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大帝與民女
2024-05-28 13:17:29
作者: 尉遲有琴
十一月初一,君傾生辰,太子周歲時不曾慶賀,當時宮中亂象叢生,也無人敢提及此事。
如今,太子兩周,皇后陪伴在側,秦宮時常瞧見大帝一家團圓,內務府少不得早早操辦太子生辰宴。
白家二公子白燁承襲爵位,定於十一月十六同東興寧康公主完婚。白國舅退而參佛不問政事,一月以來,長安城內發生的樁樁件件皆是西秦之大事。
十一月初一這日,宮中為太子設宴,連白岳大元帥也歸朝為太子慶賀。坊間有傳,白岳大元帥自東興、北晉使臣來長安,便一直駐守城外,護衛皇城同大秦的安危,此番歸朝為外孫太子爺慶生,似乎理所當然。
朝華殿內,坐席的安排也十分有趣,白家如今的當家人白燁竟挨著白岳大元帥就坐,冷麵的大元帥在白燁與之交談時,竟點了點頭。白家的局勢從未有如今這般和諧,似乎往日宿怨都隨著白家家主的更替而有所改善。
君臣皆歡之時,忽聽宮人通傳太后娘娘駕到,席上眾人紛紛停下觥籌交錯的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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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這場合,白太后絕不會出席,莫說此次,即便是從前大帝命人去請,白太后也是高興則來,不高興則去。
萬沒想到,太子生辰、百官慶賀之時,白太后竟在一眾宮人的跟隨下來了朝華殿。
此前因曹安康同白露之事,白太后失去了左膀右臂,慈寧宮中的侍衛宮人也遭替換,承親王君越閉門不出,再不敢入宮給白太后請安,連今日太子生辰宴也稱病不來。
加之外朝白家換血,白太后無論在宮內或宮外再無內應後援,真正被架空了權力,做了個名副其實的皇太后。
「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不知是誰起的頭,宴上的眾人忙起身跪拜,太后終究是太后,乃陛下的生母,哪怕只是個空架子,到底不可怠慢。
帝後、太子坐在高位上,本是其樂融融的場面,奈何太子一見白太后,居然瑟縮了一下,一張無辜的小臉含怯,往皇后懷裡躲去,眼神純淨無辜。
大帝看了下妻兒的臉色便知不對,可他尚未說話,鳳座上的百里婧攬著君傾,摸著他的頭,開口笑道:「太后娘娘萬福!傾兒,給皇祖母請安。」
皇后再與太后不睦,這檯面上卻做得很足,半點不戳破,仿佛從未發生過什麼不快,她恪守宮中禮儀輩分,給了太后該有的顏面。
「皇祖母……」君傾聽母親的話叫了,大大的眼睛卻是眨巴了下,不太懂這個詞的意思,小手仍揪著母親的鳳袍。
小小的人兒臉上的那塊傷已褪去不少,只留下淺淡的印記。
「母后請坐。」大帝見皇后鬆了口,也沒再說什麼,宮人早已將太后的位置收拾妥當,扶著太后坐下。
此刻在朝華殿內的文武百官,都是大秦拿得出手的人物,可哪怕再是肱股之臣如薄延,此刻也不敢出聲。高台上的幾人血脈相連,無論他們關係生疏或是心有芥蒂,也不是他們這些臣子能去評頭論足的,說到底,是家事。
跟在白太后左右的宮人低垂著腦袋,始終不敢看向帝後,顯然是心虛。白太后身邊的親信被撤換,算是被半看管在慈寧宮,此番定是太后執意要來,那些看守的護衛也不敢拿太后如何,只能跟著。
說到底,還是大帝仁慈,哪怕白家有異變、慈寧宮早有諸多傳聞,大帝始終不曾對太后趕盡殺絕,給她留有足夠的顏面和自由。
白太后坐下後,竟難得慈眉善目,她的臉有白家一貫的好顏色,想要慈睦便能慈睦,吩咐近旁的宮人將一個錦盒交給太子:「太子生辰,哀家給他準備了兩樣小玩意兒,也算是哀家的一份心意。」
太后肯矮下身份給太子生辰準備賀禮,了解帝後同太后關係的眾人皆是心裡發虛。
太后莫不是被皇后那狠毒手段逼出了軟肋,打算藉此機會同帝後和解,從此肯安分做一個諸事不管、頤養天年的皇太后?
