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拜年
2024-05-29 08:23:30
作者: 東籬把酒月在中天
劉麥稈的美夢再一次破滅,和前一次相比,油坊門人沒有過多的評論,他們似乎早就預料到他糟糕的結局,他就是一個低級笑料的製造者,村里人默認了他一地雞毛式的生活方式。
這個滴水成冰、萬家團聚的季節不適合外出遊盪,連最擅長流浪的燕子,也都乖乖地呆在巢里,躲避風雪,等待春暖花開的時節。
距離年關只剩下兩天了,饑寒交迫的劉麥稈感覺時間像停滯了,每一天每一時,都顯得極其漫長,尤其是夜晚,沒有了一具滾燙的肉體相伴,孤寂冷清,被窩裡除了他的屁,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夜深之後,寒冷和飢餓這兩隻猛獸,在黑暗裡咆哮著,齜牙咧嘴,他凍得瑟瑟發抖,餓得飢腸轆轆,無法入睡了,索性起來,在屋子裡翻箱倒櫃,看能不能找點吃的。
他找過的地方,老鼠也早就光顧過了,一無所獲的老鼠,在所有隱秘的角落留下它們失望憤怒的糞便。
屋外一片漆黑,距離天亮還早,劉麥稈只好裹著被子,像老僧一樣打坐,此刻他不是平心靜氣,而是心潮澎湃,他努力回憶著前半生所吃過的美食佳肴,想像著一場饕餮盛宴。
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劉秉德,據說每頓飯都是四個菜,兩葷兩素、一壺燒酒,他很能吃,長著一個奇怪的胃,這個胃只消化肉食油膩,拒絕一切清淡的、粗糙的素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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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過諸多的暴飲暴食的記錄:一人吃掉了半隻羊,喝了大半鍋羊湯;一碗清油里,泡兩個油餅;他常常在晚飯時吃掉一個烤乳豬,喝一壺酒,鼾聲如雷,一覺睡到大天亮。
父親古怪而又奢侈的吃法,是建立在他雄厚的經濟基礎之上的。
劉秉德在院子裡修了一座閣樓,高高地矗立在油坊門,他站在閣樓上,整個村子盡收眼底,無論什麼苦難坎坷,他都淡然處之,他的口頭禪是,我有六十頃地,我怕個球。
一頃等於一百畝,六十頃就是六千畝,在這個豪言壯語面前,油坊門人人渺小如螞蟻。
劉秉德已是一個遙遠的傳說,劉麥稈沒有親眼所見、親身感受,那是飄渺的、不真實的,而他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和田明麗有關,這個善良勤勞的女人,短暫的一生當中,像一隻蜜蜂,倖幸苦苦為劉麥稈釀造了甜蜜舒適的生活,而他卻渾然不覺。
那個時候,有吃有穿,生活富足,他渾身上下不沾一星泥土,遠離了原始沉重的勞作,優哉游哉地遊走四方,隨心所欲、我行我素,不管他啥時候回到家,都有一碗熱飯、一個熱炕、一個溫軟的身子在等著他。
那時候多麼幸福!
