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畫中人啊
2024-05-28 13:17:40
作者: 尉遲有琴
「皇兄?」見大晉皇帝的星目牢牢地望定畫中人,連片刻游離也不曾有,韓瞳訝異不已。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大晉皇帝好像完全聽不見旁人說什麼,那手頓在原處,動也不曾動。
「這畫……果真有異常?」韓瞳蹙眉,湊近了想要去細看那幅畫,手尚未觸及畫軸,只聽一聲低喝,裹挾雷霆之勢,令人聞之膽寒:「別碰它!」
「皇兄……」韓瞳立刻縮回手,忙退後一步單膝跪地:「吾皇恕罪!」
留下議事的皆是心腹之臣,目睹此情此景皆是一驚。
大晉建國四載,君臣向來和睦,誰都知曉他們晉皇陛下喜怒不形於色,哪怕他們在他面前爭執不休,陛下仍面色如常。一肚子的錦繡心思,藏著河山萬里,今日這是……
「吾皇息怒!」
見青州王跪地,眾人不及看清畫中西秦皇后面貌,紛紛跪地。
宋滌非更是一頭霧水,不知何時觸犯龍顏,渾身發顫,只顧謝罪:「微臣該死!微臣該死!不該將此畫帶回大晉,微臣甘願受罰!請陛下息怒!」
無人為宋滌非求情,無人知曉晉皇發怒的緣由,只在暗地裡揣測。
韓文韓武二人為晉皇貼身護衛,此刻離陛下最近,一左一右瞥見畫中人的眉眼,也是驚得面面相覷,手按上了腰間的佩劍,連大氣也不敢喘。
畫中人啊,分明是……
周遭安靜,群臣跪地,無人敢仰望御案。
大晉皇帝沉默片刻,忽地自龍座上起身,只手撫上畫中人的面頰,指尖將觸未觸,龍袍寬大,行動處帶翻了一旁的茶盞,茶盞落地,砸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晉皇陛下一切穩重周全,皆在今日碎了個乾淨。
畫中人被硃筆所污的衣裙旁,題著幾個不起眼的字:「碧桃樹下,鴛鴦戲水。黃土壟中,本無枯骨。」
無論群臣如何忐忑,大晉皇帝恍若未覺,聽不見周遭任何響聲,那雙冷寂的星目湧起萬般情緒,無人能感同身受。
畫中人唇角彎起的弧度,她眼中的笑意,一筆一划,栩栩如生,不是那些活生生的皮相模仿,而是像到了骨子裡。他太熟悉的凝眸淺笑,萬千星輝皆在她的眸中——
是他的丫丫。
三年又兩月整,他沒有一刻忘卻的丫丫。
那日在盛京法華寺地宮之中,她最後一句對他說的話是,任我嫁給別人你也可忍受,必是因你還愛著別的什麼,比我更重要。
這些年來,她對他說的最後幾句話反反覆覆地逼問著他的心,你想拿走地宮中的珍寶,不以任何東西作為交換嗎?
一語成讖,他以失去摯愛,換來了地宮中的所謂珍寶。
連道別也來不及說,她走得那般猝不及防,藥師塔倒下,她被大火吞噬,這場景是他一生邁不過的魔障,以至於瞧見任何女人,像她的、不像她的,他皆無法再看上一眼。
如今,心裡的魔障活生生的浮在畫上,有人放肆地指認,畫中人乃是……
「宋滌非。」
眾人跪了足有半個時辰,終於聽見大晉皇帝開口,卻只叫了金科狀元宋滌非的名字。
「微臣在!」宋滌非嚇得魂飛魄散,忙叩首應道。
「你上前來,瞧一瞧這畫中人,確是……西秦皇后?」
大晉皇帝好似根本不曾聽見此前青州王所言,亦不曾聽見宋滌非所陳述,畫中人的確便是西秦皇后,這是不爭的事實,怎麼他們的陛下卻如此在意此事?
