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個算盤 兩樣打法
2024-05-29 06:16:45
作者: 魯林虎
我當時算過一筆帳,叫做外緊內松,以牧民要價過高為藉口,拖緩選礦廠擴建項目,主要是做給呼和巴日看的。
選礦廠擴建項目是旗里和蘇木的重點工程,我沒這樣認為過。礦權在手裡握著,早開採一年,晚開採一年,礦石埋在草原的下面,挖不走拿不去。
高擁華瞅著阿來夫說:「……之前我說過,嫌補償的錢少,把5元/平米落在紅頭文上,一分也少不了牧民的。把心穩穩噹噹放肚裡,用不著鑽牛角尖兒,折磨自己。沒人說你,放棄該放棄的是傻蛋一個。像鐘錶應回到起點,那片草場閒了兩年,你沒少撒一隻羊,少打一畝草。要開工了,你就來攪和,差點出了人命。這不是欺負人,是幹嘛。找礦山的事,就是給蘇木出難題。也學著你斤斤計較,抽回那那些青乾草,少說也有幾千斤吧。」
阿來夫瞪著眼一句話不說。
巴雅爾湊過來了,眨巴著眼說:「挖礦的挖煤的,富了老闆的腰包,鼓了財政的錢袋子。碗口粗的水管子不歇下來抽著水,地下水抽走了,草兒有水喝嗎?」
額日敦巴日冒出一句頂腦門的話:「你說了一大堆實話,一碗水一眼看到底兒。嘎查管不了地下水啊。」
高擁華說了句透亮話,草場是國家的,不是你的私有牧場。牧民只有使用權和租用權,產權永遠是國家的,蘇木和嘎查想收回來就收回來……給你錢,不伸手接,那341的差價,蘇木嘎查都說了不算。
巴雅爾正了正長舌帽,從褲兜里拿出了一本褶褶巴巴的蒙文《草原法》。擠著眉毛提著鼻子說:「拿我是法盲呀,話不能這樣說吧。這本本上有規定的呀……礦藏開採……應當不占或少占草原,這叫不占或少占草原嗎?再說呀,牧場是有證的呀,上面可是蓋著政府的紅色大印呢?就一句就收回啦。」
高擁華說:「法律規定不讓殺人,可監獄裡不缺殺人犯啊。挖礦是批准的,安監局環保局一直來檢查啊,那是合規合法的。殺人可是沒人批准的,不犯法能進監獄嗎?不讓『過牧』,總有人偷偷摸摸的多撒羔子,別在我眼前提法律了。徵用你的草場,你是簽了字,按了紅手印的,在國土局那裡備了案,沒頂撞《草原法》啊。」
關鍵的時候,巴雅爾總拿前些年的事打岔。
前些年。俄日敦達來是東南嘎查長,額日敦巴日是嘎查會計。
蘇木跟嘎查要了幾千畝草場,做招商項目,好多牧民反對。
牧民只知道開發區,是在草場上種一片燕麥和黃花油菜之類的東西,破壞草場,鬧不機密開礦是啥意思。
嘎查把牧民召集在一起,拍著胸脯牙對牙口對口說的,放一百個心,不做開發區……礦山的老闆沒說開礦呀,是在草場上打一條深深的大井,再挖幾條平硐,對牧場沒有破壞呀。和《地道戰》電影一個模樣,在地道里藏著糧食武器和人員,地面上的房子住著人。牛羊照樣在牧場上吃草,又掉不進去,怕什麼?又不是在牧場上栽樹開荒種地,牧場的面積不會減小。退一萬步說,萬一牛羊掉進去了,礦山不給錢,嘎查包你們的損失!牧民在協議書上簽字,按了紅手印。
現在才鬧機密了,舌頭再長也是舔不到鼻子,開礦比開發區還凶吶,鉤機在草原上亂挖,大車在在草原上亂跑,礦石在草原上亂堆,黑乎乎的粉塵亂飄。
嘎查蘇木的幹部說假話了呀……現在說啥也不管事了。
巴雅爾說:「問過了律師,不知內情,按紅手印不管事的,嘎查讓牧民按手印的協議書,也不管事呀,是欺騙牧民的。」阿來夫搶著說:「嘎查是獺子,領著牧民往洞裡鑽,那協議不算數,把頭砍掉,按個血印也不頂事,別說是個紅手印。」
高擁華瞅著火苗燒了起來,搖著手:「讓我說,說不上是欺騙,硬要說欺騙,也是以前的那個礦主,沒把實際情況說透。拿電影《地道戰》講故事,嘎查也不知道開礦是咋回事,是認識上有偏差。」巴雅爾有點上當受騙的感覺,不停的走動,手裡一直捏著那本褶褶巴巴的《草原法》。
大概說到了嘎查的痛處,額日敦巴日瞅著巴雅爾:「瞅瞅你那個樣,臉像個盤,肚像個壇,走起路來像個船……不提這些破事亂事,會憋死你呀。」
巴雅爾大聲吼著,照照鏡子:「你才是個盤,是個壇,是個船。」
額日敦巴日的眼睛笑了:「拐個大彎子幹嘛,直說好了。小菜一碟,手槍子彈要嗎?」
巴雅爾搖著頭,又改口說:「要呀,你和邊防的關係好,不要坐蠟。給你兩件狼皮外套和大獠牙。」
「一勒勒車的獠牙,也弄不來啊。要我和你一樣啊,進去蹲幾天?有子彈沒槍,有啥用。」