劉麥稈的眼窩裡滲出了淚水,在妻子去世三年之後,在他經歷了不同風格的女人之後,驀然回首,他才體會到了田明麗的好。
年關啊年關,過去是窮人的鬼門關,是地主老財的喜慶日,現在,他這個地主的孝子賢孫,卻困在年關前,寸步難行。
劉麥稈從柜子里翻出田明麗一件棉衣,穿在身上,上面套上他的長褂子,他還有兩件棉衣,之所以穿田明麗的,是想找點久違了的溫暖。
臘月二十九的晌午,何採菊和劉愛雨來了,劉愛雨端著幾個肉包子,遞給劉麥稈,劉麥稈看見油汪汪的肉包子,胃裡猛地一痙攣,一大口酸水涌了上來,那是飢餓太久,見到食物後的條件反射。
但他硬忍了下去,說:「剛吃過了,吃得飽飽的,剛才還撐得打了四個飽嗝。」
何採菊微微一笑說:「那就留著下午吃。」
何採菊看見了劉麥稈褂子下的棗紅色棉襖,她認出那是田明麗的,沒想到穿在了劉麥稈身上,她心裡暗暗地嘆了口氣,他終於脫下了他的貂皮馬甲。
年三十這天,下起了大雪,中午,劉氏祠堂祭祖,按輩分依次給老祖宗磕頭上香。
到下午時,人漸漸散去了,劉麥稈要離開時,看到了供桌上層層疊疊擺放的糕點果子和肉食,他偷眼望望,趁人不留意,將一隻燒雞揣進懷裡。
回到家,劉麥稈掏出燒雞,狼吞虎咽,這是他幾天來的第一頓飽飯,真是吃得酣暢淋漓,要是能有一瓶酒,就錦上添花了。
他剔了剔牙縫,滿足地睡去,這一覺直睡到天黑。
門被推開了,陳望春進來叫劉麥稈去他家吃年夜飯,劉麥稈問:「是你爹請我還是你娘請我?」
陳望春說:「我娘說叫你過來吃飯。」
劉麥稈搖搖頭說:「你爹沒叫我,我不去。」
陳望春眨眨眼說:「我爹也叫你了。」
劉麥稈一口回絕:「不去!」
劉麥稈心裡嘀咕:你陳背簍算個啥?往前推三四十年,你是長工,我是東家,我是主人,你是狗奴才,你打發個小屁孩叫我,我劉麥稈是個要飯花子?是一隻沒眼色的狗?
劉麥稈氣咻咻的,認為他的尊嚴被侵犯了。
他剛把陳望春攆出去就後悔了,自己不上不下的,剛好有了一個梯子,卻被他一腳踹翻了。
劉麥稈聞著陳背簍家飄過來的酒肉的香味,他斷定桌子上肯定擺滿了美味佳肴,至少不下十個菜,劉麥稈吧唧著嘴,嘴巴里分泌出豐沛的口水,可惜啊,錯過了一頓大餐。
陳望春回家報告說:「劉叔不來。」
何採菊催陳背簍:「你過去叫一聲。」
陳背簍翻翻白眼說:「愛來不來,擺啥臭架子!」
陳背簍反對何採菊叫劉麥稈,他是他,我是我,何必要攪到一塊?
何採菊覺得陳背簍太孩子氣,劉愛雨是劉麥稈的女兒,只要劉愛雨和陳望春結婚,這一輩子就和劉麥稈撇不清。
聽到院子裡的腳步聲,劉麥稈伸脖子一望,見是何採菊,趕忙拿起豬皮,抹一下嘴皮,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這才倒在炕上。
何採菊推門而入,說:「劉大哥,喝酒去。」
劉麥稈懶洋洋地說:「又是喝酒,剛從酒桌上下來,還暈著呢。」
何採菊笑笑,不由分說地拽他起來,劉麥稈十分不情願地起駕東行。
看到劉麥稈進來,陳背簍勉強笑了笑,劉麥稈拱拱手說:「親家,過年好。」
酒菜已經上齊了,人也團團而坐,何採菊倒了兩杯酒說:「一年到頭了,你們親家倆好好喝一場酒。」
劉麥稈端起酒杯,和陳背簍一碰,一飲而盡。
這時,陳背簍從兜里拿出兩張嶄新的十元鈔票,給劉愛雨和陳望春每人一張。
過年時,大人給小孩發壓歲錢,是油坊門流傳已久的一個習俗,陳背簍既然出手了,劉麥稈也應禮尚往來,但他沒有準備。
本來打算美美喝一頓的劉麥稈,被陳背簍的這個插曲搞得面紅耳赤,下不來台。
他的兜里沒有錢,他覺得渾身上下有刺,大冷天的,脊背上竟濕漉漉的。
劉麥稈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菜,便藉口撒尿,溜了出去,他實在沒臉坐下去了。
何採菊跟了出來,說:「天還早,再坐會,有事商量。」
劉麥稈進退兩難,何採菊將兩張鈔票塞到他兜里說:「回去吧。」
有了鈔票撐腰,劉麥稈再次回到飯桌上,底氣十足地和陳背簍叫板,兩人划拳喝酒,他居然一連贏了陳背簍三把,他樂呵呵地看著陳背簍皺著眉頭,艱難地喝下了六杯酒。
劉麥稈從兜里摸出兩張鈔票,拍在桌上說:「給女兒女婿的壓歲錢。」陳背簍吃驚地看著他。
何採菊問:「劉大哥年後有啥打算?」何採菊的意思是他得找個活,糊住自己的一張嘴。
劉麥稈說:「邊走邊看吧,車到山前必有路。」
陳背簍撇撇嘴,心裡說,一個要飯的都比你強十倍。
何採菊說:「村裡的磚瓦廠缺個保管員,你有文化能算帳,蠻合適的。」
劉麥稈搖頭,保管啥都要管,整天忙得沒點空閒的機會,等於給他戴上了枷鎖,一點也不自由。
陳背簍說:「縣城的工地上要個看大門的,不出力不流汗,曬不到太陽,吹不到寒風,美差事。
劉麥稈心說:美差你咋不去?看大門,我又不是一隻狗!