「微臣遵旨!」宋滌非再害怕,還是起身走上前去,低垂著眼去看那張鋪展開的畫軸。
看了又看,仔仔細細,待額上已滲出薄汗,宋滌非思忖再三,才敢如實說道:「啟稟陛下,畫中人確是西秦皇后的面貌不錯,然若細細追究,氣韻同西秦皇后卻有幾分不同。畫中女子,似乎更年幼些,西秦皇后氣質更為穩重,有一國之母的風範。」
依宋滌非心中所想,既然陛下讓他說,定是希望他能道出不同來。他不能體察晉皇心思,便只能如實地將不同之處一一列出,哪怕這話中將西秦皇后讚揚了一番,也顧不得避嫌。
大晉皇帝聽罷,無動於衷,不言不語。
宋滌非不知自己的這番揣測是否如了陛下的心意,心中忐忑不已。
青州王韓瞳向來以敢做敢言聞名於朝,從來以兄長馬首是瞻,無論從前為世子,或是如今為晉皇。
今日見兄長頭一遭失了風度,正月初一的好日子,慣常體恤朝臣的大晉皇帝,竟讓一眾老臣跪地不起,著實讓他費解,也未免令人擔憂。
因而,韓瞳大著膽子道:「陛下,容臣弟奏稟,正如臣弟去歲十月出使西秦所見,那位西秦皇后乃是人間絕色,更難得的是,一身武藝深藏不露,百步穿楊的箭術讓人叫絕。此後,國師言那位西秦皇后便是古籍中記載的晏氏女,臣弟還大吃一驚,但一細想,興許不錯,天上地下怕是不能得見第二位似西秦皇后那般的妙人。」
「只是今日宋大人帶回這捲軸,臣弟只怕其中有詐。便似我大晉秘密放出消息,稱晏氏女在西秦,為西秦皇后,說不定他國也如此想法,想要禍水東引挑撥離間。這畫軸,興許不是西秦承親王所畫,而是另有其人,誰知其中有何原委?」韓瞳字字句句皆在情在理。
宋滌非見韓瞳似乎懷疑到了他頭上,忙辯解道:「四王爺!陛下!微臣絕不敢欺瞞,此畫軸乃是西秦承親王親手交與微臣!微臣即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欺瞞陛下啊!請陛下明察!」
「宋大人稍安勿躁,本王不是懷疑宋大人有何不妥,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韓瞳皺起眉頭。
杜皓宇等跪地已久,連畫中人模樣也不曾瞧見,只聽宋滌非同韓瞳爭了起來,不好妄加評判。
只是這無端的君臣不睦,皆是因一幅畫而起,很難讓他們不懷疑是有人從中作梗,借著畫軸大做文章。
謝炎道出猜想:「陛下,西秦狡詐,四王爺所言不錯,興許這是西秦的詭計也說不定。無論西秦皇后是何等人物,還請陛下暫將此事安放。今日將有使臣秘密入我燕京,興許是我大晉百年難遇的機會,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
正說著,已有人進來稟報:「陛下,有遠客來朝,說是來給陛下送新年賀禮。」
不需透露太多,在場君臣都明白,這遠客從何而來。
「陛下,想是使臣已來了。」謝炎道。
畫軸一事尚未解決,龍座上的大晉皇帝忽然道:「請他們進來,元帥同鎮國公、青州王留下。都起來吧。」
「是,陛下!」
眾人起身,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卻見晉皇已將那畫軸捲起,似是不願再細究。
可晉皇的一隻手仍放在畫軸之上,連片刻也不願放下,面色雖是如常的淡靜,卻多了幾分冷峻森然。
這是要將畫軸之事暫放,先論國事的意思?是否說明那幅畫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又或者是他們陛下另有打算,懸而未決?
