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上用功

2024-06-01 15:46:09 作者: 周月亮

  就像「物理」與「吾心」演化到今天已是科學與道德的關係一樣,知與行演化到今天是個理智與意志的關係問題,並形成了唯意志主義傳奇和唯理智主義傳奇。就知而言,包含著一個知道怎樣做和知道那個事實的區別。知,既要回答「怎樣」,也要回答「是否」。王陽明的思辨方式固然古老,但他抓住的問題卻是永不過時的。因為他把「意」作為知行合一的穴位,對今人依然是重要的心思教育。

  在王陽明前的朱熹主張知先行後,在王陽明後的王夫之主張行先知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之旨主要記錄在《傳習錄》(上),是徐愛記錄的,所以從徐愛說起。

  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別的記載都說正德丁卯年(1507年)入門的徐愛是「及門莫有先之者」的第一人。王一直說徐是他的顏回,則既因徐性警敏、一聞即悟、最得王學之真諦,也因徐不到三十二歲就死了。徐所創立的「浙中王學」一派,是王學嫡傳,雖影響不大,但原汁原味。

  徐本是陽明的妹夫,餘姚馬堰人。當初,他和他叔叔同時「競選」狀元公的女婿,王華深於識人,他感到徐愛的叔叔略放逸,後來果然以「盪」敗。但是他沒有看出徐愛生命不永。儒家只看道德,根據道德推測人的吉凶得失。道家才側重看壽命。王華仕途太順,覺得沒必要學道家那一套。這使得他女兒過早地成為「未亡人」。

  陽明對徐愛的感情是相當深摯的,徐愛對這位內兄素有敬意,儘管是一家人,照樣得舉行「納贄」禮。「師」高於這種親戚關係——陽明有一個很知心的學生,在陽明死後,不敢以弟子禮祭祀先生,就因為沒有經過「納贄」儀式。陽明有個當家子爺爺叫王克彰,「聽講就弟子列,推坐私室,行家人禮」。天地君親師,既有一體化的一面,也有一碼歸一碼的時候。

  徐等三人行過拜師禮後,就進京趕考去了。王還專寫一篇《示徐曰仁應試》,教他如何以平常心從容應考。在婆婆媽媽的囑咐背後,流淌著對兒子才有的深細的關愛之情。陽明以應試為例來講人生哲學:首先,君子窮達,一聽於天,這貌似消極其實為了「時中」。它針對的是對科名瘋狂追求的流行病。太有得失之念,肯定做不好文章。其次,無論是下場作文還是平時做學問,都須攝養精神,總保持氣清心定、精明神澄的狀態。擾氣昏神、長傲召疾、心勞氣耗,都是既傷身亦敗事的壞毛病。他提出一個總的原則就是「淵默」,不能雜亂心目。忽然有所得時,不要氣輕意滿,而是要更加「含蓄醞釀」之。眾人囂囂,我獨默默。中心融融,自有真樂。用「淵」養「默」,用「默」養「淵」。這樣,才能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游。這是高明的心思教育。

  這次徐沒有考上,其師那套養心術是不能只手打天下的,還需要和別的力量配置。但絕不能因此就說那套養心術沒用,陽明自己的獲益已如上述,徐愛在正德三年就弄了個「鱉進士」。也就是說,下一年就成功了——見效也夠快。

  他失利後,陽明寫信安慰說:「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他勉勵徐:「養心莫善於義理,為學莫要於精專;毋為習俗所移,毋為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為迂闊也。」他勸徐千萬不要「去高明而就污下」。要用義理養心,精專治學,拒絕流俗引誘,就可以日進高明遠離污下,就像登上山岡吸吮崇高的空氣遠離了谷底的腐氣一樣。還希望徐能來龍場讀書,又怕徐離不開老人。

  徐愛收到王老師的信後,稍事料理,便不顧艱難,長途跋涉,來到龍場。像魏晉的雅士一樣,他們不談眼下之事,徐的神態也告訴王,區區科場得失的重要程度在不值一談之列。他們有更高層次的哲學話題要討論。徐就是弄不明白老師剛「發現」的知行合一之旨,而他正意識到這是個真正的問題,才不遠千里來到龍場,想在與老師的直接交談中找到具體可感的思路。儘管徐愛記下這段話的時間是正德七年(壬申)冬南下舟中論學時,但所錄並不全是舟中所論。我們不妨挪用於此:

