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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甘露聽雪

2024-05-29 01:22:30 作者: 戴金瑤

  令我沒想的是,監獄又把我從手工繪製車間調到了「陶瓷製作課堂」,讓我給服刑人員講手工陶瓷的製作。這是奕奕向狄監獄長提的建議,為了服刑人員今後走入社會有一技之長,特別開設「陶瓷製作課堂」。

  奕奕介紹了「陶瓷製作課堂」的三大好處:一、有利於服刑人員與社會接軌;二、增加了陶瓷加工廠的收入;三、有利於構建監獄的和諧文化氛圍。為此,奕奕將監獄公辦室的新聞中心,和教育改造科的宣傳小組進行融合,在監獄打造了一檔監獄訪談節目,每周採訪一位掌握陶瓷製作技能、服刑改造良好的犯人,並錄製成視頻,在探監室展示,方便探監的家屬了解獄中的文化生活。

  從訪談節目,逐步發展為集答疑解惑、情緒疏導、矛盾化解等為一體的監獄品牌欄目。奕奕的訪談節目贏得了上級和服刑人員的一致好評,為了做好每期的訪談節目,奕奕也經常觀看「陶瓷製作課堂」。

  在我的悉心教導下,很多服刑人員掌握了手工制瓷的技巧,只是有的偏重拉坯,有的善於利坯,有的善長上釉,有的喜歡畫坯、雕刻。

  大學時學醫的樂天,當他拿起刻刀時,仿佛就像拿起了手術刀,多年以來負責素坯檢驗的樂天,終於在畫坯和雕刻上,找到了自己的最大樂趣;他對待瓷器,就像對待病人一樣,對表面的紋理,對素坯的肌理,認真地研究著,這些研究和實踐經歷,為他以後的發明創造,奠定了基礎。

  如果不給服刑人員講解陶瓷製作課,我會選擇讀書學習。省城監獄有圖書館,每個監區也有閱覽室,服刑人員可以在指定的時間去借書。監獄也會定期舉辦圖書集市,服刑人員可以自行購買;當然,還可以通過家屬郵寄或者探監時帶書過來,但是所有的書籍都要經過民警審查。

  服刑人員的學習分為兩種,一種是強制學習,強制學習主要針對高中以下學歷的犯人,必須要選報幾項技能,例如製作陶瓷、踏縫紉機等等;另一種是自主學習,每個監區有閱覽室,可以借閱,古今中外的書都有,當然勵志類和技術能類的偏多。在監獄可以報名自考,會增設考點,有些刑期比較長的犯人,如果努力堅持,也能考出學歷來。

  我經常去監獄第三監區的閱覽室,讀喜歡的小說《活著》、《天龍八部》,或者史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贖》。當我看到《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這本書時,腦海里又浮現出很多年前,齊妙激勵我創業的情形。這一晃,已經過去了四年,物是人非,表面裝假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

  煩躁的監獄生活,書籍是一種調味品,有的人喜歡火辣的,有的人喜歡哲理的。樂天喜歡看陶瓷類、探案類,以及錢鍾書和楊絳夫婦的書;將軍喜歡看《中國考古學》、《雪山飛狐》和《水滸傳》;豁牙子借的書多是《知音》、《讀者》、《民間故事》以及《價值百萬的人生地圖》等通俗和致富類的書;老秦讀的是《股市行情》、《企業領導學》和《易經》;大雄喜歡翻看的是《健與美》;熊胖子只喜歡一種書,就是監獄大部分服刑人員喜歡看的《男人裝》雜誌。

  每一期的《男人裝》封面都會有一個性感的女人,這本雜誌,在監獄裡既是訂閱量最高的,也是傳閱率最高的。有些犯人在監獄有生理需求,就拿著《男人裝》雜誌,盯著封面性感的女人,在廁所自己用手解決。

  

  讀書讓我漸漸明白,原諒他人,其實是升華自己。過去的錯已成定局,不管這裡面有多少的不甘心,未來是沉淪,還是重獲新生,全靠自己下定決心,重新再來,重新愛上這個沒有絕對公平的社會。

  曼德拉曾被關壓了二十七年,受盡虐待。他曾經說過: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仍在獄中。

  讀書讓我漸漸明白,家人比未來更重要。監獄對於我來說是一段經歷,而不是人生的全部,我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努力了才會知道,家人的健康平安,時常讓我牽絆。我不能再讓愛我的人受傷,母親對我的愛,我能深深地感受到。雖然我不知道她曾跪在莫大盛的面前,放下尊嚴,磕頭求人救我;但母親額頂陡然生出的幾綹白髮,騙不了我,母親為了這個破碎的家,操碎了心。

