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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悟是祛病的藥

2024-06-01 15:46:45 作者: 周月亮

  陽明去不成,便約黃綰來山陰相會。但等到五月,黃還是沒來。古人交通通信自是不便,但也有在橋下死等、水來不走、抱樹而死的信義漢。黃顯然已不是「古人」。

  黃綰不來,陽明很沒情緒,儘管身邊也有幾個資質不錯的學生,但都不足以討論精微的問題,王說因為他們「習氣已深」,不能撩撥我進入忘我之境,難得有什麼大發明。

  他熱愛山川形勝,認為它們比人還有靈氣,便領著幾個學生後輩,就近而逍遙遊。

  先到了上虞。上虞在錢塘江口,相傳是虞舜後代的封地,名虞賓。上虞與餘姚相鄰,曹娥江縱貫全境。東山有晉太傅謝安等待再起的歸隱處——「東山再起」的那個東山。烏石山有東漢大哲學家王充的墓。他對王充不感興趣,對謝安則還曾提起。這次從上虞到四明山觀白水後,有詩:

  野性從來山水僻,直躬更覺世道難。

  卜居斷擬如周叔,高臥無勞比謝安。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我想在這裡隱居,別把我當成想東山再起的謝安——看來仕途不得志的苦悶對他還「存在」著影響。到閒曹去當散官,也沒什麼嚴格要求,他也不想表現積極,就在老家這麼逍遙著。

  四明山古稱勾余山,系仙霞嶺分支,連接著餘姚和上虞,是曹娥江與甬江的分水嶺。相傳山中有石室,中間三石分四罅,通日月星辰之光,好像樓有窗戶,故曰四明,山以此名,主峰又叫四窗岩。是浙東丘陵中的高山了,與會稽山一樣高,比陽明老家餘姚的那個龍泉山高將近十倍。很值得陽明遠足一趟。他自己也說早想來,但十年了才完成這個心愿。

  《四明觀白水二首》披露了他與現實還是難以和諧的悲音,「擇幽雖得所,避時時尚難」。也有著急的意思:「逝者諒如斯,哀此歲月殘。」

  這次歸越詩僅僅留有五首。可能是學長文退、道長情消,再已無須靠山川啟迪道心了,也沒有那麼多的文人情趣與感慨要抒發了——那些青春期症狀已被他冶煉殆盡,再說這些時,他反對「玩」辭章,不肯將「精神日漸泄漏在詩文上」了。他更傾注心力的是論道。

  毛澤東用打掃衛生比方思想改造: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王陽明更徹底:「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徐愛現在已經是很好的「助教」了,他跟其他同學說:「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指朱子),如以鏡照物,只在照上用功,不知鏡子尚昏,怎麼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未嘗廢照。」樸實親切地闡明了老師比朱大師高明的地方。

  王對那幫學生說:「你們近來很少提問,為什麼?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以為只要這麼做下去就可以了。其實,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就能體驗到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至精至白無一毫雜質方可。若不用克己功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呈現,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才漸漸能到欲到之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於已知之人慾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那些外在的學問。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再愁不能盡知,也不遲。」

  陸澄問:「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然是私慾。如閒思雜慮,為什麼也算私慾?」

  王答:「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你心中,絕無做強盜的思慮,為什麼?因為你心中原無這種念頭。你若干貨色名利等心都像不做強盜的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什麼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心靈修的關鍵就是訓練這個一念發動的「意」。問題是怎樣做到「光光只是個心本體」?去消滅名利思想也得去思想啊。閒思慮固然是私慾,消滅閒思慮的思慮就不是私慾了,就是廓然大公了?這就變成了一個思慮什麼的問題了。

  有個學生言語混亂,王說他「言語無序,足見你心之不存。」

  問格物。王說:「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

  王說:「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曰:『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功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

  問:「《大學》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

  答:「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這也是他與老、佛二氏之學的根本區別——區別不在修養的方法上,而在目的、致用、終極價值取向上。他的觀點是:修養方法的確是應該因人而異,但必須歸到「為人民服務」這個目標上來,否則就是背叛了聖道。

  有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的。他並不迴避,很內行地回答:「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他對二氏之學的態度是標準的「通權達變」。他說「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方法上同樣是「簡易廣大」的。孔孟都說不能通權達變不算真儒。一個學生問:「孟子說『執中無權猶執一』,怎麼理解。」因為執一就是偏執,是落了「邊見」,就是處在誤解的狀態中,所以,愛智的聖人特別反對執一。王說:「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而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紕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中」是很難做到也很難描述的,他卻跟學生親切地說:「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這個不過亦無不及的中,是陽明意術的精髓,未發時的「中」是良知,發而中節的中是致良知於事事物物的恰好。為了確立這個中才堅持無善無惡是心本體。

  世人都容易以為心學家是狂放的,事實上並不一律,王說:「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這種收斂和發散的關係後來被最後一個心學大師總結為「歙辟成變」的宇宙法則。

  一天,他與學生們正好在池塘和一口井旁邊講論,他指著池塘和井說:「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他問坐在旁邊的學友:「近來功夫怎樣?」那個人描繪了一番虛明狀態。王說:「此是說光景。」

  他問另一個,這個敘述一番今昔異同。王說:「此是說效驗。」

  兩個人本來都挺有體會的,滿以為會得到老師稱讚,老師卻說他們沒入門,在門外講故事,感到很茫然,便向先生「請是」。

  王說:「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功夫。」

  這似乎是個文學感覺與道德境界的差別。講光景與說效驗是外在的,跡近說評書,真正的道德體驗、義理感悟是「忘我」的。

  薛侃本是在重複老師的話:「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卻也得到糾正,王說:「初學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著落。若只死守著,恐於功夫上又發病。」

  因藥發病,現在叫藥源性疾病,在思想史上叫「規範異化」。

  薛侃常愛後悔,王說:「悔悟是祛病的藥,然以改之為貴。若滯留於中,則又因藥發病。」王針對薛說:「為學大病在好名。」

  薛說,先前以為這個好名的毛病已經輕了,現在深入審視,才知道並沒有,就是太以別人的看法為重了。只要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就是這種病又發作了吧?

  王說:「很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一學生說:「己私難克,奈何?」

  王說:「將你的私拿來,替你克。」(以上均見《傳習錄》上)這顯然是禪宗「將心來,替你安心」的翻版。不同之處在於,他認為「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所謂成己就是個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努力過程。這樣才能悔而知改,實地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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