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鐵拂塵獨戰三凶 龍吟劍遺贈奇士
2024-04-25 18:57:50
作者: 梁羽生
董紹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塵截路,冷語相向,便也怫然大怒。沙鳴遠揚錐喝道:「你既橫來干預,俺倒要領教領教。別人怕你的虛聲,卻嚇不了俺們兄弟。」說著他雙錐平胸,立了一個門戶,便請心如神尼進招。
心如神尼拂塵揚空一拂,冷然笑道:「原來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會。只是貧尼既有話在先,不許你們在這裡動手,哪方不服,儘管衝著我來。現在要賜教,貧尼當然遵命,不過你們一共有三人,貧尼無暇一一奉陪,請你們一齊上來好了,省得麻煩!」
沙鳴遠雙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個尼姑,竟要獨戰俺們三人?你別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來,俺們兄弟三人也就准聽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說道:「兩人對打很是乏味,你們三人如果少一個,貧尼不動手,要麼你們都上來,要麼你們就全都滾下山去!貧尼雖老,對付你們三人,倒還應付得來。怎樣?再不上來,貧尼可不客氣了!」
沙鳴遠等三人個個氣憤不已,喝道:「好!你既要較量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只好請了。」話聲未落,只見心如神尼疾如電閃,身形微動,鐵拂塵已倏地先向沙鳴遠拂來。沙鳴遠識得厲害,急盤龍繞步,左錐一掩,右錐平刺,卻不料心如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她一擊不中,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白貞一身邊,陰惻惻冷笑一聲,鐵拂塵抖得筆直,斜斜點打白貞一的關元穴,白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節軟鞭,「玉帶纏腰」,猛下絕招,呼的向心如神尼攔腳掃去。心如神尼一個「旱地拔蔥」,凌空躍起數丈,白貞一的軟鞭自她腳下一掠而過,再抖起時,她已在空中使個「紫燕掠波」之勢,竟翩如飛鳥似的直衝董紹堂而來。董紹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給她鐵拂塵乘機一卷,董紹堂也算機靈,急一縮一挫,避免給她卷著刀身,並試用刀鋒削她的拂塵。誰知這吹毛立斷的寶刀竟削不斷她的拂塵,刀鋒竟已給微微纏著,心如神尼錯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紹堂立覺虎口生痛。幸得白貞一站得近,援救及時,運鞭如風,急施側襲。心如一聲冷笑,把拂塵一松,抽身應付。董紹堂這才解了困危,但饒是這樣,他已蹌蹌踉踉,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心如神尼已連襲三人,使了幾招絕招,嚇得三個一流好手都戰戰兢兢,不敢馬虎。
山風獵獵,袍袖飄飄。心如神尼以一支鐵拂塵獨戰董紹堂、沙鳴遠、白貞一三人,忽而把鐵拂塵當成五行劍,展開了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忽而把鐵拂塵當成閉穴钁,展開了她獨創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環攻之下,倏進倏退,忽守忽攻,身形展開,真如行雲流水,慢中快,巧中輕;招數展開,更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吞吐如意,收入自如;一招一式,全都到了化境。若非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休說纏戰,連三招兩式都擋不了。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荒山血戰,直把方復漢和上官瑾這兩師徒看得目眩神搖,剛才他們看司空照削棍成槍,削槍成筆,已自嘆為觀止;現在和心如獨戰三凶比起來,又覺得是如小巫見大巫了。真箇如初登華山,一峰還有一峰高。武學如登山,不是艱苦卓絕,有極大信心毅力的人,還真不易達到光輝的頂點。
方復漢凝神注視,只見三個人圍著心如神尼廝殺,走馬燈似的風車旋轉著。董紹堂的雁翎刀化成了一道銀蛇,儼如白虹飛舞;白貞一的七節軟鞭更如虬龍騰空,夭矯來往;沙鳴遠的三棱透甲錐,映日生輝,更是邪門,使到疾處,遠望竟如一座錐山,發出呼呼轟轟的聲響。即使方復漢站得老遠,也能感到風聲刀影,聽到金鐵交鳴。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影裹著,方復漢只似見到一條黑線在銀光波濤之中上下往來,再看去時,連人影也沒在波濤中了!
