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正是用功時
2024-06-01 15:45:23
作者: 周月亮
對這布滿夜色的生存環境,陽明自有與眾不同的「心法」。簡單地說,就是以夜治夜,獲「反手而治」的大利益。
無論是古老的陰陽觀念,還是浪漫詩人的敏銳感覺,抑或凡人的日常經驗,夜,總是與黑暗、冥行相連,總伴隨著恐懼、淒涼。人們總是謳歌光明詛咒暗夜。但有三種人渴慕黑夜的氛圍:盼望一展身手的英雄或歹徒;急切去幽會的情侶(人約黃昏後);再有就是哲人,黑格爾說他們是貓頭鷹,偏在黑夜起飛。王陽明一身三任,且能再透過一層。他說:「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歙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這是漂亮的精神勝利法。但,聖人可以心中無夜氣眼中無夜氣;對學人來說則正是做功夫的契機。做什麼功夫?做在黑夜不迷路的功夫,從而走向光明。光明的標準是什麼?就是找回自己的良知,用良知來應對一切問題。
「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慾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個夜氣是刻畫「靜」和「獨」,沒有「物慾之雜」,相當於「未發之中」。明心見性的真功夫就是找到、養育這個「未發之中」。後來,他更簡練的說法是「良知就是獨知」。靜功是「小學功夫」,是動功的基礎。在紛擾混亂中,「不動心」;每臨大事有靜氣,不隨境轉,不為氣亂,則是陽明建成奇功的心訣,也是人人都該進修的看家功夫。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的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見《傳習錄》上、下)這裡又用「夜」來比喻社會狀況,隱括了公羊學的「三世說」,夜氣清明與人消物盡的昏夜是治世與亂世的象徵。(參看龔自珍的《尊隱》)陽明強調的是:人的精神境界(信得良知過)是可以獨立地超越社會此狀況臻達彼狀況的。
正德十年(乙亥),陽明為天澤作《夜氣說》,又強調夜氣(靜)與白天(動)的相互依存的辯證關係,他先從感性知覺說文人喜歡的「夜晚現象」:師友相聚,談玄論道,靜謐的夜晚賦予了文人超越的情思。這猶如外國的美學家們說夜晚現象最適宜靈魂進行創造性活動。但他轉而告誡天澤,不能太迷戀夜晚這種孤寂的狀態,太離群索居必意怠志喪,這就失去了陽氣的滋養。
陽明一生曾反覆說過:「若上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好靜只是放溺」,沉空守寂只會學成一個痴呆漢。他主張必須在事上磨鍊才是真做功夫。陽明的哲學是:萬物皆備於我,化任何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要想長,就得想辦法得到全面的「養」。任何故意跑偏樹敵的做法都是自作孽的傻瓜行為。陽明在強調轉化時,其藝術造詣儼然老子復生:孤陽不生,孤陰不長。陽明還相信禪宗「達則遍境是,不悟永乖疏」的智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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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學就像心一樣不可把握。陽明的過人之處在於他能將距離很遠的學說打並為一,將儒、墨、釋、道的精華一體化為心學。細密地領會消化他這些象徵性的哲思,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要說的是:若一腔子羲皇世界的心志,偏偏遭遇了「日中以後」「漸漸昏夜」的年頭,怎麼辦?——那個無拳的打那個無舌的,那個無舌的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