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抽絲剝繭
2024-05-28 13:17:33
作者: 尉遲有琴
一片死寂,殿外雪落的聲音仿佛也清晰可辨。
風呼嘯而過,颳得跪地的宮人瑟瑟發抖,不知是冷是怕。
撞見皇家最不可告人的秘辛,皇后、太后、大帝,三人的恩怨難解難分,最終以太后之死了結,撞破此情此景的他們,性命難保。
「陛下……」梵華雖跪地,卻並沒有如宮人一般匍匐在地,她眼睜睜看著大帝一步步邁入慈寧宮,朝太后同皇后走去。
這暗無天日的殿內,燭火忽然被風吹滅,原本還可窺見皇后同太后的影子,可隨著大帝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完全擋住了殿門的光亮,一切便罩在了黑影之中,只能窺見朦朧的輪廓。
大帝在皇后身邊停了下來,忽然矮下身去,猝不及防伸手掐住了皇后的脖子。
「陛下!」梵華懵了,慌張起身,想要上前去阻止,卻被黑甲軍的長刀攔住。
冷兵器的撞擊聲在殿內傳出迴響。肅殺時刻,沒有人能撼動皇權的威嚴,大帝的家事,不允許旁人插手。就算此刻大帝掐死了皇后,梵華怎能攔得住?
梵華快嚇懵了,忍不住想大聲斥責大帝的暴行,一門之隔,她聽見了太后說的話,許多宮人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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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皇后與太后的死脫不了干係,可太后有意陷害君傾在先,處處為難皇后在後,為何將太后之死歸咎於皇后一人?
大帝掐住了皇后的脖子……往日諸多恩情,難道今日便斷了個乾淨?
君執蒼白乾淨的手觸到她的皮肉,百里婧打了個寒顫,仰頭直直地望著他,不躲不避。
離得太近了,往日這麼近的距離,他定是要將她攬入懷中,可如今他們中間隔著他死去的母親,以死不瞑目的姿態盯著他們。
君執肩上仍有殘雪未消,一身寒意從內到外。
百里婧忽然伸手,覆上他掐著她脖子的那隻手,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冷得像冰,她輕輕地叫了他:「君執……」
此刻,他不是什麼西秦大帝,他只是一個喪母的兒子、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兒子。
聽見妻子的呼喚,君執的手顫了一顫,這顫抖太輕微,以至於只有肌膚相親的百里婧才能察覺。
大帝沒有應答,黑暗裡無人再說話,死去的太后也不會再說,所有人默契地沉寂下去。
終於,大帝的手動了。
可終究所有人還是猜錯,大帝握著皇后脖頸的那隻手不曾收緊,他只是輕輕地用指腹將皇后脖子上的血擦去。
太后的血、皇后的血,都進了他的掌心。
待擦乾淨,他狹長的眸自皇后脖頸處移開,沒再流連地鬆了手。單膝跪地將太后的睜著的雙眼合上,輕而又輕地將太后抱了起來,緩緩朝慈寧宮外走去。
這一連串的動作,沉重得仿佛過了百年之久。
帝後無言,大帝滿手鮮血,而皇后乾淨如初。大帝此舉無異是在說,弒父殺母的罪責他一人背負,他不躲不避地通通攬下,他的妻子不必代他受過。
百里婧站在原地,望著一步步走向亮光處的大秦皇帝,忽然覺得他挺直的後背頹了下去,仿佛被太后的死壓垮。沉重的,何止是太后的屍首?
太后猙獰的死狀、死前的詛咒,他看見了、聽見了,那種剜心之痛,她無法想像傷他多深。
到底是怎樣的仇恨,會讓一位母親以你死我活的爭鬥糾纏兒子一生?
殺不了他,便殺他的兒子、對付他的妻子,誓要讓他妻離子散不得善終,至死的那一刻,還在想著如何讓他背負弒父殺母的罪責!
這種同歸於盡的死法,讓活著的人,永無寧日。
……
太后薨逝的消息明晃晃昭告天下,死因仍是宮中常用的因病亡故。
可西秦大帝同生母白太后的關係極差,幾乎天下人盡知,與當初弒父登基相似,流言蜚語傳遍天下,任西秦大帝再有功績,終究逃不過史家刀筆。
如白太后死前所願,西秦大帝將名垂千古,而弒父殺母的罪責將與他的聲名一般長久,永遭後世唾棄。
整個臘月,西秦處於國喪的蕭瑟之中。東興、北晉皆遣使臣前來弔唁。
東興使臣在折返盛京之前,親往安樂侯府拜見了寧康公主。
上月十六,東興寧康公主下嫁西秦豪族、白家的家主白燁,白燁因承襲爵位被封為安樂侯,連同國公府的牌匾也一併摘了,以「安樂侯府」四字,不爭不搶地「棄暗投明」。
東興公主遠嫁西秦,故國使臣來朝,豈有不拜謁之理?