  在省城監獄,有很多三無犯人:沒有會見,沒有探視,沒有匯款;甚至還有人從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母,混跡社會,打架鬥毆,盜竊搶劫,最終鋃鐺入獄。跟這些犯人相比,我還是幸福的。

  當夜深人靜之時,想起白天的陶瓷製作課,腦海里不知不覺地想起了從前,想起了與齊妙在一起的日子,也曾一起研究過陶瓷繪畫。那時候,齊妙崇拜我的仿古技術;我對齊妙的繪畫才華也十分欣賞,兩個人在工作閒暇之餘,也會一起創作陶瓷。

  在我家房間的牆上,就掛著我和齊妙一起創作的瓷板畫《甘露聽雪》。

  那是認識齊妙的第三個年頭,在齊妙的支持和父母的幫助下,長景瓷廠剛剛開張;雖然生意不多,但是我倆全身心投入在事業中,每天都待在瓷廠里研究瓷器、製作瓷器。

  齊妙從小擅長繪畫,而我仿製的瓷器以假亂真,我希望自己的瓷廠能推出新產品;齊妙則希望找到自己的特色,為今後建立自己的品牌打下基礎。

  「這瓷罐畫的真不錯,為什麼明明是同樣的顏料,同樣的工具,在你的手中畫的就那麼好,比我意境高遠得多?」

  我拿著齊妙繪製的孿生童子瓷罐,兩個瓷罐的圖案,仿佛是複製粘貼似的,神態描摹的出奇逼真。

  「觀察。」

  齊妙沒有停下筆,轉頭看著我的眼睛說出了「觀察」兩個字,然後眼角勾成一個尖尖,靈動的眼睛彎彎的形成一條弧線,眼尾先下垂而後上揚,露出狡黠的壞笑。

  「觀察?可不可以教我怎麼去觀察?」

  我用食指颳了一下齊妙的鼻尖,她傲嬌的轉過頭不理我,故意賣起了關子。

  「用你的眼睛去觀察啊。」

  「哦……是不是這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我盯著齊妙上下左右看了好幾遍,越看越喜歡。

  齊妙白了我一眼,對我這番油膩言論很是不屑。

  「我是認真請教你的,齊妙畫師,妙妙畫師。」

  「好吧,聽清楚了,以這隻瓷罐上的國畫花鳥圖為例,花鳥畫源自對大自然的觀察,因此,第一要領就是觀察自然界,訓練自己的心和眼。」

  「觀察自然界,我平時觀察的也不少啊!」

  「關鍵你要記在心裡。練習花鳥畫,默寫是很關鍵的,認真觀察後,印在腦子裡的形象,就更加完整、生動,等到運用的時候,就自然而然落在筆上。」

  「像這樣嗎?」

  我隨手拿起一塊碎瓷,不經同意,拿過齊妙手中的毛筆,在碎瓷片上勾勒起齊妙的模樣:烏黑柔亮的髮絲低垂,溫柔慵懶的夾在腦後,隨意地將碎發別在耳後,一雙大眼滿帶笑意,淡淡桃色點綴眼尾。

  「我哪兒有魚尾紋!」

  「你笑起來就有。」

  我在齊妙的眼尾添加了一條笑紋,齊妙便揪著這一點反駁我。

  「哪兒呢?你胡說!」

  「這兒呢!」

  我捏起齊妙的手指輕按到她的眼尾。

  「沒有啊。」

  「你笑一下就有了。」

  齊妙還真笑了,然後一臉正經嚴肅地摸著自己的眼尾。

  當她看到我憋著笑,抽動肩膀時,才反應過來她自己被騙了。

  「少寶,你騙我!不理你了。」

  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

  她又從我手中奪過毛筆,自顧自地畫了起來。

  「好啦,逗你玩的,生氣容易長皺紋。」

  我看著她,壞壞地笑著,齊妙瞪了我一眼:

  「走開,忙著呢!」

  齊妙趕我走,我聽著卻是嬌滴滴的嗔怪。

  「不走,我要永遠在你身邊。」

  我不要臉地湊過去,大言不慚地說著噁心話。很奇怪,和齊妙在一起的時候,這些話自然而然的就從嘴裡跑出來了。

  齊妙又翻了一個白眼,有時候我真佩服她的眼睛,慢一拍或者偏一度,這白眼都沒有靈魂。有靈魂的白眼,或許這就是「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我靠近端坐在桌前細心畫瓷的齊妙,我看她不為所動,不知道是故意不理我,還是壓根沒注意到我靠近,我便將手輕輕的虛搭在椅背上,然後將自己的下巴靠在齊妙的左肩。