留下的杜皓宇同謝炎、韓瞳雖仍摸不著頭腦,卻嚴陣以待,整了整常服,等著遠客到來。
不消片刻,侍衛領進來兩個人,皆是黑色斗篷罩頭,像是天寒地凍,裹得十分嚴實。
入殿來,其中一人立馬摘了斗篷,露出一張不似中原人的面孔,來自大漠之上的狂野俊朗,鷹一樣的眸子,而另一人身量更高大,眉眼卻更異族,周身掩不住的草莽之氣,一看便是來者不善。
那鷹眸男子朝龍座上的晉皇行了個外族的禮節,不等有人開口,先亮了身份同來意:「尊貴的晉皇陛下,吾乃突厥天可汗的兄弟,耶律璟,這位是烏桓國三皇子丘力居,我們突厥同烏桓皆是馬背上長大的部族,說話向來不會拐彎抹角,請晉皇莫怪。今日耶律璟特來燕京拜見晉皇陛下,帶來了我突厥珍貴的美人美酒,進獻給陛下!」
「晉皇陛下,烏桓國也有美人美酒進獻,還有珍稀的天山藥草,給陛下!」那魁梧的烏桓國三皇子不太會說中原話,磕磕巴巴說不利索,言辭卻還算恭敬。
突厥人入了中原的大晉皇宮,殿內的幾位重臣卻並無任何意外,足見這是一早料定的場面,而這兩位遠道而來的異族客人,並非不受歡迎。
只是,原該客人先提更深的來意,好再做打算,卻不想龍座上的晉皇忽然開口道:「耶律王爺,倘若朕不曾記錯,當初突厥南下攻興,我北郡府也曾斷了突厥將士補給的糧草,才迫使令兄耶律元帥含恨而終。此等恩怨,王爺已然既往不咎?聽聞烏桓國『大漠烏騎』聞名漠北,此番突厥同烏桓兩國聯合,預備南下,難道就不怕我大晉中途出爾反爾?讓突厥落得三年前那般尷尬境地?」
晉皇如此不給顏面,開門見山剝開了兩國最尷尬的宿怨,不僅令耶律璟始料未及,連杜皓宇等人也摸不著頭腦。
本是各取所需的聯合,晉皇這是要做什麼?將來使拒之門外?
好在耶律璟倒也反應及時,仍帶著笑意道:「晉皇陛下,當年我突厥十萬將士魂斷莽蒼山,親眼見兄長耶律綦飲恨而終,這是我突厥人的恥辱!南北汗歸國後,北汗病逝,南汗一統燕山以北,如今突厥臥薪嘗膽三年已久,只等今日!陛下當年不過是遭東興國逼迫,與我突厥無甚仇怨,何況陛下如今開創晉國,與東興勢不兩立,自然不是我突厥的仇敵!」
「烏桓國曾遭西秦驅逐,十年來不敢跨越鳴山,大仇,必須要報!」烏桓國三皇子也附和道。
「西秦大帝欺人太甚,為一朵虞美人斬殺我突厥十萬將士,想必陛下也有所耳聞。那暴君為一個女人踐踏我突厥將士的英魂,實乃奇恥大辱,突厥不可不報!」耶律璟提起舊事,咬牙切齒。
晉皇卻聽出了異常:「一個女人?」
當年還有哪個女人比東興榮昌公主更重要?東興願以二十八座城池換取她的平安歸來,而他願以所有換她活著。
「是,西秦大帝為了一個女人夜闖突厥大營,被我兄長擒獲,此乃我親見,若非因那個女人,突厥絕不會有三年前之慘烈!」耶律璟痛心疾首。
晉皇卻並無同情之色,他只是緩緩地將手中所握畫軸展開,面上甚至浮起了些微笑意:「既然耶律王爺當時在場,不如來認一認,這畫中人是否眼熟?」
「陛下……」杜皓宇同韓瞳等人阻止不及,今日種種無法捉摸皆因畫軸而起。
何以三年前之事也能同畫中人扯上淵源?莫非那時,晏氏女也在突厥大營之中?
顯然,耶律璟也覺意外,上前一步,盯著晉皇手中的畫卷,一個女人的面容逐漸地露出,絕色,傾城,恰是當年模樣。
耶律璟豁然睜大眼眸,指著畫中人道:「正是這個女人!在我兄長營帳之中!救走了被關押的東興將軍司徒赫!然而……」
在杜皓宇等屏住呼吸時,耶律璟卻蹙死了眉頭道:「然而……她已經死了啊,東興榮昌公主,聽聞已死三年多了,陛下從何而來她的畫像?」
晉皇唇間笑意斂盡,一雙星眸所有星辰皆已隕落,三年前的真相昭然若揭,他驀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