聽聞寧康公主有孕,東興使臣對安樂侯白燁道了恭喜,倒也不曾久坐,走時只說回國後定當將此喜事告予陛下知,與安樂侯及公主同慶。
使臣離開時,白燁送其出府,歸來卻見百里柔面色不安。
白燁慣常會察言觀色,見此情景,問道:「公主有心事?」
二人新婚一月有餘,百里柔便有孕,足見恩愛非常。百里柔多少次暗暗感嘆她的命不錯,抱著不爭不搶的心,能得這樣的夫君,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可即便是枕邊人,她有些話也從不敢對他說。
她不過是一個流落異國他鄉的弱女子,即便是一國公主又如何?有些秘密,她得藏著,才可自保,才能安穩度日。
聽見白燁的問,被他的眼神一瞧,百里柔斂下眉眼,仍是那江南煙水般的溫柔嗓音,低低柔柔道:「自打有孕,我心裡有些悶得慌,想去宮中請教請教皇后,這孕中該如何調理身子。何況,自太后薨了,我還不曾入宮去探望皇后,著實不該。」
她解釋得在情在理,說完,還怕白燁不信似的,抬眼看了看他。
正對上白燁凝視的眸光。
淺淡的,卻讓人移不開眼,仿佛極度洞察力,她蹩腳的謊言逃不過他的眼睛。
「倘若今日不行,我便改日再去。都聽你的。」百里柔忙改了口。
白燁緩步上前,將一件狐裘披風罩上她的肩頭,體貼地系好帶子,撫著她江南桃花般的的臉頰,嘆了口氣道:「公主想做什麼,我何曾攔過?只是如今有了身子,出行要多幾個下人跟著我才放心。不如,我陪公主同去……」
「不用!」百里柔在他的柔情蜜意下忽然慌了手腳,出口才發現語氣不對,硬生生將他的好意打斷,她忙後知後覺彌補道:「哦,有些私密話,只有女人和女人才方便說,夫君一去,不就……」
白燁的眸色有一絲變化,唇角的笑意卻仍舊未改,他待人接物從來和氣,對新婚的公主妻子相敬如賓,點了點頭道:「好,那就聽柔兒的,我不去便是。馬車我已讓管家備下了,早去早回。」
他親自送她出府、扶她上馬車,看著馬車往皇宮方向去,看她掀開帘子,透過車窗朝後看過來。
白燁唇角的笑意仿佛凝固了一般,眼底的柔情倒不像是假的。
百里柔的馬車剛走,管家便來報,低聲道:「侯爺,大公子好像是瘋了,嘴裡絮絮叨叨的,說的話奇奇怪怪,侯爺去瞧瞧罷……」
白燁成為白家的家主,似乎沒有花費多大的力氣,兩次絕殺,除了白家上下,亦讓其餘三大豪族一齊跟著膽寒。這樣一個行走的、手上沾滿親人之血的惡徒,似乎格外合大秦皇帝的胃口。
可誰也不知白燁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將白湛留在府上,遲遲不肯了斷。既然殺了妹妹是殺,為何要留著禍害似的兄長,他的意圖讓白家人猜不透,卻也無力阻止。
白燁還是去了後院暗室,白湛的樣子與一月前又有變化,本就凸出的眼球,這會兒歪在一旁,識人已不甚明朗。
白湛人坐在榻上,聽見響動,從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一個字便撕扯一下,颳得人耳膜生疼。
「誰?!」白湛問道。
「你們先下去。」白燁吩咐身邊人。
聽清是白燁的聲音,白湛忽然便笑開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從榻的一頭爬到另一頭:「白燁,白燁,是你嗎?二弟?」
一個將死之人,忽然浮起興奮難掩的神色,怎麼瞧怎麼詭異。
白燁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將一壺茶放在桌上,為他倒了杯熱茶,道:「大哥,是我。喝茶吧。」
若是往日,白湛定會將這熱茶朝白燁潑去,還會指責白燁是否想毒殺他,可今日白湛竟接了過去,兩隻面目全非的手將那茶盞捧在手心,他有點冷,隱約發抖,瑟縮著,還招呼白燁:「坐,坐啊,二弟。」
白燁在一旁坐下。手指把玩著另一隻茶盞,卻遲遲沒有說話。
暗室里冷清,只能聽見白湛喝茶的聲音,因為五官都已全非、四肢也不甚靈活,他連喝水也格外不易,發出的聲響與路邊殘疾的乞丐一般。
待白湛喝完了一杯茶,這才笑了,莫名其妙道:「二弟大喜啊。」
白燁的臉色淡淡,看著他反問:「何來的喜事?」
白湛還是笑嘻嘻,不怪他明知故問,一絲不惱:「上上月二弟封了侯,上個月吹吹打打迎了新人過門,聽母親說,弟媳這個月有孕了,二弟兩個月內將人生裡頭最重要的幾件事都做完了,可不是大喜嗎?」
白燁沉吟道:「多謝大哥。」
如今兄弟二人的角色反了過來,一個是白家主事之人,一個連螻蟻也不如,可白燁也並沒有咄咄相逼,仿佛那螻蟻已經趴在地上,他並不想上前踩那最後一腳。
