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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息息造命

2024-06-01 15:46:54 作者: 周月亮

  事變也在人情中

  

  正德以他那種荒誕的方式當皇帝,居然不倒台,得感謝儒家給他教育出了那麼好的官僚隊伍,更得感謝那種除了皇帝誰也奓不起翅兒來的邪門制度。但是民不聊生,民自生變。老百姓一般情況下是遵守祖宗規矩和聖人教誨的,但肚子不飽了,靈魂就不再飢餓。明朝以民變開局以民變結尾,終明之世,民變無日無之。只是正德朝也忒亂乎些。而亂世才出心學。換句話說,心學在亂世才顯示出奪目的光彩。就像治世出理學一樣。如果說理學像小吏多念律,心學則像老將不論兵。

  心學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時、誰也指望不上時、只得靠自己來獨立面對世變時的精神勝利法、主觀能動性。就像一個人被拋至曠野,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只能用自己的心、力來承受一切,他必須爆發出巨大生命力,才能置於死地而後生。這時,這個人就是個真正的心學家。

  王陽明說:「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是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詐偽。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是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

  王說:「你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其實視聽言動,皆由你心。你心之視,發竅於目;你心之聽,發竅於耳;你心之言,發竅於口;你心之動,發竅於四肢。心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你看那已死之人,那團血肉還在,但他的視聽言動在哪裡?」

  當林黛玉跟寶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時,她就是個漂亮的心學家;但那些造反的民眾「出東門,不復歸」時,他們是什麼?用陽明學那一元化的邏輯說,他們也是真誠惻怛的心學家。

  在陽明整天像散仙一樣活著,還覺得不舒服,還不斷地打退休報告時,「南中盜賊蜂起」,謝志珊據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據浰頭,皆稱王,都要當新時代的朱元璋。占領大庾嶺的陳曰能、盤踞樂昌的高快馬、稱霸郴州的龔福全等等,都攻城略地,與此同時,福建象湖山的詹師富又隨之而起。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陽明本來是說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的;民,我同胞也;現在,他卻不得不向他們舉起屠刀,來鎮壓本來可以成為聖人的也有心本體的人了,這是多麼嚴峻的拷問?若在俄羅斯宗教型思想家那裡,這個問題幾乎是不可逾越的。然而在王某人這裡,卻毫無困難。因為確立了仁政理論體系的孔夫子可以誅少正卯,陽明最心儀的孟子是主張為了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紂那樣的帝王都可以誅殺的,還有個「國人皆曰可殺」就殺之的「全民公決論」。儘管儒家是世界級的和平主義「教派」,但它從來沒有承諾絕不殺人,在刑法與道德這治國的兩輪之間,孔子明確表示他要「執兩用中」。陽明是孔子的好學生,自稱是聖人的真骨血,絕對能完整準確深入地領會聖學的真精神。他有一個法寶:就是與民眾的大多數保持一致。他有句近乎極端的話:

  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這個思想一點兒也不妨礙他去鎮壓民變,反而是他去鎮壓的價值支點。因為當時百姓不會寫書,我們無法看到他們到底對當時的揭竿而起者是個什麼態度,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寫出來的歷史,而寫出來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相比,差不多是一毛與九牛之比。記載陽明事跡的又都是與他相同立場的人,都堅信剿匪天經地義:他不去除暴怎麼能安良?在匪徒出沒的廣大區域,民不聊生,他們遙望王師救他們出水火之中。我們既不說王陽明鎮壓農民起義罪該萬死,也不說只有農民起義才是歷史前進的動力,我們看到的是腐敗的政府既不能保障民生,更不能保障民安。久而久之,不想當強盜的良民也不得不「入伙為安」,愚夫愚婦只有一個邏輯,就是永遠在兩害之間取其輕。他們在給國家繳納的稅糧中包含著讓國家養官養兵以保障納稅人安生安全的期待,但官敲詐盤剝他們,兵比匪還心黑手辣——王陽明剿匪就不用國家正規軍,他知道大軍一過,百姓幾年之內沒法正常生活。他是個為大多數民眾著想的好官。

