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一念成魔
2024-05-28 13:17:42
作者: 尉遲有琴
東興榮昌公主……
這個遙遠的名字自突厥王爺耶律璟口中道出,驚得在場的杜皓宇、謝炎、韓瞳三人不知所措。
三人中獨韓瞳從未見過那位榮昌公主,即便曾在西秦見過目睹風華絕代的皇后,也斷不會聯想到什麼。
而杜皓宇與謝炎這兩位東興舊臣,多少曾與榮昌公主有過數面之緣。甚至,當初突厥南侵,榮昌公主為西北監軍往前線去,便曾在杜皓宇所管轄的湟水關失蹤。
過往種種,一一浮出水面,當年多少塵封的秘密藏之甚深,如今卻在此時驚起軒然大波。
倘若西秦皇后便是身故多年的榮昌公主,那麼他們的晉皇陛下……
「耶律王爺,你再好好瞧瞧,這畫上果真是東興榮昌公主?」杜皓宇最為忐忑,借著同耶律璟說話的時機,他上前半步,目光投向那副展開的畫卷。
既然晉皇有心讓突厥人指認,便是沒打算再藏著,是以杜皓宇敢如此放肆。
一瞥之下,杜皓宇啞口無言,那畫中人一顰一笑,美貌端方,世間絕有的好顏色,不是榮昌公主,還會是誰?
「自然不會錯!哪怕我忘記世間所有人的臉,斷不會忘記這等紅顏禍水!當初我突厥將士抓獲三位美人,將他們送給南北汗同我兄長,曾命畫師畫下她們的畫像。那位榮昌公主的畫像被帶回突厥,多少年來仍是突厥的恥辱,我又怎會認錯?若非因她,我突厥斷不會遭此橫禍!」耶律璟全然無知,只當杜皓宇有心質問,一本正經地解釋著。
杜皓宇的心卻一直往下沉,腳步也再挪不動半步。湟水關的舊事,榮昌公主當初失蹤,幾乎成為大晉復國的阻礙。
時為世子的晉皇陛下險些置大業於不顧,警告他同當時的先帝,若榮昌公主出事,他將會如何自處,逼得杜皓宇多年來,始終覺得晉皇陛下對此事仍耿耿於懷。
若非當初西秦人橫插一腳,又怎會有東興後來的大獲全勝?也遑論先帝的回京述職、大晉的復國有望。
本以為榮昌公主已死,心頭大患已除,待時日一久,晉皇陛下總會明白死者已矣,到時候什麼人忘不了?
然而此番這一消息,幾乎將杜皓宇擊得六神無主……
莫說謝炎,連韓瞳得知畫中人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榮昌公主後,頓時也閉上了嘴。他從出生起,至如今及冠之年,一直長於大西北,卻對那位公主早有耳聞。
恐怕整個中原都知道,那位榮昌公主曾是晉皇的戀人,他們在鹿台山為師兄妹多年,險些談婚論嫁。
然而,突厥人卻不知其中有這等淵源,耶律璟方才還帶著那般輕蔑姿態述說當年。
也終於,在場三位大晉重臣都已明了,為何他們的晉皇陛下會有此一變。
杜皓宇雖知十有八九不會看錯畫中人,卻還想挽回:「不過、不過是皮相而已,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單憑一幅畫便能決斷?突厥王爺未免太輕率了些!」
作為北晉大元帥的杜皓宇,對突厥人來說其實並不陌生,當年湟水關一役,榮昌公主藉此一戰成名,擊殺帶著人皮面具的「司徒赫」,這般妙計,本也非突厥人所能想出。獻計者,便是時任東興鎮北大將軍的杜皓宇。
正因為杜皓宇不苟言笑的義正言辭,耶律璟聽到他說話,忽然也不太確定起來:「這……人有相似……」
他又盯著畫卷看了看,細想了一下,道:「杜元帥所言的確不錯,興許確是人有相似,只是這未免太相像了些。當初西秦大帝親往我突厥大營營救榮昌公主,親口道出榮昌公主是他的心肝。可後來聽聞榮昌公主同駙馬一起病逝,西秦大帝立的皇后,也並不是那位公主,為何時隔多年,還有人提起她?」