  王說:「試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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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說:「如今人已知對父當孝,對兄當悌矣,仍不能孝悌,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王說:「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私慾是劣質的知覺性,這種意念的發動隔斷了未發之中——知行的本體)。未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復那本體(恢復真理的知覺性),不是著你只恁(如此)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給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夫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感應是知覺性的原點,陽明從一念起處證明知行是一不是二。存在就是被感知,李約瑟讚嘆王陽明比貝克萊早二百多年發現了這個原理)。就如稱讚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稱他知孝知悌,不能只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悌(語言雖然聯繫著思維與存在,但語言不能鑑定真偽。說現成話容易用偽幣支付)。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真相、真理),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精一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什麼意(他們意欲何為)?某(我)要說做一個是什麼意(目的何在)?若不知立言宗旨(到底要幹什麼),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什麼用?」[《傳習錄》(下)說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宗旨是在一念發動處克倒私意:「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有不善,染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個不善的念克倒了,需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不善的念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的宗旨。」]

  愛說:「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王說:「此失卻了古人宗旨也。某一再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與王學最後的四句教相仿,這四句可以稱為知行四句教)。若領會得明白,只說一個知已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哲學就是反思),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地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摩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理論和實踐交養互根)。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是要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陽明改朱子《大學》宗旨把誠意放在首位,強調事有本末、知有先後,講的就是這個知行合一的道理,誠意了才能格物致知,倒過來,先格物致知再正心誠意就會知行脫節,終身不行、不知)。

  「此不是小病痛(知行脫節、知行歧出是二重道德的病灶之所在),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理)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又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這篇「說話」講透了知行合一的全部思路,完全是日常生活經驗的例證法,沒有深奧的思辨邏輯,都是在人情上「理論」——這是中國哲學的根本特徵,人情上正了,事變上才能通,因為事變都在人情中,天下事不出人情事變之範圍。他同意的一種更簡潔的說法,為了完整顯示他的以「意」為核心的知行合一論也引述於此: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主宰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這個意可以用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開頭說的「意識」來參看:「我們普通的認識只想到認識的對象,但沒有同時想到自己就是認識本身,於是在認識中存在的整個東西,不僅是對象,還有認識的自我和自我與對象之間的相互關係:就是意識。」(陳銓譯)陽明的「意」除了認識上的意識,更主要是行為上的。

  知行如陰陽,是一體之兩面,一分開就不是了。未行的知是聞見之知、意見之知,不是真知,不是本知,不是直知,因為落實到你的心意里,你沒有體驗內化了它它就不屬於你,體驗內化本身就是個知行合一。這就是「意」的意義,意是著於物的,意到了就能把所有的問題拉回到「當下此即」,把所有的天文地理、郡國利病、天理人慾、治亂興衰,都變成了與你「當下」息息相關的問題。所謂知行合一就是知行「只是一個」。用他後來的話說就是「知之真切篤實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便是知」。知行只是同一功夫過程的不同方面,或者說是從不同的方面描述同一過程。

  這是「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心即理」這一原則的必然推演。因為所謂聖人之道就是成為道德上的完人,所謂吾性具足除了人性本善這一本體論依據外,就是這個知行原是一個一體的方法功夫論。理學有感於「經學」成了專門的「學問」(漢學)才轉過來以尋找原儒的義理為宗。但「朱注」成了「欽定教材」後,又成了外在的,無論信與不信都可以空口白說的「知識」。

  這就是其「知行合一」,強調把知落實到行上的現實針對性,它針對的是整個官學體系及絕大部分讀書人的現行做法。其挑戰性很快引起諸多非議——「紛紛異同,罔知所入」(徐愛語)。這是必然的,因為他要反駁的是借聖學來謀取高官厚祿的普遍學風士氣,他在《書林司訓卷》中說:

  逮其後世,功利之說日浸以甚,不復有明德親民之實,士皆巧文博詞以飾詐,相規以偽,相軋以利,外冠裳而內禽獸,而猶或自以為從事聖賢之學。如是而欲挽而復之三代,嗚呼其難哉!吾為此懼,揭知行合一之說,訂致知格物之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說,以求明先聖之學。

  陽明認為功利世風之所以能相扇成習,蓋在於國家取士與士人讀書應試,都可以「將知行截然分作兩件事」,人成不了「真切篤實」的人,國家也拔不出「真切篤實」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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