可是顯然,禮儀周到滴水不漏的皇后卻並不這麼認為,她臉上雖然帶笑,目光卻是盯著太后,沉沉如炬,似乎要將皇太后看穿。
後宮中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威儀萬千、權勢滔天,一個是大帝的生母,一個是太子的生母,面對面的較量下,誰輸誰贏難有決斷。
白太后忽然語出驚人,道出了皇后心中所想:「怎麼?皇后不會以為這錦盒之中是什麼毒物吧?哀家對太子下手,對哀家有什麼好處?這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太子是未來的皇儲,哀家何德何能,敢同天子,還有未來的天子不對付?皇后行事謹慎是好,可未免太多疑了些。」
百里婧不曾因白太后的譏諷而尷尬,似笑非笑道:「太后多慮了,臣妾只是在猜,盒中是何物,能讓太后這般惦記著親自送來給太子,太子如何承受得起這份恩德?」
君傾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那盒子是要送給他的,錦盒的顏色太好看,斑斕奪目,不知裡面是什麼。
但母親還沒發話,君傾也只好沉默,忽聽他父皇說話了:「錦盒拿過來,朕瞧瞧是什麼,若是有趣,便給太子留下。」
聽見君執開口,百里婧的眉頭忽然蹙起,她轉頭看他,來不及阻止,宮人已將錦盒送了過去。近身侍衛十分警覺,早已將錦盒打開,將盒中之物拿出,呈給大帝。
太子生辰宴弄成這樣的局面,已是不太好看,大帝此舉不過稍稍化解了尷尬,將君傾及眾人的目光全都引到了太后的賀禮之上。
君執就著侍衛的手看了下那兩樣東西,笑開了:「九連環同七巧圖,這是朕小時候喜歡的玩意兒,難為母后還記著。待太子再大些,便可以玩了。傾兒,謝過皇祖母。」
大帝對太后的態度始終讓人捉摸不透,為了妻兒可以冷落太后許久,從小到大,無論是家國大事還是立後婚姻,甚少聽從太后的意思,以至於後來母子反目。可這種場合下,大帝卻還是極盡所能地給了太后面子。
當著群臣的面,白太后朝君傾招了招手:「太子乖,過來皇祖母身邊,讓皇祖母抱一抱。每一個孫兒都同祖母親近,哀家的第一個孫兒,長到兩歲,還不曾承歡哀家膝下,也算是憾事一場。」
太子的生辰宴,忽然變成了皇太后的示好宴,白太后這等姿態,也是讓人難以參透。仿佛忽然念起親情的可貴,懂了那些許久不懂的道理,想借著這次機會來好好彌補。
可惜,百里婧如今是個時時處處都警惕的母親,面對的還是白瑤這個女人,她從來不曾放鬆警惕,也沒有想過要同君執一般,同白瑤重歸舊好。
有些事情發生了便是發生了,永遠覆水難收,哪有那麼容易,幾句話便能一筆勾銷?
「太后娘娘,太子怕生,上回還曾受了驚嚇,至今不曾緩過神來。太后娘娘是太子的祖母,身子也還康健,日後太子多的是機會承歡膝下。等過幾日,太子親去慈寧宮看望太后娘娘,屆時還怕皇祖母厭煩呢。」百里婧摟著君傾,撫了撫他的頭。
「母后……」君傾仰頭看母親,純淨的眼睛時不時去瞧那顏色十分艷麗的錦盒。
孩子對顏色都很敏感,他還什麼都不懂,兩歲的孩子,哪怕是日後的皇帝,如今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他想要,但克制。
百里婧如此不信任的態度,明顯是不給白太后面子,不讓太子去親近白太后,至少今日不行。
朝臣尷尬之時,忽聽殿內的白岳大元帥沉聲道:「今日是太子的生辰宴,兩歲的孩子,不是一樣禮物便能哄好的。太后久居高位,居然連這個道理也不曾明白,枉為祖母了。」
「……」殿內死寂。
若說這天下還有誰敢當眾不給太后顏面,連大帝也不肯做的事,白岳大元帥做到了,他幫著女兒說話,質問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座的除了太后、帝後同太子,何人的身份比白岳大元帥顯貴?