方復漢驚心動魄,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悄聲問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們要不要出去幫忙嗎?這老尼姑力敵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別急,別忙,她支持得了,你不見她已完全占了上風嗎?」方復漢圓睜雙眼看去,只見戰鬥仍是老樣子,心如神尼還是在包圍之中,四個人的身影都難分得清楚,更不用說看得出什麼招數變化了。他提心弔膽地再問司空照道:「真的占了上風?」心中甚是懷疑。司空照悠閒地看了一眼:「怎麼不是,而且這三個人就快要抵擋不了,不信你瞧,再一會,就沒得看了。」他見方復漢還是神情緊張,滿頭大汗,就對他說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嗎?」
方復漢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這三個對手都是硬底子!」
司空照笑道:「你還未見過她和人交手,所以這樣緊張。對手三個雖然都是硬底子,可是若以一敵一,我都能把他們打敗;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對付不了?」話到此處,司空照倏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復漢圓睜雙眼,順著所指之處望去。只見心如神尼袍袖飄飄,全身顯露,沙鳴遠等三人分三路退下,卻又不像要逃走,只見他們繞場疾走,左穿右插,倏進倏退,卻不沾近心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鐵拂塵當胸一立,意態悠閒,兀立場中,動也不動。
方復漢看得納悶,問司空照道:「這算什麼?」司空照道:「他們三人見抵禦不了,想採取分進合擊之法,三人三路,距離適中,可以互相呼應,引心如來追,只要心如追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其他兩人立可進襲或施暗器呢。這種陣法,必須平日合拍純熟,而且又都是第一流高手才行。」方復漢又擔心問道:「那麼咱們也出去幫手吧,三人對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擾亂目標,能夠專注了。」話聲未了,只聽司空照又是一聲:「快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心如神尼驀地如飢鷹捕兔,覷准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數丈,身未沾地,鐵拂塵已凌空擊下。方復漢目不暇給,尚未看清,只見一溜銀光,已騰空飛起,噹啷一聲,斜射中旁邊崖石,擊出火花。方復漢正自驚駭,又聽見白貞一一聲叱吒,陡的飛起幾點寒星,向心如神尼紛紛攢射。方復漢知道這是白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釘,剛才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現在竟是滿空飛舞了。
方復漢心頭怦然跳動,不自覺地便探手懷中去摸甩手箭,但他還未摸到,已聽得空中一片繁音密響,傳來了奇怪的清脆的聲音,荒山上空,頓時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點點寒星,向四圍激散!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又聽得一聲悽厲的慘叫,接著便只見一條灰色影子,疾如閃電的一掠不見,敢情早已沒入了草莽之中。
這時天漸黃昏,暮靄蒼茫,華山之巔陰沉沉的顯得異樣肅殺。兵戈之聲雖渺,悽厲之音繞林。方復漢、上官瑾隨司空照出來,一看戰場,只見董紹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翎刀斜插在一塊大石頭上,沒入數寸;白貞一也是屍橫黃土,七節軟鞭鬆散身旁。心如神尼見他們走來,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給沙鳴遠逃脫,又誤斃了董紹堂。」
原來剛才她展開空空兒的「展翼摩雲」絕招,身軀縱起,鐵拂塵凌空擊下,一擊便中,董紹堂的雁翎刀給她卷出了手,穴道也被拂著。她本來是想拂董紹堂的暈眩穴,將他生擒的。無奈凌空擊下,鐵拂塵既要當刀劍用,又要當閉穴钁使,加上董紹堂也非庸手,疾加閃避,她竟自拂不准暈眩穴,而拂著命門穴,登時把董紹堂斃了。
那白貞一卻是中牟尼珠鏢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釘,還可多活一些時候;他一放七煞釘,立刻惹來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釘完全釘落,並將六粒牟尼珠分兩處打出,分取白貞一和沙鳴遠上、中、下三處穴道。
白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釘被心如神尼舉手之間盡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珠鏢已疾風驟雨般襲到,他急急掄鞭碰磕,無奈珠鏢太小,碰落了兩粒,碰不著第三粒,竟給珠鏢洞穿了後心的志堂穴,薩回回棍法的嫡系傳人,就此一命嗚呼。
