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劉愛雨衣錦還鄉
2024-05-29 08:25:21
作者: 東籬把酒月在中天
劉愛雨想回一趟家了,從98年出來到現在,已經十四年了。
原來,她嫌棄油坊門的貧窮落後,討厭村里人的愚昧和自私,她想擺脫他們,但是,他們牢牢地粘在她身上,即使在夢裡,她也經常回到那個塵土飛揚的小山村,她的身邊,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她驚醒後,又氣惱又無奈,同時心裡空落落地,無所依託。
趙波說:「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劉愛雨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去。」
劉愛雨從北京機場,飛到了咸陽機場,當波音747穿行在雲海之上,機艙里,好多人都閉目養神時,劉愛雨毫無睡意。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打賭,她和陳望春,誰先在北京紮根誰贏。
那時候的北京,遙不可及,一晃二十年了,像做了一場夢。
從咸陽機場到老家,還要坐三四個小時的班車,整二十年了,北京從三環擴展到了六環,但回油坊門的路仍然坑窪不平,起伏顛簸,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路上多了幾輛車而已。
劉愛雨到家時,已是黃昏,她拉著皮箱,走過街巷,皮箱的咕嚕聲,驚動了很多人,他們走出門口,看見一個被夕陽照得通紅的時髦女子,進了劉麥稈家。他們想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是劉愛雨回家了,這個消息在幾分鐘裡傳遍了村子,當劉愛雨放下皮箱,在院子裡轉悠時,一大群人涌了進來。
幾天之前,劉愛雨就在考慮回家後,如何和村里人見面的問題。
油坊門的習俗,在外幹事打工的人回來,至少得給村里人敬一根煙,劉愛雨帶了兩條軟中華,最高檔的香菸了。
劉愛雨給在場的每一個男人都敬了煙,接煙的看見是軟中華,都小心翼翼地點著,慢慢地品嘗,並讚不絕口。
從讚美軟中華開始,他們開始誇獎劉愛雨了,說一看她就是幹大事的樣子,這個問她在哪高就,哪個問她每月賺多少錢,七嘴八舌地。
劉愛雨說:「我在北京當保姆。」
人們相信了她的話,說:「只要能賺打錢,掏茅廁也行;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的都是好貓。」
六爺雖然還活著,但重病在身,已經幾天不吃不喝了,大約撐不了幾日。
村長牛大舌頭也臥床了,他得了嚴重的哮喘病,走一步路都很困難。
晚飯後,劉愛雨去看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劉爺躺在炕上,氣若遊絲,但看見劉愛雨,眼睛亮了一下,嘴唇蠕動著,但聽不出說什麼。
劉愛雨把她帶來的北京烤鴨,給六爺掰了一小塊,餵六爺吃,但六爺只是嘴裡動了動,咽不下去。
劉愛雨想起二十年前,六爺鼓勵她和陳望春,小子丫頭,好好跑,到北京了,給六爺買只烤鴨吃,六爺這一輩子就圓滿了。
劉爺掙扎著說:「女子,你跟了你娘,心好:何採菊對你有恩,你找找她。」劉愛雨拉著六爺的手,淚如雨下。
村長牛大舌頭靠在被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臉憋得烏青,他看見劉愛雨,抬抬手讓她坐,卻說不出話來。
牛大舌頭年輕時霸道威武。
那時候,他常將偷瓜摘桃的毛孩子,攆得雞飛狗跳。
有一次,劉愛雨的母親田明麗上工來遲了,村長牛大舌頭當著全村人的面,將田明麗日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通,田明麗回家痛哭流涕。
劉愛雨和陳望春給田明麗報仇,他們藏在蘆葦叢里,用彈弓將村長牛大舌頭的額頭打出了一個大包。
二十年前,劉愛雨和陳望春開始一場長跑時,村長牛大舌頭是站在陳望春一邊的,他相信金鑰匙,斷言黃毛丫頭成不了大事。
劉愛雨看著他腫脹的面龐,他的眯成一道縫的眼睛,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記起當年的話?
劉愛雨沒看見陳背簍,他家門前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他肯定在家,但他不願看見劉愛雨的風光,只能關上門,縮在屋子裡。
劉愛雨望著魁星樓,感覺它不像當年那麼高大了,難道它也像人老了一樣,佝僂了腰?