巴雅爾像火一樣是越打越上身,抿著嘴唇說:「我沒槍,給我子彈幹嗎?讓我犯罪啊,又要把我送進去呀,少一個和你對著幹的。少磨磨唧唧的,補齊341的差價,啥事都好說。」他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
額日敦巴日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白紙黑字的,一句話能辦了?我的嘴可不是牛屁股,能下犢子。那紅頭文是對事不對人的,等吧,等夢醒了,說不準能單獨給你自己下個紅頭文,看你那個罈子肚,能吃能裝的。」
「我能吃能裝,吃自己的,沒拿嘎查的一分救濟,挨你屁事。」
「你富得流油了,吃啥救濟啊。給你救濟了,那不是抹黑你嗎?再說了,浩特嘎查的人,眼都不瞎,讓我挨眼睛戳啊。」
「怕戳啊,別干那些爛事。再說了,那麼多洞,也不差這個眼兒,袍子是穿碎了,也不是戳碎了。」
高擁華瞅著嘎查長,伸手拉架:「牛肚頂母是磨鍊犄角,犄角長了尖了,再頂母就是不懂道理了。羔子吃奶都是跪著的,沒一個站著的,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牛和羊是有區別的。」
巴雅爾覺得是拉偏架:「哎呀,沒來幾天,牛羊的事鬧機密了嗎?羔子幹嘛跪著吃奶啊。羊媽媽吃老草,嫩草讓給小羊,怕它吃不飽,又給奶吃,奶是哪來的?是草換來的。嘎查和羊媽媽一樣,我跪著端水送茶也行啊。341的差價憑啥讓人叼走了。紅頭文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說誰知道啊,蘇木的帳戶上又不差那幾千塊錢。」
嘎查長說:「幹嘛要蘇白羊下羔子啊。明知幹不成的事,一糞筐子的廢話。」
巴雅爾不買帳:「在你眼裡有辦不成的事嗎?你知道蘇白羊下不了羔子,偏要接羔子,你是難為羊吶,還是怕我閒下手來。」
「我有過嗎?當著高經理的面,把話說白了,別留尾巴。不可能的事,你又不是沒辦過。」
巴雅爾朝嘎查長喊:「……人五人六說的啥話,對蘇木點頭哈腰,對牧民挺直腰杆使壞,欺上瞞下壞話說了一牛車,一點不臉紅。油燈糞火過去沒幾年,就像『風光互補』呼啦呼啦跑個不停,有尿啦。」
額日敦巴日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揭了巴雅爾的短:「拿昨天的太陽曬今天的衣服,曬乾算你有尿。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嘎查這個位置你做夢都想,你想它,它不想你。」
聽著高擁華說的那些話,想起了姐姐說過的話。腿腳走不到的地方,腦子裡裝不下別人嘴裡說過的話。
草原的天氣,變的比翻書頁還快,六一下雪落冰蛋子多去了。飽了帶乾糧,熱了帶衣裳。好好的天氣,一團一團的棉花雲滾過來,不是飄雪就是落冰蛋子。十里牧草不同雨,隔個山包過去,岱欽牧場裡一個雨點沒落下,阿來夫的羔子早跑到芨芨草和紅沙柳下面躲雨去了。
高擁華上下打量著巴雅爾:「不叫麻子,叫坑人,不同的叫法,讓人心裡舒坦。你的頭是石頭塊?拽不回來往馬鐙上碰,石頭能碰碎鐵疙瘩嗎?那341的差價沒戲了,工牧辦的領導明確答覆了。」
「我就要往馬鐙上撞,頭破血流有了人命,有人會肚裡蹲個兔子,心驚肉跳的吃不下睡不好。有一天會從椅子圈裡滾下來。」
額日敦巴日說:「痛心痛膽的,還是撕心裂肺,我都不會。把自己當成頭一鍋燒出的『阿一紮』?你連『胡一紮』和『希一紮』都不是。等著看,你啥時能坐上大椅子圈。」他本想拿牧點燒馬奶酒的過程折服巴雅爾。他沒想到巴雅爾會拿儲藏酒年份回應他:「你是『西布楞』,蘇木長『蘇天楞』,老嘎查長是地道的『亥家楞』。」牧區把燒好的奶酒放進羊糞里儲藏,三年的叫『西布楞』, 四年的叫『亥家楞』, 五年的叫『蘇天楞』。
嘎查長把前幾天任欽說的那句話,烈起來像兒馬,溫柔起來像小綿羊。膨脹完了,再豪橫一把,修好路,多給嘎查蘇木臉上抹點粉兒。原封不動地扣在了巴雅爾頭上:「吃虧是福,看起來是吃了虧,賺足了面子,餵大了格局,誰心裡沒一桿秤啊,後面的路長得很。」
巴雅爾橫著臉:「沒錢,豪橫啥!」