身為大帝的舅舅、岳父,皇后的父親,太子的外祖,太后的胞兄,又是大秦的戰神之尊,無論在朝在野,他說話的分量都足夠,毫不客氣地結束了這場尷尬。
話說開了,白太后居然也不惱,不曾像往昔一般一言不合便離席而去,只是淡淡笑道:「大元帥所言極是。今日是太子的大日子,皇帝也不必遷就哀家,各位卿家該怎麼便怎麼,哀家不好掃你們的興。這一杯酒,哀家祝大秦千秋百代,皇帝同太子福澤綿長,萬歲萬萬歲。」
白太后難得說了一席動聽的話,在白太后的親厚下,無論大帝或是朝臣皆舉杯共飲,太子生辰宴無論開場或是收尾,不可謂不盡興,真真一團和氣。
宴席散時,白太后鳳駕先去,路過白燁身旁,停頓了腳步,笑道:「替哀家問候你祖父同父親,白家有了你這個好兒子,是白家的福氣。十一月十六,是你的大日子,哀家會去熱鬧熱鬧,白家許多年不曾有這樣的喜事了。」
這番話說得不咸不淡、喜怒不明,似乎是在罵,又似乎是誇讚。
「謝太后娘娘恩典。」白燁只點頭應下,並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白家新上位的家主,時刻內斂持重,讓人捉摸不透。
一場宴會過後,似乎帝後同太后的關係有所緩和,人人都在揣測太后是否已然嘗夠了在宮中備受冷落的滋味,主動向帝後示好來了。
有一方示好,關係便可改善,有不少人盼著大秦深宮之中寒冬的終結。
然而,十一月十六,白燁同東興寧康公主大婚當日,君傾便出了事。
白日裡,君執同百里婧去過白燁的婚典,畢竟是兩國聯姻,大秦帝後不可不重視。回宮後,君執身子不好,百里婧便伺候他藥浴。
長安城的氣候不比江南,十月過後君執仍覺不適。毒不可解,他一生將為此所累。
百里婧每每看他受苦,伴他左右雖不說什麼,卻著實不太滿意他對待太后的寬容。想來無論宮中或是民間,婆媳不和始終是個問題,哪怕高貴如西秦大帝,也是能躲則躲,能避則避。
他始終護著妻兒沒錯,卻也對母親放任,夾在中間的大秦皇帝,有很多男人相通的軟肋。
待成了親有了孩子,百里婧才有了很多她少女時不曾有的複雜情緒。她需要承擔的東西也更多、更重,想著如何保護君傾周全,如何調養君執的身子,見他備受病痛折磨,她不得不請北郡藥王再出山,千里跋涉往長安宮城來。
甚至,同白家聯手也並非她想弄權,權勢始終是個好東西,她深知其中的貓膩。只是白燁有一點說得對,若是白家倒下去,於她有什麼好處?