劉麥稈急切地向劉愛雨問這問那,劉愛雨不搭理他,她和他無話可說。
這天晚上,劉愛雨睡在自己的屋子裡,整整一夜,她沒有合眼,前半夜,燈熄了後,屋子裡的老鼠便開始活動,它們追逐打鬧,吱吱地叫著,躥來躥去。
劉愛雨從小就怕老鼠和蛇,她怕老鼠鑽進她的被窩,便拉亮了燈,燈一亮,老鼠逃竄得無影無蹤,但劉愛雨不敢再熄燈了。
她很小的時候,屋子就已經很破了,聽說是她爺爺手裡修的,一到雨天,屋子裡就四處漏水。
劉愛雨最難忘的是,狂風暴雨的夜裡,她被雷聲驚醒後,看見母親端著臉盆,在她的身上接雨滴。
現在,能透過屋頂看見夜空,牆壁也裂了很大的口子,劉愛雨擔心蛇會鑽了進來。
這麼一折騰,她睡意全無,索性不睡了,到院子裡。
農曆十五前後,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地上一片光亮,無論在廣州還是北京,劉愛雨都沒看見過這麼亮的月亮和這麼幹淨的星空,村子裡很靜,沒有雞鳴狗叫,只有秋蟲的唧唧聲響成一片。
第二天,劉愛雨提了籃子,裡面裝了香紙和酒肉,她要去桃花台祭奠她娘。
劉麥稈要一塊去,劉愛雨冷冷地拒絕了,她想和她娘坐一坐,說說話。
去桃花台的路,幾乎全被半人高的野草所覆蓋,看出路的樣子,放眼望去,除了地里的莊稼,所有的空地上都長滿了野草。
劉愛雨準備了一根棍子,這麼茂密的野草里,肯定有蛇,她揮舞著棍子,打草驚蛇。
要不是墳前栽著一棵合歡樹,劉愛雨簡直就找不到母親的墳,囂張的野草覆蓋了整個墳地,只有撥開雜草,才能找見墳頭。
跪在母親的墳前,劉愛雨有深深的愧疚,她和父親賭氣,和村里人賭氣,十四年不回家,母親就在這裡翹首而望,她墳頭的幾束爛漫的野花,就是她期盼的目光。
紙錢燒著了,紙灰飛上了半空,那是母親的手嗎?如果是,那麼這些年,她活得太苦了,在人世間,她吃盡了苦,沒有享一天的福,到了陰間;她又寂寞冷清,墳頭的荒草,都無人清理。
由此,劉愛雨對父親又多了一份怨氣。
劉愛雨後悔沒有帶一把鐮刀來,她只好用手拔,好些年不做體力活了,雜草又高又密,拔起來很費勁,但她一定要把母親的墳頭清理得乾乾淨淨的,費了好大功夫,流了一身汗,她終於拔完了雜草,手上也打了幾個血泡,疼得鑽心。
劉愛雨再次跪了下來,點上一把香,給母親供上一隻北京烤鴨。
母親活著時,吃一個白面饅頭都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說烤鴨了,劉愛雨現在有能力讓母親吃好、喝好、穿好、玩好了,但她和母親卻陰陽兩隔,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人生最深重的無奈,劉愛雨流下了痛心傷感的淚水。
村里仍然沒有何採菊的信息時,劉愛雨心裡沉甸甸的,門前的合歡樹又長粗了不少,睹樹思人,劉愛雨又想起了夏秋的傍晚,合歡樹下那一幕幕歡樂的場景,想到了掛在樹上的、那件精美的、最終風化了戲服。
這次回家,劉愛雨有個重要的決定,就是在家裡蓋一棟樓,把原來的房子全都拆掉。
在外漂泊流浪多年,劉愛雨夢中最多的是老家,她意識到了,這一生,無論她走得多遠,始終走不出故鄉的夢境。
她也想讓陳背簍,讓油坊門的人都看看,她一個被人唾棄的弱女子,這些年做了什麼。
劉愛雨去找東亮,這個和劉愛雨陳望春同班的同學,當年,他們一直打打鬧鬧的,那個時候,東亮就是個小霸王,現在,他在劉愛雨面前居然有點拘謹。
東亮前些年在外包工程,送了禮,走了關係,好不容易把活包到手,卻遲遲不見工程款,只好從銀行貸款墊資;工程完工了,要錢時,推諉扯皮,踢皮球一樣,最終拿到一疊白條。
東亮一氣之下,回了老家,之後,只給私人幹活,小打小鬧。
劉愛雨拿出一張圖紙,問東亮,能看懂嗎?