耶律璟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晉皇陛下,難不成這畫像有何古怪?說來有些好笑,榮昌公主死了,西秦改了年號作『榮昌』,殊不知那位西秦皇后作何感想,西秦大帝還真是痴心不改啊!」
無論突厥人如何揣測,無論杜皓宇、謝炎等人如何擔驚受怕,晉皇自始至終不曾開口說半句,他的面色如此平常。不打算給突厥人解惑,也不打算去解臣子的擔憂。
「沒什麼,不過是偶然得了一副珍藏的畫像,恰好王爺來了,順便指認指認。」晉皇的唇角微微一拉扯,有人扯著他的痛處,叫他想笑不能笑。他將畫軸重新捲起,面色重又冷凝如霜。
畫軸上的人消失不見,杜皓宇等人心上的窟窿卻還沒填滿。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耶律璟雖發現異常,奈何找不著證據,不知那畫中人在何處惹了禍端,想起南下的因由,只得陪著笑臉道:「此番前來燕京,是想同晉皇陛下商量借道一事。雖說如今大西北幾十座城池皆屬晉皇所有,連鳴山以東,定襄關、湟水關以南,濟水以北皆是晉皇的天下,然仔細一想,晉國竟作為東興同西秦的屏障困於大西北,難不成陛下不曾想過開疆拓土、一統中原?」
「故而,突厥想同晉皇陛下定一盟約,以我突厥幾十萬勇士為先驅,借道鳴山、定襄關、湟水關,一舉攻入西秦腹地!若突厥大仇得報,定不負晉皇聖恩!」耶律璟的中原話說得很順,烏桓三皇子卻聽得不太真切,不停地偏頭去看耶律璟。
「三皇子莫急,此番突厥眾部齊心合力,又有烏桓國鼎力相助,十年飲冰,只等今日一雪前恥!還請晉皇陛下成全!」耶律璟躬身,又行了一禮。
烏桓三皇子也是同樣恭敬的姿態,粗獷的嗓音話畢,殿內一時十分安靜。
殿內空闊,眾人心思各異,杜皓宇、謝炎平日裡論起朝政頭頭是道,不惜爭執起了衝突,如今只因出現了那捲畫軸,誰也料想不到事態會如何進展,只能靜待他們晉皇陛下發話。
終於,晉皇開口道:「耶律王爺同三皇子一路奔波,著實辛苦,今日是正月初一,以我中原人的規矩,正月初一一家團圓,不談政事。不如請兩位暫去驛館休息,賞一賞我燕京雪景,如何?所有後話,留待明日再議。」
耶律璟素來聽聞晉皇脾氣捉摸不透,比他的父親更為難纏,是以即便心有微詞,也不得不入鄉隨俗,前往驛館休息。
待耶律璟等人離開,杜皓宇連半句話也來不及同晉皇說,甚至,那些說教同勸諫,一句也不必再說。
晉皇也不同他們解釋一二,直截了當地開口道:「傳孫神醫。」
「皇兄,您的龍體是否有恙?」韓瞳急了,忙問道。
這是聽了榮昌公主的消息氣血不順鬱結於心?
然而,晉皇不曾多言,只讓他們退下,獨見孫神醫一人。
孫神醫姍姍來遲,晉皇也不曾怪罪,仍是當年鹿台山上的冷峻模樣,問道:「朕記得當年孫神醫曾下山為榮昌公主駙馬診斷,那位駙馬後來身故,已是多年以前了。神醫可還記得那位駙馬的病症如何?」
孫神醫與鹿台山的掌門桑頡乃是故交,於鹿台山上隱居多年,甚少過問尋常俗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奈何鹿台山一脈一夕被毀,孫神醫作為半個知情人,不得不隨眾人來了北郡三州,如今更成了宮廷里受人敬重的神醫。
當年鹿台山上的弟子韓曄,成了晉皇陛下,而他的師父桑頡成了國師,君臣有別,令人唏噓。
問起當年事,孫神醫自然有印象,當初便是那位榮昌公主來的信函,讓他去替她的駙馬看診。
說來也巧,多少年了,那位駙馬已然入土為安,還有人惦記著他的病症。聽聞那位公主——鹿台山上的小師妹也已亡故多年,作為大師兄的晉皇陛下仍是念念難忘?