薄家、聶家、孟家三大家族分庭抗禮,哪怕薄延為丞相之尊,尚有梵華可牽制一二,終究不如白家來得穩妥。
各取所需,你中有我,白燁想保住白家不衰,她想保護君傾無憂地長大。大秦皇帝不是傻子,他之所以縱著她,是因為那也是他心中所想——願白家輔佐太子,與大秦一同成長,這才是她和他的夙願。
霧氣繚繞里,百里婧聞著那瀰漫的藥草香氣,跪坐在池邊,給君執捏著肩膀。
放鬆了一陣,君執忽地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划地寫著字。
百里婧一隻手圈著他的脖子,一隻手任他寫寫畫畫,辨認出她寫的什麼,她笑了:「是有些丑了。」
君執的神色隨之一暗。
他寫的是,「朕近日照鏡子,似乎不如從前好看,婧兒覺得呢?」
百里婧見他嘆了口氣,似乎無可奈何。再好看的人,病痛折磨下,容顏也有折損,若是他無病無災,想是要好看得多。
百里婧摟著他的脖子,卻不敢把力都壓在他身上,在他一側耳際輕輕吻了吻,沉吟道:「雖然丑是丑了點兒,但總比墨問好看,墨問的臉我都忍下來了,陛下怕什麼?」
兩人的芥蒂已然全消,能心平氣和地談起從前的某個人某件事,這才是老夫老妻該有的樣子。
君執於是笑了,反手摸著她的臉,自嘲地用沙啞不穩的嗓子道:「他那丑顏,如何同朕相提並論?婧兒,朕真想讓你瞧瞧朕十八歲的樣子。」
十八歲的西秦大帝,與東興重訂盟約,御駕親征驅逐突厥,沙場殺伐流血千里,率大秦鐵騎重整河山、改革弊制,才有了今日大秦的國力。
連已故的東興景元帝也曾說,生子當如西秦大帝。
聽著西秦大帝高高在上的對墨問的不屑,想著過往種種,百里婧在他頸側笑道:「盛京的民風很懶散,大戲裡、評書里唱的、說的東西,從來都不避諱當朝皇帝,甚至,連他國皇帝也不避諱。我記得第一次聽見你的名字,是在狀元橋旁的亭子裡……」
君執覺得意外:「嗯?」
百里婧笑,緩緩說道:「在此之前,我從沒聽過說書,那先生敲著鼓,連說帶比劃,說西秦大帝出征,每每戴著副鬼面具,嚇得突厥韃子聞風喪膽。有一日大勝,鳴金收兵,人困馬乏,紮營一處村寨,見一農女河邊洗衣,身姿窈窕十分動人,西秦大帝緩緩上前,還不曾開口說話,農女自水中倒影瞧見鬼面具,嚇得擲衣而逃,水潑了西秦大帝一身。」
君執唇角的笑意漫開,沒打斷她:「西秦大帝心道,你這農女好大的膽子,居然連朕也不放在眼裡。當夜,那農女的父母親族,將農女綁縛,親自送往西秦大帝帳中,口口聲聲道,小女有眼不識泰山,如今綁了來,任由西秦大帝處置。要殺要剮,小女一家絕無怨言。」
說到這,百里婧便不說了。
君執似乎聽出了興味,問道:「然後呢?」
百里婧道:「然後啊,那先生說,當夜風大雨大,西秦大帝帳中有山雨欲來之勢,諸位猜猜是風雨還是雲雨?咚——先生敲了一下鼓,笑道,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下回我再與諸位細說!我急壞了,難得出宮一次,下回是哪一回啊?我忙問那先生,然後呢?那先生轉頭瞧見我和赫趴在亭子下面偷聽,又見我問的直白,只道,小孩子家的,不許聽大人說書!我不服,赫也不服,赫先問的,最後怎麼了?那民女被殺了嗎?我問,對啊,那西秦大帝的面具還沒摘呢,他好看嗎?」
「周圍好多人在笑,說書先生被我們問得沒辦法,不耐煩對我們說,被殺了被殺了,西秦大帝比鬼怪都可怕,他會吃掉那民女,小孩子不要聽說書,不然西秦大帝也會吃掉你們!知道西秦大帝為什麼戴著面具嗎?他長得太醜,不能見人!」
「然後啊,有一天我看到三妹和四妹在玩,說著長大可以嫁給西秦大帝、他是大英雄之類的話,我趕忙上前告訴她們,不行,不行,會被吃掉的,西秦大帝長得太醜了,你們千萬不要做傻事……」
「呵……」君執悶笑。
一個小小的故事說了好久,故事裡有很多人事已非、很多胡說八道,她的語氣卻格外歡快,像是故意逗他開心似的。
