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乾化幼帝
2024-05-28 13:17:38
作者: 尉遲有琴
百里婧睜著迷離的眼,撫著君執汗濕的額發,吻他乾涸的唇,看他像一隻狂躁無助的獸,非得抱著她才能找到歸途。
她氣息微弱地喚他:「君執……」
觸不到他的心,無法感知他最深處的痛,她只希望能開解他,至少讓他將那些深藏的秘密說出來。
一個對孩子如此寬容的男人,為兒子趴下做牛做馬的男人,怎會對父母狠毒?目睹他對白太后的態度,殺母之說本是無稽之談,若要計較,她才是那罪魁禍首。
「君執,有什麼話跟我說,白日不能說,夜裡可以告訴我……」她柔柔地吻他,以所有的柔情安撫。
可這柔情還是抵不過他的狂風暴雨,他今夜不肯說話,壓下頭去,只顧與她抵死纏綿。他痛,她也痛,這親密無間的痛感,似乎能稍稍抵消他心中的壓抑。
西秦大帝登基十二載,正如世人所傳說的那樣,滿手血腥,弒父奪位,心中始終有無法洗去的污點。他的生母白太后所料不錯,即便他名垂青史,那些污點也將伴隨他一生,直至他死去,直至千秋百代。
百里婧剛滿二十歲,這二十載幾乎便是西秦一部漫長的歷史,記錄了他的生母同她的生母、那一場跨越了二十載的宿怨,也記載了他自出生便躲不過的命運。
當年,晏染從鳴山谷底出山,千里迢迢來給白家大公子白蒼送幻蝶治病,此前,白家已尋找晏氏多時,卻始終不得結果。晏染的出現無異於自投羅網。
當時高祖隆德皇帝在位,先皇為太子,白家仍是白國公為家主,可有關晏氏女的傳聞從來不曾斷過,始終是縈繞在君臣之間的大患。
君家與白家的結盟始於兩家分晉之時,說好共享江山,榮華富貴永不相負,可身在龍座之上,始終有更高遠的志向。皇圖霸業穩固、開疆拓土一統天下,這是每一位君主都曾憧憬過的大業。
晏氏為後,天下一統。此秘聞藏在古籍之中,有心之人自然會去呈給高祖皇帝。
太子妃當時已誕下兩個兒子,皇長孫君執是高祖皇帝欽定的皇儲,甚至,先皇的太子之位因皇長孫而來。
然而,即便白家位高權重,卻絲毫不影響高祖皇帝秘密尋找晏氏女的下落,甚至連當時的太子也有意奪晏氏女為妃,想做出一番成就給高祖皇帝瞧瞧,夢想著早日一統這天下。
君氏父子二人皆對晏氏女耿耿於懷,迫使白家的地位岌岌可危。盟約雖在,不可不防。
晏染下山,化名「沐九」,因其性子單純無甚心計,白瑤設下毒計,以「取次花叢」一毒使其有孕,奪其清白之身,再不能入宮為妃。
遭玷污的晏染不知何故,甘願同毫不知情的白岳成婚,大公子白蒼因目睹她與胞弟結合,被迫離開長安,遠遁江湖之遠。
眼看白家地位穩固,二公子白川之妻與晏染幾乎同月生產,依照白家的規矩,白家長女為白鹿,乃是日後的國母。
為防白鹿之位落於晏氏女之手,白瑤慫恿白川之妻對晏染下毒手,以毒迫其早產。當時,白蒼遠遁江湖,恰逢大秦同東興戰事爆發,邊境混亂,白岳不得不奔赴北疆,將孤兒寡母留在長安由白家照料。
晏染身中劇毒,孤身無依,一屍兩命,正中白瑤下懷。
次月寒露,白露出生,被欽定為皇長孫君執的枕邊之人。
白蒼、白岳聽聞噩耗急回長安,為時已晚,晏染屍首已腐,昔日紅顏面目全非。
