話、佛陀的菩提樹下談心,大約相去不太遠。陽明是在模仿孔子。
他的學生應試回來,沿途宣講老師的哲學,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陽明說:「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通。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
他還有個危險的論調:「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這導致了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的大眾哲學。
山陰縣西六十五里有一個牛頭山,陽明將它改名為浮峰,鄒守益從江西來問學,走時,陽明送他到這裡,還寫了詩:《再游浮峰次韻》《夜宿浮峰次謙之韻》。鄒走後,陽明與別的學生在延壽寺秉燭夜坐。陽明大概覺得這也許是永別了,慨嘆悵惘不已,說:「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這對於主張「學務無情」的他來說,有些出格,所以一個學生問他為什麼這樣思念鄒?他說:「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較,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這個鄒守益(字謙之)的確很好地保持了儒家及王門的傳統,創新的力度不大,即所謂「無大得亦無大失」,所以過去有人認為他是王門的嫡派親傳。鄒守益兩年後貶官為廣德州通判,他在廣德州建立復古書院,廣集生徒。嘉靖六年請刻先生文集,陽明很放心地交付他,還很精心地編定了年月,囑咐純按時間先後排,不能以文辭分類,明道而已,不能混同世俗的繁文盛而實意衰的做法。
陽明也有教育失敗的時候。這個點傳師碰上沒有內因的頑固漢也是一籌莫展。有一次他送走兩三個老頭,退坐中軒,若有憂色。錢德洪趕緊過來問訊,王說,方枘圓鑿,格格不入,聖道本來坦易,世上的俗儒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場中而不悔,我不知怎麼說好啊。錢德洪很感動,退下來對同學說:「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從今年開始他空前地忙了起來,因為開始有大批的學生從江左江右、山南海北而來,把古越城區的寺院都住滿了,如天妃、光相等地數十人擠在一屋,夜無臥處,輪換著躺一會兒。在南鎮、禹穴、陽明洞到處住著來求學的同志。陽明每開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常數百人。每次講完,學生無不跳躍稱快。可以想像那肯定是盛大的音樂會、解渴的哲理詩朗誦會的效果。因為心學本是詩學,陽明又通達無礙,機鋒犀利,還有誠摯感人的氣度,都會融化成一種教堂唱詩班的氣氛。陸九淵講義利之辨,能把朱熹講哭了。陽明的本事又遠遠大於陸,他能把來問學的人講得忘乎所以是理固宜然、題中應有之事。陽明就是單作為一個教育家,也已在教育史上占了醒目的一頁。
當時,來求學者絡繹不絕,他送往迎來,月無虛日。有許多到了一年多了,陽明還記不上名字的。每當臨別的時候,陽明常感慨地說:「君等離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傳習錄》下)
這是他講學的頂峰期。他的文章事功在傳播緩慢的古代也終於傳播開來。他本人的水平也在日進日新,現在已臻達「感召之機伸變無方」的化境。每個來求學的人都是GG,所以雪球越滾越大。他的大弟子也有獨立辦學的了,對擴大王學的影響也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官方的批判也是一種有力的宣傳。南宮試士以心學為問,陽明就相當高興:這回窮鄉深谷也知道我的學說了。我若錯了,必有起而求真者。
其實官方的壓抑並不多麼嚴重,心學人士愛小題大做、自我重要。那個王門弟子說,「我不能昧我的良知而媚時好」,不答而出,自然考不上。而歐陽德、魏良弼直接闡發老師的思想也居然高中。說明並非全體在位的官員都以王學為敵。
陽明指引的成聖之路絕不是苦行之路,他有個口頭語:「常快活便是真功夫。」還愛說「勝得容易,便是大賢」。他對作為六經之一的《樂》,推崇備至,他絕不像盧梭那樣反對演戲,他甚至認為「今之戲子,尚與古樂相近」。他說:「《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對於「詩言志」這樣的老話題,他解釋為「志便是樂的本」。
今年,他寫信給黃勉之說:「樂是心之本體。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暢,原無間隔。……時習者,求復此心之本體也。悅則本體漸復矣。……時習之要,只是謹獨。謹獨即是致良知(劉宗周、黃宗羲一脈正是以此為基本路線的)。良知即是樂之本體。」這樣,致良知就變成找大快樂,讓生命變成欣悅的靈魂課程。
要想找到良知,不能假借外物,也不能把外物當目標,亦不能有任何主觀的成見,這些經驗性的偽道理正是致良知的最大障礙。就找快樂而言,也是少一種毛病就多一分快樂。據陽明說,人最大的毛病是「傲」。好高不能忘己是眾病痛的根源。
他還是最關心道德表現,他給兒子正憲寫扇面告誡他力去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他不敢說為君而傲如何,其實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專制君主天然大傲,把天下人都變成了奴才。但王陽明沒有像黃宗羲、龔自珍那樣反思這個問題。
王說:只一傲字,便能結果了一生。而致良知的功夫是要求「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心即理的秘密蓋在於,心本是清明無我的。後來習染成有,便功利機詐,不得安泰,不得快樂了。
要想快樂,就得忘我。忘我才能成我。這個辯證的通道包括兩個支點。一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把小我與族類大我融為一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世界是大家的,同生共長,隨時與別人的能量與信息發生轉換才能良性循環。二是,「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者執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於隳墮斷滅之中」。(《書王嘉秀請益卷》)也就是說,一是使我大起來,這叫擴充法;一是使我小至於無,這叫克服法。核心的出發點是一個:立志成聖。自我擔當,擔當的是這個,快樂的根源也只是符合了這個人性的目的論。
陽明在給黃宗賢的信中說得很明白:近世儒者的病根在於無必為聖人之志。這又是因為他們心中有物,不得清脫。所以必須去掉心中之物,才能擺脫經驗世界加給人的異化,實現人性的復歸。在追求人性復歸這一點上,德國的哲學家,包括馬克思最容易與中國的思想家說到一塊兒去。
陽明簡易直接的心學,就是把所有問題都化約為三字真經——致良知。
嘉靖四年己酉,他給學生魏師孟寫扇面,幾筆就勾勒出心學的方程式:
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勉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