那沙鳴遠卻煞是溜滑,他仗著輕功提縱術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復有聽風辨器之能,一聽珠鏢聲來,驟地身形一縱,躍起六七尺高,恰恰避過了取上盤的第一粒。他借著倒縱之勢,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鏢打落。說時遲,那時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鏢來時,他已貼地擦身,疾滾入草莽叢中,珠鏢把他的衣袖穿了一個小洞,貼肉飛過,給他帶了點輕傷,卻沒打中他的穴道。他外號千里追風,躲過心如三粒珠鏢,展開登萍渡水的輕功,轉眼間就沒了蹤跡。
心如神尼對司空照等人嘆息道:「這三人本領在當今江湖之上,確屬罕見。可惜卻做了滿洲的鷹犬,以至貧尼也不能不開殺戒了;只是慚愧得很,還是給逃脫了一個。」
司空照問道:「師姐為什麼不施展連珠鏢法追擊他呢?我記得師姐的珠鏢絕技,可以同時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處穴道,而落點先後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縱有絕頂輕功也難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敵過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來我自信珠鏢打穴,已可百發百中,所以對付江湖惡賊,最多也不會連發三粒。卻料不到這廝竟能全部躲過。我既一擊不中,也就不願跟蹤追擊,再度出手了。」
方復漢見司空照與心如神尼的稱呼,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同出一師,便重新過來,以長輩禮相見。談起來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華山一次,探訪師弟,這次恰巧碰見三凶搜山,順便助了師弟一臂之力。
當下方復漢又拉上官瑾過來與心如相見,心如看了上官瑾一眼道:「這孩子倒是上好的練武根子!眼神充足,英華內斂,步法沉實,看來大約有七八年功夫了吧?」
方復漢陪笑道:「承神尼謬獎了,他不過胡亂跟晚輩學了五年。」
心如神尼嘖嘖稱賞道:「這就很不錯了,你須得好好調教他呢!」
方復漢趁機說道:「就是為了這孩子,晚輩才帶他上華山找尋司空大哥,晚輩武學平庸,生怕白誤了這孩子的資質,所以想把他轉到司空大哥門下,剛才曾與司空大哥提過,還未知道他的意思。」
心如望著司空照笑笑道:「這孩子你還不滿意?」
激戰多時,天色已晚,山風陡起,百鳥歸巢。司空照對眾人笑了一笑,先不回答心如的話,指著面前的石洞說道:「平白給這些兔崽子擾了這麼些時候,大家都已累了,先請到山居歇歇再談。」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蕭然,只橫著一張木榻,掛著幾張豹皮。司空照將豹皮自壁上取下,鋪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眾人坐下之後,再摸索出一些乾糧,取出一個盛滿水的大葫蘆款待賓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話,司空照才緩緩說道:「山居穴處,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兄,二十年不見,多謝你數千里外趕來,我卻只能如此簡慢招待。」
方復漢愕然問道:「司空老兄,怎麼你倒和小弟客氣起來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氣。我是讓你看看我這裡的情形。你要把愛徒轉讓給我,我雖年朽,老眼無花,上官世兄是練武的好根子,我入眼便知;心如師姐也盛讚令徒。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滿之處?只是他的神氣顏容,分明是個公子哥兒,我怕他挨不了這苦。」
方復漢正待替愛徒分辯,上官瑾已倏的起立,驀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師大禮,高高興興說道:「師父,若只是為此,請師父無須顧慮,弟子別無所長,挨苦倒是挨慣了的。」方復漢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並非公子哥的事實告訴司空照他們,方復漢還告訴司空照道:「這孩子最仰慕翼王為人,聽說你是翼王知交,無論如何都要磨著我帶他出來。」
提起翼王,大伙兒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閃著淚光,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的抱負,恐怕要等到你們這一代年青人來實現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對翼王抱負,願畢生以赴,至於成敗,只有在所不計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夠這樣,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他這才正式認上官瑾為徒。