白湛雙手捧著茶盞伸出去:「二弟,再來一杯。」
白燁為他倒上。
白湛笑,那歪在一旁的眼睛定不住,瞧不清眼前人,他卻再沒喝那茶,只聞了聞茶香,回味似的,冷不丁道:「可惜沒有酒。」
白燁道:「大哥想喝,我讓人送來。」
「算了,不著急。」白湛攔下他,十分善解人意:「他日家裡倘若有好事,二弟可要寫封家書燒給大哥,大哥在地底下等著呢。家書配好酒,一壺就夠了。」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白燁幾乎以為白湛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有意跟他妥協。
可白湛接下來說的話卻將白燁這念頭徹底打消,白湛嘻嘻笑道:「露兒死了,太后也死了,下一個就該我了,然後是承親王,接下來就是你,你的妻子、孩子,還有皇后,龍座上的那個人,一個接一個,都別想有安生的日子。呵呵呵,二弟你肯定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可是大哥告訴你,凡事不要做得太絕,話不要說得太早,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哈哈哈……」
白湛的聲音太陰森了,仿佛最可怖的厲鬼,不是以激烈手段掐住人的脖頸一招斃命,而是在你的耳邊陰魂不散,遲遲不肯使力,一點一點折磨你的心智,直到將你逼瘋。
難怪管家說白湛瘋了,這絮絮叨叨說的鬼話,何人聽了不會覺得他瘋了?
「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燁不是好糊弄之人,白湛的恐嚇嚇不著他,他只是訝異白湛說話時篤定的語氣。
將死之人,倘若沒有萬全把握,這些口舌之爭有什麼意思?必得是他有了什麼依仗,或是有把柄在手,這些話才有意義。
而那些把柄和依仗,是除了白湛之外的他們所不知的。
白湛卻完全不再理會白燁的詢問,自顧自笑:「二弟,去把爹娘叫來吧,我的大限到了,真可惜,沒能等到那一日……不過,即便等到了,我這眼也瞧不見了,還是死了好,死了乾淨,光是想一想你們兵荒馬亂的樣子,我便覺得暢快極了……哈哈哈,真是暢快……」
他想喝水,可一口水下去,嗆得連杯盞也跌落,摔了個粉碎,整個人蜷縮在榻上,靠著牆一點一點軟下來。
兩隻無法正常瞧人的眼直視著前方,嘆息一聲道:「咳咳咳,回首三十載,落得如此下場,這半生到底圖的什麼?可是二弟,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你只不過是撿來的便宜罷了……我鋪路十載,叫你白白撿了便宜……」
他不說後悔,他到死不悔,哪怕這條路走成了絕路,他又豈能回頭?在從來瞧不起的二弟面前,他怎敢說後悔?
「父親……不相信我,可我這一生,都是為了白家……你才是白家的罪人、罪人……」
「大哥……」白燁走近了些,發現白湛面帶著詭異的笑容,就那樣靠在牆上……雙眼合上,他瞑目了。
知曉自己大限將至,連父母也不告訴,第一個叫來的是他白燁,只為了跟他說短短的幾句話?
這話里,大有文章。
「侯爺,大公子他……」有下人聽見響動跑來,見白湛去了,忙要去叫人。
「慢著。」白燁攔住他,沉吟道,「先不要聲張,把一直伺候大公子的幾個人叫來,一個也不許少,我有些話想問他們。」
人死了,秘不發喪,這是對死者的不敬,可家主說話,誰敢不從?
那下人忙點頭道:「是,侯爺,小的這便去……」
白燁回首,望著白湛灰敗下去的臉,三十載,白家最囂張恣肆的大公子死在這種地方,臨死時仍在不甘心他為白家所做的犧牲,連最後的體面也不曾換來。
可是,大哥,誰都可以是白家的棋子,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我從不認為犧牲是個壯烈的詞,那只是委曲求全時不得不選擇的路罷了。
只要能換得一線生機,任何卑微苟且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
入夜時分,百里柔的馬車自皇宮回府,白燁親自來迎,攜著她的手回了房。
百里柔為了掩飾心虛,比平日更愛說話,軟語笑道:「今日在宮裡,皇后同我說了許多需要注意的事,也見著了太子,太子又長大了些,身子也……」
「柔兒,」白燁忽然叫她,面帶笑意發問:「在你和親大秦之前,是否已同皇后娘娘相識?」
百里柔一驚,臉色頓時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