君執見她說完了,點評道:「婧兒如今捨身飼虎,勇氣可嘉。」
百里婧嘆了口氣,皺著眉湊近他,問道:「那時候我應該也就九、十歲,很多事情不太懂,那一夜西秦大帝攜了那民女入營帳,到底是吃了呢,還是殺了?當夜帳中是風雨呢,還是雲雨?嗯?陛下能親口對我說說嗎?十年前的舊事,擱在心裡始終放不下。」
一本正經地借著說書來調侃他,君執泡在藥草里的痛緩了許多,他轉身將她抱在懷裡,嘆息道:「若是世上有第二個西秦大帝活在說書先生的嘴裡,當夜,朕應當是吃了她吧?行軍路上寂寞,難得有人慰藉。朕從前竟不識雲雨之樂,可惜了朕這盛世美顏。」
百里婧的半個身子都快進了水裡,聽見大秦皇帝毫不吝嗇的自誇,她柔柔地笑開:「所以啊,陛下何須擔憂,待傾兒十八歲,我便能瞧見陛下當時的樣子了。一兩歲的樣子都已瞧見了。」
歲月永不復來,但幸而他和她有個孩子,所有她不曾瞧見的他的樣子,興許可在孩子身上窺見一二,這便是血親的奇妙之處。
「嗯,唯有傾兒,能得朕的幾分顏色,朕甚滿意。」君執默認了,又輕捏著百里婧的下巴道:「小瘋子,朕想瞧見你小時候是什麼模樣,九、十歲聽那種混帳故事,還追問不休,十二三歲就開始恩恩愛愛,朕錯過的那些年,往哪裡找?」
「所以……」百里婧不躲不避地眯眼看他。
一眼看穿他。
君執笑著吻上她的唇,他笑起來更添顏色,山河為之傾倒,唇齒間都是柔情蜜意:「所以,朕要快些好起來,生個女兒,像我家小瘋子的女兒,讓朕又愛又恨的女兒。」
「萬一……女兒也長得像西秦大帝呢?」百里婧吮著他的唇舌,不輕不重地添油加醋。
「……」君執認真想了想,「以朕的盛世美顏,女兒像朕,想必也不會太差。」
好一個盛世美顏啊……
帝後繾綣了一陣,忽然有人進來稟報,聲稱太子出事了,百里婧的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然而君執藥浴過半,昏昏沉沉,百里婧怕他擔心,沒敢驚擾他,只悄悄退了出去。
君傾又出事,起因是那錦盒內的九連環同七巧圖。明明驗過了無毒無害,梵華見君傾實在喜歡,便拿了給他玩。
誰知剛碰它們不過一刻,君傾手上、身上便長了疹子,疹子發得快,化了膿,他疼得大哭,將梵華等人嚇得半死。
「娘娘,方才藥王恰好入宮,太子如今有藥王診治……」宮人見百里婧腳步匆匆,濕了的衣袍也不願去換,拖了一地的濕印子,忙勸道。
勸雖是勸,卻不敢保證說無事,這勸並沒什麼功效。
百里婧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待入了清心殿偏殿,果然見北郡藥王在此,一身風塵還不曾洗去,便急匆匆替君傾診治。
「娘娘!」梵華嚇壞了,雙眼通紅,自回長安城,她再不曾有過這般失態的樣子,「明明……明明那盒子……」
梵華說不出話,只剩自責,見君傾成了那個樣子,她又心疼又難受。
聽見梵華的喚,北郡藥王回頭,將寫好的方子給了宮人,讓他們去抓藥,還不忘安撫快瘋了的百里婧:「這毒很邪,有點類似晏氏的蠱毒,專挑特定的人下手。對大人無害,只對孩子有效,越小的孩子越容易中毒,若是尋常孩子一碰觸便會毒發,恐怕不到兩個時辰便會斃命。」
百里婧的呼吸隨著北郡藥王的描述漸漸粗重,神色越來越凝重。
北郡藥王道:「不過,君傾在鳴山谷底打下的底子好,雖碰過毒也不過是馬上發了出來。這些疹子看似可怕,燒遍全身,其實是好事,毒不曾進入體內,假以時日便能消,你莫慌。」
「少主,太后那個老太婆真的想害小君傾!」梵華狠狠將七巧圖捏斷,咬牙切齒道,「我去找她算帳!」
北郡藥王不管恩怨如何,只道出他所知的:「將這九連環同七巧圖丟入火中煅燒,毒方能摧毀。」
百里婧聽著他們說話,望著君傾臉上的淚痕和好好的皮肉上化了膿的疹子,看他在榻上哭得抽噎,伸長了手臂想讓她抱,卻又因正在診治不能隨心所欲……方才在浴池旁繾綣的心思全都消失不見!
