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靜一機 體用一源
2024-06-01 15:46:50
作者: 周月亮
陽明在滁州待了不到七個月,正德九年升南京鴻臚寺卿。這個衙門在北京的還有點兒事兒干,朝會之時噹噹司儀,有外賓來時擔負相當現在禮賓司的工作。那時,也沒什麼外事活動,明朝的皇帝不上班的居多。經常性的工作是管皇室人員婚喪嫁娶的外圍禮節。在南京則連這類事情也沒得管,純粹是奉旨休閒。沒事找事的人便兩眼盯著北京,找秉政者的碴兒,以便取而代之(這也是明朝黨爭特別熱鬧的一個原因)。這次,只用了四天就走馬上任完畢,說明他還是很滿意這次升遷的。他終於入了國家「九卿」的行列,儘管現在還是個閒職,但進入了最高層的眼帘,若國家有事就可以特擢要職,一顯身手了。他在這個位置上等了二十九個月零十二天,就開始領兵打仗。
他離開滁州時,眾徒兒依依不捨,一直送到烏衣,尚「不能別」,留居江浦,等先生過江,真有點兒柔情似水的女兒態了。陽明也沒有唐人王勃那種天才的殘酷,用「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話頭打發他們,他歌詩敦促學生回去,但可能因為也在傷感中,勉強豪邁也找不著感覺,寫得無滋無味,無非是些「空相思,亦何益」之類的老生常談,還有些道德勸勉。而且有些語意不連貫,結尾也莫名其妙(「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像沒寫完似的。
在滁州六個月,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與湛甘泉相會。湛從安南出使回來,返京復命,在滁州特意住了幾天。當年他們在北京長安灰廠故意比鄰而居,早晚隨時切磋,已結下深厚情誼。在別人眼裡他們是一派,講心性近禪。他們不但不認為自己是禪,而且兩個人在理論問題上互不相讓,直到最後也沒有統一起來。這次,在滁州他們連夜辯論的問題,居然是王主張禪與道都和儒沒有多大區別(「道德高博,焉與聖異」),湛主張儒門高廣,可以包容佛、道,但有「大小公私」的差別,佛、道在我儒範圍之中而已。難怪湛更有近禪的名聲。湛進京後兩年逢母喪,「扶柩南歸」。這時陽明已到了南京,他特意迎接湛的喪隊到龍江湖,湛是有名的大孝子,王是性情中人,信真禮教。湛在《奠王陽明先生文》中這樣追述這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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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晤滁陽,斯理究極。兄言迦、聃,道德高博。
焉與聖異,子言莫錯。我謂高廣,在聖範圍;
佛無我有,《中庸》精微;同體異根,大小公私;
斁敘彝倫,一夏一夷。夜分就寢,晨興兄嘻。
夜談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還京圻。
遭母大故,扶柩南歸。迓吊金陵,我戚兄悲。
他們倆共同為擺脫朱子的影響而創立新說。他們倆的辯論也從來沒有終結過。他們倆的情誼洋溢著心學家的情調韻味。與王並駕齊驅又幾十年交好如一的朋友首推湛,與王進行真正的學術論戰而並不是黨同伐異的也首推湛。就是在王去湛家弔唁之際,兩個人依然就格物問題展開辯論。
湛持舊說,王說那就求之於外了。湛說:「若以格物理為外,那就自小其心了。」
陽明反對求之於外,強調摒棄一切外道功夫,直奔那絕對存在又不依賴任何外緣的心本體,就是為了把經驗世界用括號括起來,把它懸隔起來,從而把這棵樹上掛著的所有那些辭章講誦之學一把甩開,像禪宗那「截斷眾流」法,一意去明心見性——然後,再以見了道聞了道的境界回到治國平天下的正道上來。如果說,後者是俗前者是雅的話,那便先來個大雅,再來個大俗。
目的是如此,方法也就特殊。學生怎麼說都會得到他的糾正性的指點,總難搔到「當下即是」的那個癢處。非過,即不及。早不如好,好不如恰。恰到好處與恰恰相反精微至極——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也。後學覺得他的「上一句」與「下一句」是自相矛盾的,他卻唯其如此才正好左右逢源。真可謂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他那一套心訣,在他是得心應手,如船夫掌舵;在別人,尤其是沒有親炙其門下、沒有進入過其語境氣場的人來說,則是莫名其妙。而凡是直接承接感受過其春風雨露的人還真從心眼裡受感化,那種教主的魅力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