  由於明朝有軍功、恩賜、貢舉、科考幾大渠道出產官吏,官多崗位少,南京六部是板凳隊員,還有大量的隱蔽失業的官員,造成官場競爭上崗空前地激烈。陽明等到四十五歲才得授去「剿匪」的實職,還是因了兵部尚書王瓊的特別推薦。

  王瓊是太原人,能打會算,以敏練獲寵聖上,人皆服畏。他正德十年才當上兵部尚書,次年就舉薦了陽明。他反對大兵剿匪的辦法,才特拔陽明這樣的人才。他廢除了當時通行的用殺賊首級論功的做法。他說這是秦始皇留下的壞傳統。在邊關可以論人頭,在內地絕對不可。他說:「現在江西、四川妄殺平民千萬以冒功,還縱賊行動以創戰績。自今內地征討,只以蕩平為功,不計首級。」

  王陽明自稱正在尸位素餐、因循歲月,卻於九月十四日忽然接到吏部任命他當南贛僉都御史的咨文。這個使命是出他意料外的,他思考了半個月,給皇帝上了一道《辭新任乞以舊職致仕疏》。致仕就是退休。他是個語言大師,疏文寫得極好,短短的篇幅一波三折,橫說豎說,無非是身體不好,才能低下,不敢誤國敗政。中間有些插曲性的話頗可玩味:「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下面說自己得顯官怎麼會不歡喜?只是怕干不好云云——這是陽,真實的意思是我過去粗心浮氣、狂誕自居——你們從來也沒想著要用我,這是陰。陽虛陰實,大有我這裡都過了景了,你們才起勁了,真讓我啼笑皆非,如手持雞肋。去年,即正德十年御史楊典舉薦改陽明為祭酒,這個活兒倒與他這個講學家的形象般配——但人家膩歪的就是他的講學,怎麼會讓他成為「奉旨講學」的祭酒!

  突然讓一個白面書生去當剿匪司令,他若朝發夕至地去上任有點兒發賤,若說死不干,就沒機會建功立業了,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空頭思想家、迂腐的呆道學。微妙的「度」,或用他常用的術語「幾」橫在眼前,他自圓的辦法是:我上次請求退休、請病假都是為了看我奶奶,與她得訣別一面,現在我提這個要求也許違反條例,言外之意是你們自然可以不允許。他還說在杭州等待旨意。

  他遞上含義複雜的辭呈,就從南京往老家方向走。《年譜》說他十月回到了老家山陰。

  那種文牘政治的行政效率也著實可笑。十月二十四日聖諭下:

  爾前去巡撫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廣郴州地方。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逕自區畫,大則奏請定奪。欽此。

  這道聖旨也沒有啟動陽明的「心機」。他依然號稱在杭州,其實往返於「山陰道上」。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續下一道批文,內有皇帝切責語:

  乃敢託疾避難,奏回養病。見今盜賊劫掠,民遭荼毒。萬一王陽明因見地方有事,假託辭免,不無愈加誤事?

  兵部奉聖旨,命令:

  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

  但是,他還是繼續等,等到十二月初二吏部又下文,正面回答了他的請按原官退休的上疏:「奉聖旨: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贛地方見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欽此。」

  原先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等皇帝的申斥其實是在等皇帝的再三誠聘。他身體不好是事實,這種活兒明擺著容易失敗,他前面的御史就是畏難而以病辭職。再前,也有招撫土匪而土匪又反戈,從而落職入獄的。也有不屑於為流氓皇帝賣命的。現在一切都不用再說了。初二下文,初三他就告別美麗的杭州城,走向日漸坐大的那些巨寇,走向積年匪患叢生的深山老林。這一走就是五年,而且是百死千難的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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