手指在袖中越摳越緊,百里婧一刻也不願再忍,一刻也不能再忍!
白露、曹安康的事情過後,白瑤已被架空了權力,只剩有心無力,百里婧本想息事寧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在大秦皇帝的份上,大不了好好地送白瑤百年終老,可白瑤到底是什麼惡鬼轉世?!
她百里婧一退再退,可白瑤還是把手伸向了她的摯愛,讓她如何還能安安穩穩無動於衷?!
多謝白瑤,將君執害入此境無藥可治,她求著藥王來京,恰好能在此時救下君傾性命。若是尋常太醫診治,何人能斷定君傾活得過今日?
多謝白瑤耐心,下毒之人從不管後果如何,哪怕今日此計不成,下回又在何處動手?惡人永遠在暗處蟄伏,活著一日,便要折磨他們一日,讓他們料不准在何時何地何年何月痛失所愛!
此罪當誅!
「少主……」梵華也察覺了百里婧的臉色不對,小聲道:「出了這樣的事,那個老太婆太猖狂,少主,還是跟陛下說說……」
百里婧坐在榻上,一手摸著君傾的頭,聽見梵華說話,終於幽幽道:「陛下這兩日身子不好,別去打擾他。」
「可是……」梵華憤懣不已,可對手不是白露、曹安康之流,是陛下的生母,難不成娘娘要忍氣吞聲地受了?否則只要去動了太后,回頭如何同陛下交代?
梵華再生氣,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那人的身份是一道保護符,下了這等毒手,分明還在有恃無恐!
傍晚時分,天還不曾黑透,是個難得的晴朗日子,西邊甚至還有晚霞滿天。
百里婧望著窗外,忽然道:「君傾勞煩藥王照看,我出去辦些事便回來。」
已為人母的女人,即便年紀再輕,可眼神中的堅決不容抗拒,北郡藥王點了點頭,他不參與這些恩怨,只是沉默地嘆了口氣。
多少年前的舊事,何人欠下的孽障,終究要還。十年,二十年,終有一報。
……
慈寧宮。
有人進來通傳,說是皇后娘娘不請自來,還帶了大隊的人馬。
白日裡太后也曾出席白燁同百里柔的婚典,如今仍是一身鳳袍加身,儀態萬千。
「讓她進來。」聽到有人通傳,白太后於鳳座上安坐如初,居然也不攔著,甚至連氣憤不解也無,她任由百里婧進來,同上回黑甲軍闖入時嚴加阻攔的情形全然不同。
甚至,白太后這等大方相迎的姿態,仿佛一早料到百里婧會來,她在此等她多時。
「白日婚典上方才見過,熱鬧了一陣。此番皇后大駕光臨,是邀請哀家出席喪禮不成?若是國喪的大事,哀家倒是樂意出席。」白太后勾起唇角,形容整潔一絲不亂,出口毫不留情,句句詛咒,仿佛已料到發生了什麼。
百里婧步入殿內,冷冷望向鳳座上的白太后,既然明人不說暗話,太后已知曉她為何而來,那便索性直截了當。
百里婧不回答白太后的話,只反問道:「太后嘗過冷宮的滋味嗎?」
「……」白太后微微一愣,百里婧的那聲問帶著刻骨的冰冷,在空空的大殿內聽起來格外森寒。
百里婧不需她回答,繼續道:「堂堂大秦皇太后,出身尊貴,怕是從來不曾卑賤地活過吧?不過既然是宮裡的女人,自然知曉冷宮是什麼意思。冷宮裡的女人,她們會一日活得比一日悽慘,挨餓受凍,又是這麼冷的天。爐火撤去,殘羹冷炙……活得不如畜生。不過,興許比畜生好一些,起碼不能叫她餓死、凍死,始終要吊著她一口氣……」
說著,百里婧望向慈寧宮外,日暮的霞光正一點點褪下去,冷聲道:「從今日起,慈寧宮便是冷宮,我會讓你嘗一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到時候,太后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有恃無恐的嘴臉了,興許為了活下去,太后還會搖尾乞憐,我等著那一日。來人!」