方復漢與心如神尼在華山與司空照相聚經旬,這才分手。他們談往事,賞山景,相處極歡。可是談起往事,司空照卻不禁深自悔恨。他說:「翼王當日,遠離天京。挾數十萬大軍,獨走西蜀,鑄成大錯;我卻因意見不同,就飄然遠走,直到翼王危急時才去見他,真是畢生恨事,也一樣是極大的錯誤。如果自己不走,留在翼王身邊,也許多少對他有所幫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習氣,上官瑾聽了,分外悚然。
方復漢與司空照分手後,又秘密地與太平天國的一些遺老相晤。而上官瑾自此就跟隨司空照在蓮花峰習技,他性之所近,對司空照的點穴打穴功夫,特感興趣。
因為上官瑾不是自幼習武,又是讀書人出身,在氣力方面,未免吃虧。好在司空照是武學名師,他因材而教,傳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訣,尤其是點穴打穴功夫,更是傾囊傳授。他從認穴開始,將人身穴道圖解,要上官瑾記得爛熟,進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點穴,直到上官瑾能閉目駢指,無不如意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扛著皮人,展開輕功身法,要上官瑾按皮人穴道來打,直到百發百中為止。然後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這步功夫,最是難學,因為打穴是與敵人短兵相接時用的。敵人是活動的,不可能靜止在那裡挨打,因此必須在敵人變化莫測的招術中,欺敵進招,一面動手,一面認清穴道,才能準確出手。所以當世名家,鮮有精於打穴的,就是這個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和心如神尼的拂穴一樣,都是武林中頂尖功夫,他的內外功夫,又懼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因此在教上官瑾打穴時,竟打破武林前例,親自餵招。打穴點穴的,不比一拳一腳,點中打中,很難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內外功夫都高,就是被點中了也沒有大礙,他可以教你點中時,只覺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無用力之處;還可以閉了某個穴道,任你來點。這都是武林中僅見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師傳授,循序漸進,轉眼又是五個寒暑。在這期間,方復漢也曾來過一次,見上官瑾進展頗速,也自喜歡。
一日司空照下山沽了一大葫蘆酒回來,與上官瑾痛飲。酒到半酣,他鄭重拿出兩件東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樣是一把三尺來長的寶劍,一樣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將寶劍出鞘,上官瑾依命,劍一出鞘,只見滿堂生輝,劍尖吐出瑩瑩寒光,劍身雕有龍紋縷縷。再細看那劍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著粒粒明珠,莫說寶劍本身是無價之寶,就連劍鞘也是價值連城。
司空照見上官瑾愕然呆視,悽然一笑道:「這就是翼王送給我的佩劍,劍號龍吟,可以斷金截玉。翼王太客氣了,他送給我時,寫的詩是:『風塵相贈值千金』,其實僅這劍鞘,也不知要值多少個『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作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並要他小心。他握著扇柄,拿來一看,只見這把扇子,烏漆光亮,扇骨是用百鍊精鋼打成,長約一尺左右,扇骨上梢兩邊,閃閃發光,竟是利刃。上官瑾又將扇打開,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草書:「揚鞭慷慨泣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但憑赤手拯元元;十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摟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外有啼痕!」下面署名「石達開」。
上官瑾驚問師父道:「敢情這是翼王的真跡?」司空照喟然嘆道:「誰說不是呢!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時,請他寫的。後來翼王死了,我不願用他的佩劍,因此覓了百鍊精鋼,將它鑲成鋼骨扇子,當做防身兵器,可是卻一直沒機會用過。」
說到此處,司空照又大口喝了幾杯酒,面色凝重地說道:「咱們師徒相處五年,緣分總算不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業,能傳授給你的也都已傳授了。你還年輕,不應在荒山野谷,埋沒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該去完成太平天國未竟之業。」
