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愛山仍戀官
2024-06-01 15:47:20
作者: 周月亮
陽明無可奈何,一氣之下,上了九華山。
「五旬三過九華山,一度晴寒一度雨。」現存詩《弘治壬戌嘗游九華值時陰霧竟無所睹至是正德庚辰復往游之……》記錄了他兩次上九華山的時間,第一次游九華山是在弘治十五年壬戌,第二次是在正德十五年庚辰。另有他的《贈周經偈》為證,此偈原刻在東崖禪寺的岩壁上,現在寺毀刻石尚存,偈文《全集》未載,不妨抄出:「不向少林面壁,卻來九華看山。錫杖打翻龍虎,只履踏破羼岩。這個潑皮和尚,如何容在世間。呵呵!會得時與你一棒,會不得,且放在黑漆筒里偷閒。正德庚辰三月八日,陽明山人王守仁書。」不難看出他玩禪宗那一套是多麼嫻熟,落款居然是山人。這第三次便是正德十六年辛巳。
他這次上九華山留詩很多,卻幾乎沒有留下展現自己境界的篇章。他畢竟心不靜。一些拐彎抹角的牢騷,既顯得無聊又顯得可憐。除了一再表示「初心終不負靈均(屈原)」外,就是大喊「平生忠赤有天知,便欲欺人肯自欺?」唯《江上望九華不見》,情緒主線還像個心學家的樣兒,因為他沒望見九華山,與他此刻的生命情景吻合了。經一番「精神勝利」的鼓搗,有了「駕風騎氣攬八極,視此瑣屑成浮漚」的超越氣派。美感從擺脫壓抑中來。快感,有時就是美感。
「逢山未愜意,落日更移船。」儘管「世途濁隘不可居」,但,他還是得回來。九華山哪樣都好,就是沒有政治舞台,陽明生命中更強的指向是政治,他有隱逸氣,但無隱逸心,他還得去安頓江西百姓呢。
此番上山是否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藝術呢?《年譜》說,他此舉是為了向皇上和搶功的人證明他不是要造反的人,只是個學道之人。還說,皇帝派人暗中監視他,見他「每日宴坐草庵中」,才對他放了心。這種說法有點兒過於政治化的玄。他賭氣上山,氣平了就下來了,要有上述效果,也是意外的收穫。
他在九華山上住過的地方成了「文物」,譬如化城寺是九華山的開山寺,其西在嘉靖初年由青原縣令祝增按老師的意圖建成了陽明書院,入清後改為陽明祠,祠前有「高山仰止」石牌坊。祠與牌坊均毀於「文革」,只存一陽明石刻像,高七十公分,寬三十五公分,像為便服方巾,端坐太師椅上。
他從山上下來,就到了九江。他要加強武備,以防再度變亂。他認定一條:國家不能亂,一亂百姓就遭殃。哪裡亂哪裡的百姓遭殃。他深知正德不足以治天下,但任何推翻現行政權的行動都是禍害一通百姓拉倒。他在九江檢閱了軍隊。別看在皇帝和閣臣面前他有些窩囊,但在下僚和士兵面前,他神氣著呢。這也是他公開說「尚為妻孥守俸錢,至今未得休官去」(《重遊開先寺戲題》)的原因之一吧。
軍歌過後是文化。他登上廬山,游東林寺。東林是我國淨土宗的發源地,東晉慧遠在此建寺。陽明自比學佛卻援儒的遠公、嗜酒不入社的陶淵明,說自己的兩棲性是「我亦愛山仍戀官」,在「同是乾坤避人者」(《廬山東林寺次韻》)這一點上,跟他們是異代相同的哥們兒。在遠公講經台,感嘆「台上久無獅子吼」。他說九華是奇觀,廬山更耐看,但「風塵已覺再來難」。一次性的生命,使任何活動都充滿了一次性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