  齊妙的秀肩輕輕攢動。

  「幹嘛,我在畫畫呢。」

  「想貼著你。齊大師,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筆鋒如何做到這樣流暢。」

  我的手遊離到齊妙的腰間,她卻手一抖,亂了呼吸。

  「呀,都怪你!」

  這一秒的失神,讓她竟也出了錯,在圖案中的樹枝處一抖,這幅畫算是毀了。

  可齊妙到底是齊妙啊,天才少女腦筋稍一靈轉,就將枯枝改為了柳條,蓋住了手抖的筆觸。

  「國畫的筆觸不能亂,色彩也非常講究。國畫強調的不是在特定時間和環境下的視覺感受,而是採用高度概括的藝術加工方法來表現,這是中國繪畫色彩運用的重要特點。」

  「講的太抽象了,具體怎樣用色彩來表現呢?」

  「表現的方法有兩個:一、墨與色相結合,或得以墨代色;二、表現對象固有色為主。墨畫是色彩表現上的精練概括,所謂墨分五色,運用得好,可以起到使用色彩也達不到的藝術效果。以墨來概括自然界的色彩,就是中國畫色彩表現的重要特點;同樣,墨與色結合使用,也可以得到豐富的表現力,更好地表現特定的情感。以色助墨、以墨顯色,一向被藝術家所重視。」

  齊妙講解完,望著我,像老師問學生一般:

  「我講的,你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明白了……還有一點不明白。」

  齊妙將畫好的瓷罐放在我面前,柔聲地說:

  「你來考考你,這瓷罐上的花鳥圖都有哪些特點?」

  「喜鵲登枝頭,楊柳舞細腰,形神兼備佳,意境妙妙妙,只可惜……」

  我盯著瓷罐,做了一首打油詩,先揚後抑,話說了一半,齊妙嬌嗔地捶了一下胸口:

  「可惜什麼?你快說啊。」

  我抓住齊妙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你畫的那麼好,只在這麼一個小瓷罐上畫,怎麼能充分展現你的繪畫天賦?為什麼不嘗試畫瓷畫呢?突出畫而減弱瓷,以瓷襯畫,能夠更加凸顯你的才華。」

  齊妙醍醐灌頂,在我的慫恿下,畫了一副雪景山水瓷畫;但只畫了遠景和中景,她希望我能模仿她的繪畫風格畫出近景,也算是對我是否領悟國畫技巧的考核。

  這副雪景山水瓷畫,畫的是景市的甘露寺,遠景是披著皚皚白雪連綿的山嵐;中景是甘露寺的全貌,橘黃色的牆面,暖色的燈光,巍峨的大雄寶殿琉璃瓦上,蓋滿了厚厚的白雪,平日肅靜、威嚴、莊重的廟宇,在齊妙的筆下,變得溫柔了許多。

  「在陶瓷上畫雪景,工藝和技法要求都很高,陶瓷的釉面是白的,雪本身也是白的,所以雪花特別難畫。」

  「這裡你要用到一種不透明的顏料雪景玻璃白,打玻白特別講究層次感,雪花的濃密和大小要分清楚。」

  在齊妙的指點下,我像學生一樣認真地畫著。在近景處,我畫了幾棵樹,樹上落滿了白雪。在樹前,我畫了一條河,河面上有一條小船,小船上有個挑擔的農夫,擔子裡是一些香燭。在齊妙畫的甘露寺的門口,我加了一條小黃狗在目送著農夫,農夫的腳印一直從寺廟門口延伸到河邊……

  「不錯啊,冰天雪地,農夫,小船,小黃狗,很有生活氣息。」

  「都是齊大師基礎打的好,教的好。」

  就這樣,一幅完整的雪景山水瓷畫誕生了,這也是我的處女作。我按著齊妙教的方法,再製作了一副,並精心裝裱好。齊妙取名「甘露聽雪」,這個「聽」字,很有意境,一副齊妙收著;另一副一直放在我房間裡。

  正得益於那段時間的練習和齊妙的幫助,我也能畫出不錯的瓷畫。我並不知道,齊妙收藏的《甘露聽雪》,已經被她拿出來拍賣,捐給了日本的地震災民;我更不知道母親為了討要彩禮,去齊家大鬧,兩家已經徹底鬧僵。

  馮奕奕知道這件事,趁著監獄放假,特意約了齊妙在沿江東路靠近昌江邊的一家西餐廳見面。除了想紓解兩家的僵局,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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