陳背簍和何採菊幫劉麥稈謀劃前程,他卻心裡滿是氣憤,你陳背簍啥出身?我劉麥稈啥血統?啥時候輪到你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了?顯得你比我高明?我才不買你的帳。
劉麥稈酒足飯飽,聽著屋子外接連不斷的的爆竹聲,他打了一個呵欠說:「哎,小雪大雪又一年,睡覺吧。」
劉麥稈走了後,陳背簍挖苦何採菊:「拋媚眼給瞎子看,人家不領你的情。」
何採菊嘆息說:「我是看在愛雨的面上,覺得她可憐。」
陳背簍呵呵地笑:「雞抱鴨蛋,白操心。」
劉麥稈過了一個百感交集的年。
從大年初一開始,油坊門人開始集體拜年,他們先從六爺家開始,挨門挨戶地拜,家家都準備了酒桌、糖果和壓歲錢,拜年的人一到,就燃放爆竹,遠接近迎。
劉麥稈害怕拜年的上門,他家裡啥都沒有,沒法招待他們,他盤算著,如果拜年的來,他就鎖了大門,到村外躲一躲。
劉麥稈蹲在門口,看著拜年的人流,從一個街巷裡湧進去又湧出來。
大年初二,拜年的隊伍湧進了陳背簍家,他趕緊撒腳丫子就跑,大門也沒來得及鎖。
他在村口躲了一會,估計拜年的人走了,這才回家。
但是,他門口的雪地上,沒有留下雜亂的腳印,他很驚訝,那麼一大群人,來來去去的,怎麼可能沒有留下腳印?
他俯下身子,仔細觀察,的確沒有,除了他的腳印,就只剩下兩行狗的足跡,而沒有人的腳印。
劉麥稈又看了看陳背簍家門口,腳印摞腳印,將雪地踩得一片狼藉。
人家壓根就沒來,劉麥稈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而是恥辱和憤怒,拜年的人獨獨忽略了他劉麥稈;不但拜年,晚上一場場酒宴,也從沒人邀請他參加,他被油坊門人遺忘了或者說嫌棄了。
元宵節過後,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油坊門,每天清早,總有一伙人在村口候車,他們背著行囊去廣州、蘇州、內蒙、新疆,再次回來時,他們的腰包里將鼓鼓囊囊的,揣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
劉麥稈蹲在村口的麥秸堆邊,曬著早春溫暖的太陽,過往的人對他視而不見,像藐視腳下的一隻小狗,偶爾有人調侃他:「麥稈,一塊去城裡淘金。」
劉麥稈微笑著,將他的瑪瑙菸嘴高高地揚起,意思是,我祖上就闊過,啥世面沒見過,你們才有了幾個臭錢就耀武揚威的?真是沒見過世面的窮鬼。
劉麥稈臉上掛著笑,心裡卻使著狠,人窮遭人欺,他得弄點大事,不能讓村里人小看他、騎在他的脖頸上拉屎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