白蒼悲慟不已,以一座衣冠冢埋葬自己,捨棄白家長子名姓,隱居鳴山之中,再不過問國事家事。
白岳痛失妻女,在白國公面前自斷一臂,與白家斷絕親緣,此後十八載駐守邊疆,再未歸朝。
白家自此四分五裂。晏氏女的傳說從此消匿。
然而,即便白家子孫不睦,絲毫不影響當時白家第一豪族的氣運。
高祖皇帝染病,有心無力,太子協理朝政,太子妃從旁指點,白家風頭一時無兩。
此後幾年,高祖皇帝病逝,太子登基,改元乾化,立白瑤為後。
早在乾化帝為太子協理朝政時,便曾聽從太子妃白瑤的意思焚毀典籍,藉此將當年對白家不利、與晏氏有關的記載清掃乾淨。及至乾化帝登基,白瑤更是變本加厲,借皇后之名權傾朝野,大有垂簾聽政的意思,與乾化帝同治江山四載。
白鹿蒼狼,相輔相成,這便是君家同白家盟約的意義。
可即便如此,大秦仍舊式微,同東興的戰爭尚未結束,又有突厥人虎視眈眈。
許是國運不濟,又或是龍體抱恙,乾化皇帝登基後第三年開始迷於藥石,一刻也離不開丹藥之術,宮中住進了許多道士術士,一度還封過國師。
太子君執時年十五,尚未至弱冠之年,目睹宮中之變、母族權勢,多次勸說無果。
乾化四年,突厥人侵占了北疆三鎮,而大秦遲遲不能給出決策,朝政由著白鹿做主,乾化帝還在煉丹房內同國師研究丹藥之術。
太子君執不能再忍,去煉丹房請願,一口氣數盡王政的無數弊端,言辭激烈,勸說乾化帝當如何改革弊制,如何振興大秦朝政。
聽罷規勸,乾化帝大怒,將一盒藥石全數朝君執砸去,銀質的盒子鈍利,君執額頭被砸出了血,人卻沒跪下,絲毫不讓地與乾化帝相對,誓要為社稷請願,再歷數宮中弊制、外戚之禍,一條條駁得乾化帝顏面無存。
乾化帝怒極,沒了理智,當下拔劍要斬殺太子,長久以來的憤恨一齊發作:「朕不止一個兒子,別以為只有你才能繼承皇位!沒有你,大秦江山照樣千秋萬代!你是高祖帶大的又如何?朕的才能就那般不如你?你仗著什麼身份同朕說話!給朕滾出去!」
「高祖皇帝如此看重你,怎麼不乾脆廢了朕,讓你做大秦皇帝?!你休想仗著高祖皇帝的來壓朕!」
高祖隆德皇帝在世最後幾年,對朝政有心無力,對太子被太子妃壓制一事諸多不滿,臨終前最後召見之人是皇長孫君執。說了什麼不得而知。
高祖臨終獨獨召見皇長孫一事被傳開,乾化皇帝繼位,對兒子的種種諸多不滿,可無奈君執是高祖欽定的儲君,他無法廢黜。
時時處處被兒子壓制,此番又遭教訓,乾化帝之怒可想而知,揮劍朝太子刺去,借著瘋魔欲斬殺孽子。
太子君執握住乾化帝的長劍,罔顧鮮血淋漓的手心,將一盒煉製好的丹藥當著乾化帝的面倒入了爐火之中。藥石誤國,江湖術士誤國,他以死相諫,只盼父親早日清醒。
乾化帝被如此忤逆,當下氣急攻心,藥石毒癮發作,一口氣便喘不上來,丟了手中長劍,上前一步死死地揪住了太子的衣襟,怒喝道:「給朕藥!」
藥已全數倒入爐火之中,再無其它。
當時皇后白瑤同國師踏入煉丹房時,便瞧見了父子對峙的這一幕。
乾化帝手中揪著太子的衣襟,兩父子身量相當,太子滿手鮮血,乾化帝雙目怒睜,喘息劇烈,連傳喚太醫也來不及,當場便駕崩。
滿地的藥石碎屑,倒地的父親,目睹這一幕的母親……