不需要擺開大戰的架勢,不需要從前對付白露時的迂迴曲折有理有據,百里婧話音剛落,便有一群護衛衝進來,動作整齊劃一地將慈寧宮的各處門窗「嘭」地摔上,再逐一釘死。
那麼多人,一聲一聲敲打釘子的聲音在慈寧宮殿內迴響,更是一下下敲在太后的心上。
「你想幹什麼!」白太后怒目圓睜,措手不及,「你兒子死了!就想對哀家下手?!大逆不道!你瘋了!」
深宮之中的種種酷刑,白太后沒想到以皇后的年紀輕輕,居然一樣不落地全部知曉。怎麼讓一個人活得恐懼,一點一點讓光從她的眼前消失,皇后顯然深諳此道。
聽見太后提起君傾,百里婧彎起唇角,終於又看向她:「太后,再好好瞧瞧這晚霞吧,好好瞧瞧這零星日光,往後幾十年,太后恐怕是瞧不見了。日日與暗夜為伍,誰知暗夜裡有沒有什麼鬼魅來索命?畢竟,太后的手上沾有多少血,只有太后自己清楚。」
門窗被封死,光亮一點一點消失,那些人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外頭也不見有人來阻止,白太后忽然有點發抖:「你、你敢動慈寧宮的東西,敢動哀家!讓皇帝來見我!哀家是皇帝的親生母親!你怎敢如此放肆!」
百里婧冷笑一聲,嘲諷地望著驚慌失措的白太后:「如今倒想起陛下來了?太后娘娘,自己造的孽自己受著。你兒子他不會來,他已被你害得快死了,浸在藥池中,啞了,渾身是毒,他連自己尚且顧不得,更救不了你。」
「你想造反?!惑亂君心的野種!你仗的是誰的勢!白岳嗎!哀家就知道他的女兒不會是什麼好貨色!」白太后眼見最後一扇門在百里婧身後,還剩最後一扇窗透著光,其餘所有的門窗都被封死。
慈寧宮忽然變成了一個黑洞洞的囚籠,燭火不曾點上,暗處似乎有無數的黑影正在朝她襲來。
白太后邊驚恐地離開鳳座,朝百里婧的方向奔來,迎著那扇門的光。
百里婧一把攥住白太后的手腕,狠狠的,絲毫不留情面,不准她再往前邁一步,冰一樣的眼睛盯著白太后:「太后又是仗著誰的勢?以母親的名義傷害他,讓他聽你的安排,什麼都依你,給你私軍,給你權力,給你榮寵一世!到頭來換得一碗毒藥下毒,葬送他半生性命,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場!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想過讓你去死,處處維護你,任你繼續妄為,設計對付他的兒子!他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兒子,他如何能料到這種結局?你配做母親嗎?你配嗎!」
「住口!」白太后被逼得睚眥欲裂,聲聲嘶啞,自肺腑里吼出,「不用你來教訓哀家!他的命是哀家給的!他就該聽哀家的話!哪怕是死,他也該聽話!你有什麼資格教訓哀家?!他受的委屈,你讓他來找哀家對峙!」
百里婧冷笑,一聲聲,既輕且漂浮,滿含蔑視:「你之所以想見他,不過是因為有他在,不會讓你去死,你太懂得怎麼欺負他了。西秦大帝何等厲害的人物,被太后逼得無力還手。可太后有一點沒料到,我和他不一樣,我對你毫無感情,我不會讓我的兒子再落入你的手裡,陛下下不去的手,我來!他背不了的罪孽,我來背!不就是囚禁太后,以罪人待之嗎?太后又不會死,怕什麼因果報應?這世上若果真有因果報應,下輩子再說。今生,太后且受著吧。」