司空照頓了一頓,指著龍吟劍和描金扇對上官瑾說道:「這兩件東西都是翼王留給我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上官瑾惶然說道:「這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擺了擺手,往下說道:「我還沒有說完。這兩件東西,我都給你。可是並不是都送給你使用的。這把鐵扇是送給你作兵器的,龍吟劍呢,卻是托你暫時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這把扇子,已經過分了,弟子如何敢覬覦翼王的佩劍,只是這把劍將來由弟子交給誰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話,往下說道:「我不給你這口劍是有原因的。一來因你氣力較弱,不宜用劍,而適於用打穴的兵器,這把扇子正合你使;二來翼王的佩劍,意義重大,你雖年少英雄,但還不應用這把劍。我的意思是要你帶在身邊,若遇著可以付託,有開創的魄力,能夠繼承翼王事業的豪傑,才可以給他。我信得過你的眼光,所以交給你代我給它擇主。」
司空照說到此處,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們性情相投,你與我都有狂生習氣,不是可以開創一番大事業的人。我就怕你鋒芒太露,希望你稍斂英華呢!」
上官瑾受了師父重託,又驚又喜。第二日就拜別了師父,浪遊江湖,到處找尋風塵奇士。
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何況上官瑾在華山之巔,學了五年的上乘武功;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聲譽雀起。上官瑾雖然改文習武,但對青巾儒服,卻有偏愛;書生結習,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遊,還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極辣,所以又將他稱為鐵面書生。
在江湖浪遊幾年,上官瑾雖遇過許多英雄豪傑,可是卻無一當意。直到游山東時,才碰到一個令他心折的人,這人便是後來創立義和團的朱紅燈。朱紅燈那時雖未正式開山立櫃,可是俠義豪氣,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無不結納,在山東的潛勢力很大。
上官瑾初時還以為朱紅燈只是浪得虛聲的草莽之流,還不怎樣把他放在眼內;誰知後來上官瑾因為在山東獨來獨往,任性使氣,竟和山東一位前輩武師,因誤會而結了梁子,幸虧朱紅燈出頭調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見了朱紅燈後,長談徹夜,才知道朱紅燈抱負非凡,彼此印證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這才深深佩服,願意幫助他創立義和團。
只是上官瑾書生結習仍是未除,他只能遊走江湖,替朱紅燈物色豪傑,而不能留在農村,做細緻複雜的組織工作。所以上官瑾將翼王遺留下來的龍吟劍送給朱紅燈後,便又遊戲風塵,江湖行俠去了。
而這次朱紅燈在赭石崗頭,設計圍殲官軍,救護丁曉時,上官瑾正因為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山東匆匆趕至河北,找尋朱紅燈,正好碰上赭石崗之戰,助了朱紅燈一臂之力。
上官瑾年輕時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闖蕩江湖時,也曾吃過不少苦頭和艱險,現在他見丁曉初闖江湖,頗有他當年的樣子;況且丁曉比他當年更年輕,更沒經驗,而且又無師父相隨,上官瑾自然對丁曉生出好感,一路上拉著丁曉問長問短。
健馬嘶風,人影綽綽,赭石崗頭血戰之後,朱紅燈的義和團將俘獲的數百官軍押解回去。丁曉夾雜在人流中,很是興奮,但又有點莫名其妙的害怕,畢竟這些人對他而言是太陌生了,他還沒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們。
朱紅燈的義和團,黑夜行車,秩序井然;他們通過曠林高崗,走入狹窄山徑,山坡傾斜,棧道壁窄,這一隊人全都下馬,牽著牲口,在磨盤似的山道上迂迴前進。步聲踏踏,蹄聲得得,山道兩旁,不時地閃出人影,打著暗號,前來接應。在丁曉眼中的印象是:夜風呼嘯,人物「詭秘」, 氣氛緊張,他感到有點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過林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赫然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山莊,依山面水,用岩山以築碉堡,被叢莽掩遮著,這便是安平府義和團總舵。
其時雖已夜深,山莊內人聲鼎沸,到處火把通明,留守的拳民和其家屬,正聚集村前,狂呼接應,他們要一睹總頭目朱紅燈的面目,也為赭石崗的勝利而雀躍。他們見了朱紅燈,就如同見了親人。丁曉瞧在眼內,不覺眼角微潤,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度過的,何曾見過人與人之間,有這樣溫暖?