君執自此在母親面前抬不起頭,落得弒父奪位的名聲。
初登上九重龍華殿時,君執十六歲,面上卻再無少年人的稚氣。放眼天下,江山可危。身後無人,高祖、先皇,都已不在。母親冷眼看他。每每有不如意之時,母親聲聲咒罵,冷笑稱,不如連她也一併殺了,讓她去陪先皇最好。
十六歲的少年天子垂下眼眸,再不提舊事,一心只朝著社稷江山走,無心女色玩鬧,勤勤懇懇,謹遵高祖遺志。敬重母親,卻不放縱外戚,將王權牢牢攥於手心。御駕親征,聯合東興,驅逐突厥,赫赫威名震懾四方。
然而,他登基九載,即便大秦國力已然今非昔比,卻始終不曾改元。背負著乾化幼帝的名號,背負著弒殺父親的污名,一生一世不敢忘卻。
他的父親,雖不是他親手所殺,卻也無差,終究是因他而死。
原以為母親之恨已然淡了,他也將聽從母親的安排同白露完婚,可那一年的生辰,母親的一碗參湯將他毒啞,險些喪命,逼他離開長安,藏身東興三年之久。他才恍悟,這是他殺父的報應,他再委屈再痛楚,仍只能生生受了。
在東興左相府偏院養病的那三年,他的心境何其低落。無人愛他,他也沒有愛人,枕邊人是一早定下的,親手端來致命的參湯,看他滿懷柔情地喝下。母親希望他死,父親為他所殺,一生一世,他都將活在痛楚與絕望中。
若非因祖父所託大秦社稷,他又何懼生死?要那等虛名做什麼?
被人尊稱為西秦大帝,洗去乾化幼帝的破敗名聲,也不過如此。
他平生下過太多道聖旨,輕易決斷他人一生,萬料不到那一日的盛京偏院,一道聖旨從天而降,天之驕女嫁他為妻。他冷眼接了旨意,心下並無半分興趣,只作病中無聊的消遣罷了。
可這消遣,這陰差陽錯的公主下嫁病秧子,竟成了他此生唯一的僥倖——讓他在蒙昧中撞見一生所愛。
他的摯愛永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愛,勝過愛世上的一切,勝卻愛他們的孩子,只因她是他的救贖和希望,讓他不至於行屍走肉般頂著那份虛名踽踽獨行。
那一日,他們有了骨肉,他將年號改作「榮昌」,以所愛之名替代了他的污點,他想重新來過。
「婧兒……」
風雪蕭瑟的除夕夜,他失去母親,失去胞弟,只膜拜般吻過摯愛的所有,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再說不出別的話,嗓音是徹底啞了。
他想說,我從此只有你了,可一句周全的話也說不出。
勉強想說愛她,愛妻卻不准他再張口,輕咬著他的唇,問道:「君執,你不是想要一個女兒,我們要一個女兒……」
君執眯起眼,他想要,卻搖頭,呼吸里有後怕。
百里婧知他心中所想,笑道:「神醫說,傾兒生來帶毒,是因我身子不好,藥石的毒素未解,都應在傾兒身上,與你無關。你的毒雖未解,卻不會帶累兒女,如今我已好了,我們生個女兒,像我的……」
話未全數道出,唇已被再次堵住,身上那人將她抱起,變著花樣索要。
自她從鳴山歸來,他其實並未盡興幾次,每每怕有孕,又不得不克制,說得兇狠,怕傷了她,從來不會過了。
如今聽他的妻說要給他生女兒、像她的女兒,這種明晃晃的不加掩飾的心疼,令君執倍感珍惜。
她是愛他的、心疼他的,他已不必再問,他只能更愛她,以他餘生所有時日。