孫神醫摸著花白的鬍鬚,點頭道:「自然記得。那位駙馬的身子與尋常病症不同,老夫不敢忘。」
晉皇素來敬重賢能之輩,尤其是像孫神醫這樣的長者,多數時候甚至不需君臣相稱。
「神醫說說看。」晉皇的口吻十分平淡。
孫神醫想了想,道:「老夫記得當初是那位駙馬身中九箭,而且舊疾復發,險些命喪黃泉,老夫這才下山前去替他診治。這件事,木蓮姑娘當初已問過老夫了。」
韓曄眯起眼,木蓮的確跟他回稟過,甚至,病駙馬死時,也曾驗過屍身,確是他本人不錯。韓曄當時中箭不治,只需一個結果,便不曾去過問太多。如今想來,怕是讓人鑽了空子,便如林岑之之死,若非經由他的手,如何能斷定那具屍首的真偽?單憑身中九箭的傷口,未免太小看了那人的心計。
「那位病駙馬身中劇毒,患有失血之症,失語已有幾個年頭了。這種病症老夫不曾見過,想是下毒之人將多種毒合在一處,誓要置他於死地的。只是他運氣不錯,似有醫術高明之人相救,但這種救治的法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孫神醫如實道。
見晉皇陛下遲遲不曾表態,孫神醫只好想起什麼便說什麼,補充道:「不過……老夫覺得,在他中毒之前,底子應當不錯,若是尋常人,有這種病症,怕是早已死了。除非有大羅神仙在,有什麼起死回生的法子,興許才能救他。」
「想來還是熬不過,遲早的事。」
「多謝孫神醫。」晉皇點了點頭。
晉皇素來話不多,無論從前在鹿台山,還是如今於龍座之上。該問的問了,不問的便是不想知曉,孫神醫也不多言,交代完便出去了。
偌大的書房內,再無旁人在,只晉皇伶仃一人。
韓曄再次將畫卷展開,全無一絲聲響。
其實自瞧見畫中人的第一眼起,他便篤定了,丫丫還活著。畫卷中留給他的線索太多,作畫的定是他熟悉無比的鹿台山舊人——西秦滎陽白家的細作。
那一年碧桃樹下、鴛鴦戲水,是多少人眼見的「秘密」,隨著鹿台山覆亡,知情者不過二三。黃土壟中,本無枯骨,盛京的那座衣冠冢、夫妻合葬墓,裡頭到底有沒有一具真的骸骨?
只用一幅畫、一道題字,便能挑起他的心魔,那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叫他不得安寧,讓他不惜以這國祚來拼一個失而復得!
那人太懂他的所愛與所失,料定了他的心魔一旦觸碰,無論如何不會歇止,他如何能當做什麼也沒瞧見,如何能當做全然不痛不癢?
古舊的北晉皇宮,陳舊的偌大書房,這些年,他一人守著所謂的摯愛,一顆心只朝著社稷江山走。
原本社稷江山可填他此刻空洞,可暫緩他一時得失,能讓他餘生得到些許快慰,可今日這個消息,卻似有千鈞之力砸下,硬生生讓他痛得彎下了身子。
心裡那個空洞越挖越大,江山幾何也填不滿,他從此暗無天日。
比守著死去的亡魂更難熬的,是他的丫丫還活著,活在這世上,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麼他的痴戀同堅守,是否可笑之極?
他以為他是她的遺物,可他確是她的遺物,她活著,亦丟棄的遺物,更加襤褸破敗不值一提。
那個人,曾身中九箭而不死,與他撕破臉面在盛京護城河畔大打出手,此後他逼問過展堂,展堂寧死不肯吐露那人的身份。
原來,並不是什麼西秦豪族,也並不是什麼薄相本人,那人一早便該是假死的身份,藉機潛伏在西秦使者之中,甚至趁機帶走了他的心愛!
改元榮昌,改元榮昌,改元……榮昌……
如此不加掩飾,全然不怕人猜出原委的昭然心思,像是恨不得天下人與他一同慶賀,可那時他韓曄痛失所愛、忙於復國大業,怎會想到西秦大帝的心思?
一步一悔恨,一步一痛楚,步步皆差錯,枉他再機關算盡贏得聲名成全國祚,回頭望去,他怎能釋懷?
天啟元年十一月,他曾賀她臨盆,賀西秦大帝喜得太子。
天啟三年十月,他曾賀西秦大帝生辰,恭祝她夫妻和睦、太子乖巧。聽聞那位西秦皇后天人之姿、習得百步穿楊之術,他心下略有悵然,想起他的丫丫若是活著,她的手已不能再彎弓搭箭,那位西秦皇后面貌如何、心智如何,與他無甚干係。
天啟三年臘月,派人弔唁西秦太后屏天,勸慰西秦大帝同皇后莫要哀傷,北晉同西秦結永世之好……
好一個永世之好!