朱紅燈到了義和團安平府總舵的赭石山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安頓那些被俘獲的官軍馬隊,他吩咐義和團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們。
那些官軍,被俘獲後,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繩縛,已自驚訝,現在還受到好酒好肉的款待,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餘,卻又不免有點疑懼,因為照官軍的規矩,捉到匪盜之後,除非是要推出去斬首,否則是不會以酒肉款待的。他們不知道義和團是否也是這個規矩。
正當他們驚疑不定之際,朱紅燈卻和顏悅色地招呼他們,並且對他們說:「你們今天也夠辛苦的了,吃飽之後,好好安睡;明天你們願跟隨我們的就留下來,不願跟隨的就回去。」
朱紅燈話完,那些官軍們齊齊發喊納拜,不待明天,他們都自願留在義和團中了。
朱紅燈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壇前,舉行拜神儀式。丁曉看到義和團拳民在香菸繚繞中焚符念咒,覺得十分奇怪。
朱紅燈將各事料理完畢時,已過三更,狂歡的山莊又已趨於平靜。朱紅燈把丁曉請到內進的一間精舍安歇,而他和上官瑾卻還精神奕奕,促膝長談。
山莊夜宿,萬籟俱寂;日間情景,跑馬燈似的一幕幕從丁曉腦中掠過。這個初闖江湖的少年,雖然白天一整天折騰,全身疲倦,卻還是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正在朦朦朧朧之間,忽地聽得隔壁有人談論。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比如丁曉這孩子……」
丁曉不覺欠身靜聽,這個聲音可不正是朱紅燈麼?他正想聽朱紅燈怎樣議論他,可是接下去卻又不是議論他,而是朱紅燈在談怎樣結識他的經過。
過了半晌,忽聽得朱紅燈嘆了一口氣道:「上官老兄,你看連我自己的師父,對義和團還是心存害怕,何況他人?」
上官瑾說道:「令師不肯出來,這又有什麼值得我們喪氣的?恕我說句狂話,令師雖然在武林中頗有威望,但少他一個人,也不見就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朱紅燈的語調變得凝重低沉。丁曉只聽得他說道:「不,不然!這不是我師父一個人的事情。
「許多人聽到義和團都害怕的,為什麼?因為我們揭的是『反清復明』的旗幟;滿清二百餘年的統治,已經根深蒂固了,許多人一聽到造反,就會聯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例來。因此他們只要能夠苟安一時的,就寧願忍氣吞聲活下去。義和團這幾年來,是有了一點勢力,可是卻得不到大的發展,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再三考慮後,覺得我們的策略恐怕要改變了。」
上官瑾急聲問道:「怎麼個變法?」
朱紅燈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答道:「把『反清復明』,改為『扶清滅洋』!」
上官瑾跳起來道:「這怎麼成?這豈不是把我們原來的宗旨都改變了。」上官瑾的聲音急促顫抖,丁曉在隔壁聽了,也仿佛看到了他緊張的神情。
朱紅燈笑了一笑,緩緩說道:「稍安毋躁,我怎會改變原來的宗旨?這樣做是為要擴大義和團的勢力。許多人害怕造反,但有更多人恨侵入中國的洋人。所以我們現在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一來可以緩和清廷對我們的壓力,二來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清』是表示我們和清廷站在同等的地位,並不是要做它的奴才。
「許多事情不能光憑一時意氣,就像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為什麼我們要以神道立教,遍設神壇?還不是因為許多人相信它,所以不得不如此。」
上官瑾反問道:「滿清和洋人不是一路的嗎?你說要『滅洋』,滿清願意你去滅嗎?」
朱紅燈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滿清和洋人雖然是一丘之貉,但他們之間也是有利害衝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為了立儲的問題,就很不喜歡洋人干涉。」
上官瑾嘆了口氣道:「朱兄,我相信你,既然你這樣說,我只有依你。可是我總覺得這會有危險。」
上官瑾的憂慮,後來果真成為事實;朱紅燈改為「扶清滅洋」後,義和團竟然得到飛速發展。可是一來因為後繼者如李來中等輩,體會不了朱紅燈的深意;二來朱紅燈低估了滿清,原本是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間的矛盾,不料滿清政府後來反而利用了他們,到頭來還和洋人一道去剿滅他們。朱紅燈的急功近利,畢竟留下禍害。
只說丁曉聽了,心裡好生不舒服。他還是個年輕的純真少年,覺得朱紅燈的權宜之計,總不是值得贊同的。他又覺得義和團崇拜神道,設立神壇的行止很是可笑;他還不夠成熟到去理解這一切,他對朱紅燈與義和團也覺得很是詭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紅燈問他:「小兄弟,你願不願意留在義和團呢?」他竟出乎朱紅燈的意料答道:「我還不想留在這兒!我的本領太差,我這番出來,是想找太極陳拜師的。」
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再三勸他,他還是堅持著要學好本領再談。朱紅燈雖明知這不成理由,但卻也不想強人所難,因此便由他去了。一直到後來,丁曉日益成熟,才幫助義和團,在義和團中居於半主半客的貴賓地位,那是後話。
丁曉辭別了朱紅燈後,便又逕自向河南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