百里婧忽然甩手,任太后跌坐在地,她環視著跪地的宮人,沉聲道:「你們幾個日夜看守,不可叫太后有一絲損傷。本宮要太后長命百歲,在這慈寧宮享一輩子的清福。最後一扇窗,也封死吧,否則如何叫不見天日?」
「是!皇后娘娘!」應答聲很乾脆,說動手便有人動手,又是一陣釘子敲進木頭裡的沉悶聲音。
「你怎麼敢……你居然敢……白靜!」白太后跌坐地上,長長的指甲折斷,血順著指尖流出來。
可日光被封死,看不清傷口如何,白太后舉著手,厲聲對著百里婧的背影喊道:「你不過是為了替晏染報仇!少拿皇帝做藉口!你的兒子若是沒死,你以什麼罪名與哀家作對!讓君執來見哀家!」
口口聲聲,從未服軟,白家太后的氣節,深深地影響了白露,白露到死,還在想著如何報復百里婧。
連孤兒寡母都對付過的百里婧,當初要白露死,不過是因為她對君傾口出惡言,滿嘴都是狠戾報復,這個後患死了比活著讓人順心,否則,白露不過是個棄卒,死與不死,絲毫不影響她同白家的合作。
此時,聽白太后提起晏染,百里婧的心上忽然便是一沉,唇邊的笑意也慢悠悠地漾開,她回頭,眯著眼居高臨下地盯著白太后,冷冷反問道:「是啊,即便是為了晏染,你難道不應該賠命嗎?一屍兩命,你欠了多少年,該還了。我不冤枉你,也不多要你一條命,我找該算的人來算。我要看著你,一日一日地受盡折磨!二十歲的晏染死在你的手上,二十歲的我回來索命,這便是你所認為的因果報應,你的報應。」
最後一扇門窗釘死,最後一扇門被合上,慈寧宮轉瞬之間成了黑漆漆的地獄。
白太后拍著門大喊大叫,百里婧背對著那扇門,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眺望偌大的秦宮,日暮時分,寒鴉陣陣飛掠而過,沒有下雪的意思,也沒有青天白日,只是冷到骨子裡。
門內的白太后還在叫著讓皇帝來見她。
百里婧頭也不回地步下台階,她心裡清楚,即便囚禁了太后,犯下大逆不道的罪,這也遠遠不是她們的結局。
……
之後許多日,君傾身上的疹子漸漸消退,雖吃了不少的苦,可最後性命無憂,梵華抱著君傾連連道「福大命大」。
北郡藥王為君執重新調配了藥,略有氣色,在宮中久呆,免不了同白岳常見面,白岳的脾性未變,仍是對北郡藥王冷嘲熱諷,仿佛已成習慣。
只是君執始終不曾過問慈寧宮一事。
無人提起慈寧宮之變。
白家在白燁手上,白燁新婚,不常參與朝事,其餘三大家族甚少會給太后請安,於是太后被囚禁於慈寧宮之事,似乎成了宮中的一樁秘聞,無人敢提。
可君執不同,他是大秦皇帝,百里婧不信他不曾聞見風聲,他恐怕早已知曉。他不提,是因為縱容她,還是早已有別的打算?
對待任何人,君執都會縱容她,可生母白太后也許要另說,畢竟,連白太后自己也曾放言,讓皇帝去見她,這事便有轉機。
轉眼冬至,朝廷放假,宮中也有過小年的氣氛,梵華忽然領著一個小太監匆匆來報:「娘娘,這個人說太后想見娘娘,想跟娘娘說幾句話。」
太后在冷宮之中已呆了十多日,聽說脾氣很硬,一句不求人,只讓陛下去見她,除此之外不過詛咒,再無其他。
如今只說要見她,百里婧十分疑惑。
小太監顯然是受太后趨勢,趴地戰戰兢兢道:「皇后娘娘,太后說,有幾句想對皇上說的話,請皇后娘娘轉告,往日的恩怨,太后都會給皇后娘娘一個交代。」
這是讓她非去不可的意思?還是說,想藉此讓君執去見她?十餘日的冷宮折磨,便讓風骨凜凜的白太后服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