「哈哈哈……」思及此,韓曄竟笑了,星眸中一片陰雲密布。
時至今日,韓曄總算明白了當初父親的執念,他以為死別已夠殘忍,已夠他餘生不得安寧,卻不想生離最痛,生生割裂無法相見,單憑這一幅畫,單憑那千千萬萬與她相似的臉龐,如何能解刻骨疼痛?
遙遠的西秦大地,他要去見她,他總得去見她,哪怕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總得見到她!
晉皇一日一夜不曾踏出書房,陪伴他的,只有一卷畫軸,一隻雪白的籠中兔。北晉天啟四年正月初一,那個不曾得到的女孩,成了晉皇一生的魔障。
他總擔心失去她,他夢裡一遍一遍重複失去她的經過,烈焰焚燒,屍橫遍野,血淚交織,生生死死……
晉皇至此,片刻不得安寢。
……
正月十四未時,東興往西秦的使臣遲遲回到盛京,舟車勞頓,不需半刻休整,翟永平忙不迭入宮面聖,卻被告知陛下午時宿於石姬娘娘處,讓翟永平等著。
朝臣盡知,新帝不喜舞文弄墨的書生,對文舉三甲草草處置,不過給個偏僻的縣官、翰林編修之職,卻對上屆武舉十分看重,欽點的武狀元翟永平已是新帝面前的紅人。
新帝及冠不過數月,後宮女子已有十位,其中便數翟永平尋來的這位石姬娘娘最受新帝寵愛。
一個時辰後,年輕的東興帝攜那位石姬娘娘回了紫宸殿,翟永平忙跪下行禮:「吾皇萬歲!」
新帝瞧見他,笑了:「翟卿家回來了?此行可有收穫啊?手裡拿著什麼?」
「陛下好眼力!」翟永平抬起頭,腆著臉笑道:「陛下,臣有些話想同陛下單獨說。」
說這話時,君臣二人都看向新帝懷中的石姬娘娘,那娘娘二十五六歲模樣,嬌艷嫵媚,眼波流轉間俱是風流,望著翟永平道:「陛下,難不成有臣妾在此,倒礙了陛下同翟大人的事了?翟大人得了什麼好玩的物什,臣妾倒不能知了?」
「石姬娘娘誤會了,微臣……微臣……」翟永平望著那娘娘的眉眼,有些話終究是說不出口。
但凡是新帝的心腹,誰都知道新帝寵愛石姬娘娘過了頭,一月倒有半數歇宿在她處,每每情到濃時各種愛稱,最喜她潑辣不安分。
是以,哪怕方才石姬恃寵而驕,新帝也還是親昵地捏了捏她的臉,笑道:「愛撒嬌的小潑婦,朕同翟大人有要事要談,你先去御花園裡玩會兒,明日正月十五,你不去試試新做的宮裝?如何在正月十五的宴會上艷壓群芳啊?」
這語氣,是寵溺過了頭了。
石姬被這麼一哄,倒也就聽話了,膩歪了會兒,便由宮人攙扶著去了御花園,口口聲聲還讓新帝半個時辰後去陪她。
一入紫宸殿,新帝道:「翟大人辛苦了,風餐露宿的趕路,年也不曾過好,朕當大加封賞你才是。」
翟永平的臉上有一種奇妙的興奮,忙道:「陛下,翟永平不敢要封賞,此番入長安城,倒是有一樁大大的收穫!微臣馬不停蹄地趕回盛京,便是要同吾皇道一聲恭喜!」
「哦?何來的喜事?」新帝轉過身,年輕英俊的面容有些倦態,眼中卻似還有少年人的稚氣,帶著笑:「翟大人在西秦皇太后的喪宴上,還能摘得喜事一樁?若是傳揚出去,豈非要讓西秦大帝跳腳?」
翟永平根本等不及,急急展開手中畫卷,道:「陛下,您瞧瞧這畫中人是誰?臣在吾皇身邊伺候了些許時日,每見吾皇筆下所畫之人俱是同一眉眼身段,只倒是神仙中人罷了。不曾想,此番去往那西秦長安,親眼見到西秦皇后,那眉眼那身段,便恰恰是陛下的畫中人哪!」
翟永平已來不及察言觀色,一口氣將這一路上憋著的恭維之詞一一道出:「傳言說,那位西秦皇后乃是晏氏女,得晏氏女可得天下,誰能想到,吾皇日日夜夜所思所念之人,便在那長安城中,豈非說明陛下與晏氏女有緣?即便雖未曾見過,但下筆如有神,一顰一笑俱都勾勒出,陛下,這是天要佑我大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