東亮大工程都幹過,一棟小洋樓的圖紙對他簡直是小菜一碟。
這張圖是趙波按照劉愛雨的想法設計的,新穎、獨特、別致,和鄉下的小洋樓大不一樣。
東亮眼睛一亮,連連誇獎小樓設計得真漂亮,是紅河川道里第一家,和你這個比,陳背簍的那個土樓簡直就是個醜八怪。
劉愛雨臉色一沉,說,不提他。
劉愛雨問:「修這樣一棟樓多少錢?」
東亮打開計算器,壓了一陣,說:「大概三十萬。」
劉愛雨說:「行!這個活就給你做了;咱醜話說在前頭,一要嚴格按照圖紙施工,不得擅自修改。二是不得偷工減料,質量第一。」
東亮說:「放心吧,再糊弄誰,也不能糊弄你。」
劉愛雨問:「得多長時間?」
東亮說:「不到兩個月。」
劉愛雨說:「給你三個月,活做細做好,我十一月份驗收。」
劉愛雨給了東亮二十萬元啟動款,又加上一條軟中華說:「有勞你了。」
故鄉之行,令劉愛雨最傷感的是油坊門學校的關閉,和全國所有地方一樣,鄉村教育在大調整,地方政府打著優化教育資源的旗號,大規模地撤併學校,小學集中到鄉鎮,初中集中到縣城,高中集中到市上,儘管群眾反對、呼籲、請願、上訪,但都改變不了既定方針,油坊門學校在這次狂潮中,未能倖免。
油漆斑駁的校門上鎖著一根粗壯的鐵鏈,校門口的兩棵松柏樹,不知被誰挖走了,留下了兩個大坑,像兩個傷疤。
圍牆上刷寫的標語,殘留不全,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標語,只剩下「窮教育苦孩子」,不知是人為的還是自然的因素。
劉愛雨爬上鐵門,翻了進去,校園裡雜草橫生,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校園中央的國旗台還在,鋁合金的旗杆歪斜著,沒有了那一面迎風招展的國旗,學生時代,每周一升旗儀式的情景,再次浮現劉愛雨眼前。
本來就破敗的教室,因為沒有了人氣的滋養,加速地衰老了,屋脊塌陷,有的屋頂還破了幾個大洞,屋瓦上長著野草。
劉愛雨找到了初三(1)班教室,門鎖著,但窗戶開著,她跳進了教室,桌凳還在,只是落了厚厚一層塵土,上面居然也長了草。
在最後面的一排,劉愛雨找到了她的課桌,拔了一把草,擦去桌面上的土,於是,一行小字露了出來: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
簡陋的學生灶前,那棟煙囪還高高地矗立著,操場上,唯一的籃球架子倒了,滿目所及全是荒草。
劉愛雨用手機瘋狂地拍照,一張又一張,每一個勾起她回憶的景物都不放過,一連拍了有幾十張。
劉愛雨在家呆了四五天就回了北京。
她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去了他們老家設在北京的辦事處,這裡的王主任和她有一面之交,她請他吃過飯,互相留了電話。
老家的市長、市委書記、縣長、縣委書記,經常到北京來,來了後的吃住,大多是辦事處安排。
劉愛雨找王主任,想讓他介紹認識一下家鄉的領導。
王主任說:「啥領導?在老家是個官,在北京就是只螞蟻,有機會,一定讓你們一起坐坐。」
機會來了,兩個多月後,縣裡居然在北京搞了一個書畫展,藉此宣揚書畫之鄉的魅力,書記縣長帶頭,領了幾十名各部門的負責人,京城裡有頭有臉的老鄉都被請了去捧場,王主任給劉愛雨搞了一個名額。
劉愛雨準時去了,場面非常壯觀,先後有十幾人發了言,都是肉麻到骨子裡的、捧場的話,然後送了紀念品。
在貴賓名單上,劉愛雨居然發現了陳望春的名字,家鄉人沒有忘記他,但劉愛雨卻沒有見到他,也無法知道他的聯繫電話。
劉愛雨戴著嘉賓的胸牌,和家鄉的李縣長認識並互留了電話。
第二天,劉愛雨便邀李縣長吃飯,地點在凱越大酒店,菜當然是海鮮了。
劉愛雨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李縣長誇獎劉愛雨逆境中成才,扼住了命運的咽喉,創造了一個奇蹟,書寫了一段傳奇,是一個異常經典的勵志故事。
劉愛雨委婉地請求李縣長,能不能把荒廢不用的油坊門學校賣給她。
投桃報李,劉愛雨打算為家鄉做點貢獻,李縣長欣然同意。
這是一次愉快的會見,分手時,李縣長熱情相邀她常回家看看,下次回家,一定要說一聲。
辦妥了這件事,劉愛雨的一個願望了卻了,輕鬆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