二十年,她在生母腹中時他們匆匆的照面、十六載素不相識天各一方,四載夫妻兩載分別,那些未曾遇見她的舊時光,殘酷的、不堪回首的亦或熱血沸騰的少年、青年時,他都已一一走過。
此刻,聽她在耳邊嘆息,擁著他顫抖,入血入骨的疼愛,她寸寸都知曉。他愛她,她亦寸寸皆知,不必贅述……
天快亮時,聽見了窗外嗶嗶叭叭的爆竹聲,一陣接一陣,自或近或遠的地方傳來。正月初一,家家戶戶辭舊迎新,又是一年了。
龍鳳錦被中暖意融融,大秦皇帝與皇后十指相扣,輕吻了吻她的後頸,半壓著她閉上了眼。枕邊人呼吸綿長,在他懷中早已沉沉睡去。
……
北晉出使西秦的使臣終於在除夕之夜趕回了燕京。
正月初一一大早,朝臣一同向大晉皇帝叩拜。建國第四載,君臣齊聚,共賀新年。
恰逢使臣回京,朝會散了後,幾位重臣仍留下議事。
有人發問:「西秦接二連三發生異動,傳說西秦大帝抱恙,時隔兩月太后又病故,宋大人此行可有收穫?是否查出西秦有何異常?」
此次出使西秦之人,乃是新任的北晉第一屆文舉殿試狀元宋滌非。說來也巧,東興、北晉此番皆是命新科狀元遠赴西秦弔唁皇太后。只不過一個是文狀元,一個是武狀元,頗有些爭鋒相對的意思。
「此行匆忙,西秦君臣皆忙著國喪,倒也無甚稀奇。只是聽人謠傳,西秦大帝弒父奪位後,又多了個殺母的惡名,不過是坊間在傳,真假不知。西秦百姓多數不信,恐怕難從此處下手。」宋滌非道完此番出使時所遇之事,忽然想起什麼,自袖中拿出一樣東西來。
「宋大人,這是何物?」杜皓宇瞧見,眯起了眼。
宋滌非年紀尚輕,於朝政無甚資歷,見杜大元帥問起,忙恭敬地對龍座上的大晉皇帝道:「陛下,大元帥所問,正是微臣的困惑所在。說來也奇了,臣等啟程回京前一日,西秦承親王命人送來一幅畫像,說是西秦舉國崇佛,連西秦大帝也十分虔誠向佛,這幅畫像彌足珍貴,乃西秦國寶,須得親手交與吾皇過目。微臣十分不解,卻不知其中有什麼原委,故而將畫像帶回,呈與陛下。」
鎮國公謝炎忙道:「恐防有詐,西秦之人陰險狡詐,還是多多提防的好。上次四王爺出使西秦,查出國師所言的晏氏女,便是西秦皇后。大晉暫不可與西秦為敵,只暗地裡弄了些手段,莫非西秦有所察覺,借獻畫一舉有所圖謀?」
宋滌非不太明了鎮國公的意思,只小心解釋道:「畫像微臣已檢查過了,並無異常,而且畫中人,恐怕四王爺也認識。」
「何人?本王倒是好奇了。」
韓瞳在兄長登基後被封青州王,因排行老四,朝臣也多喚他四王爺。
此番,韓瞳恰也在場,聽見宋滌非所言,他也不懼風險,將畫像展開一瞧。
待見到畫中人的真面目,韓瞳眉頭蹙起,一邊鋪展畫軸,一邊朝龍座走去,他腳步不疾不徐,想是還在思索,疑惑道:「皇兄,這畫中人,臣弟確實知道是誰,可西秦承親王是何意?一尊以西秦皇后的真容為藍本的觀音像,是不是有什麼寓意?請皇兄過目。」
韓瞳說著,將畫像大大方方放在了御案一角。
大晉皇帝手中尚握有硃筆,正在批閱奏摺,本是無心一瞥,可望見畫中人的那一剎,硃筆掉落,在畫中人飄逸的衣裙上染了一道刺目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