阿來夫起鬨了,滿口的黃牙全跑出來了。心讓貓抓了一樣地說:「一堆礦石一堆渣,一跑車一身土。往臉上抹粉兒,抹不上去呀。 」
額日敦巴日罵了起來:「奶皮子卷炒米,奶條蒙古果子,啃著奶豆腐,羊肉蘸著韭花醬,都堵不住你的嘴。胡咧咧啥,哪來的廢話!」
阿來夫不但不住口,又指著說:「沒吃你的,我自己的。你的獠牙上掛滿了血絲,嚇人的。」
巴雅爾說:「嘎查的命值錢,我的也值啊。他有草場和牛羊,我也有呀。我是面板上的一團面,方的揉成了圓的,長的掐成了短的。」
高擁華擺著手:「鬍子長了不扎人,胡茬扎人痛得厲害。好話一年兩年容易忘掉,一句刺耳的話,能讓人一輩子摸到疤痕的疼痛。讓我不小瞧你啊。本來就沒小看你。」
巴雅爾說:「啥叫本來,你一直沒拿眼皮子夾我一下。馬屎蛋子外面光滑,踩一腳開了花,草棍草葉全露出來了。你能裝幾天?」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子上,再說下去沒有絲毫意義。嘎查長急於制止他再說下去:「我再囉嗦一遍,羊糞磚堆,再高再多,也大不過爐膛口。黑夜後面是白天就這麼簡單,還鬧不機密嗎?喝閒酒爛醉的有啥用?只不過一個酒友,心沒黏在一起。說道3天3夜,還是2塊5毛6。 」
高擁華點著頭說:「磨磨擦擦跌跌撞撞是生活,舌頭在牙中間伸進伸出的,有時牙還咬破舌頭吶,哪有不打仗的,要簡單的過,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馬和駱駝走得遠,牛老是溜達轉圈,羊走不遠了。可不要盯住那些瑣碎的小事,千萬不要把路堵死了,人這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啥事都能遇到,多個朋友多條路。只有一件事不能出現,從娘胎里出來不是『六指』,以後是長不出『六指』來了。」
巴雅爾說:「2.56與『六指』有啥關係。『六指』是娘胎裡帶來的改變不了,不影響拿套馬杆和吃把肉。牧場少了,撒羔子也就少了,秋天進兜里的錢自然多不了。讓我貼著臉笑,做不到。」
嘎查長黑下臉:「啥事進了腦子裡,就抹不掉了。」
「你巴不得我腦癱了,啥也記不得了。長了個蒙古人的身子,心是漢人的…… 」
這話是說個高擁華聽的。嘎查長心裡美滋滋的,便說:「不要鬧民族矛盾,漢族和蒙族都是中國公民,享受一樣的待遇。沒有漲秤和掉秤這一說,你拿著身份證坐飛機,高經理也是呀。」
巴雅爾聽了高興不起來,說:「在牧場溜達長大了,嘎查是風,我是沙子,想吹我到哪裡?」
嘎查長猶豫了一陣子,說:「多少歲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辦事,要與歲數挑起來不偏,走路才不摔跤。身後拖著個歪斜影子,自己還覺得直直的。」
巴雅爾瞅著說:「影子歪了不怕,怕的是心歪了。想事辦事方向偏了,皮袍子沒穿碎,讓人戳爛了。」
高擁華說:「看法不一致難免,人字好寫,人難做,難琢磨。坐轎子的好了,抬轎子的人人有好事;坐轎子的敗了,抬轎子的沒一個得好的。大實話,人倒霉在自己的缺點上,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缺點。羔子能撞到羯羊嗎?」
巴雅爾在想,大小一起在草原溜達,那時你…… 現在當官了,長著蒙古族的臉,嘴裡不說草原話。逼近問:「跟牛羊磨蹭了半輩子,一點感情沒有?」
嘎查長說出了心裡話,高擁華倒覺得他是幫礦山說話。「有臉說我,你不也是嗎?沒少拿一分錢,有尿,塞到兜里也不接。橫豎一句話,保護草原。想要錢,又要護著草場,里外不是人。」
「那不一樣。那是我草場減少了,換回來的,該給錢。」他想起了高局長說過的話:桌球的屁股落不了地,拼在一起,才是個說了不算的兵。把「歸」字右邊的「彐」字換成「巾」字,就是一個「帥」字。忙說:「你是帥,我是兵,顛倒不過來的…… 341的差價要等到獺子睡醒出洞了?」
「再等一年也不行,斷了那個念想。」嘎查長不解恨地說。
巴雅爾白了一眼:「羊死要留張好皮呀。獺子寒露堵死洞口,四五月份出洞,我沒那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