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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少年落拓雲中鶴 陳跡飄零雪裡鴻

2024-04-25 18:57:48 作者: 梁羽生

  正當上官瑾大吃一驚,惶然回顧時,見是同村的鐵匠方老頭子,這才放下了心。

  原來當時距太平天國敗亡,還不到二十年,石達開的詩文,雖暗中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卻是被清廷視為禁詩的。上官瑾一時興起,朗誦出來,心中到底不無顧忌。

  此刻,上官瑾雖放下了心,卻不禁大感奇怪。這方老頭子,本是外鄉人,十多年前,不知從哪裡流浪來的,但因他為人和氣,又有一手做鐵器木器的好手藝,還會給小孩子造打鳥兒的彈弓,給農戶造打野兔的狼牙棒,日久年深,村子裡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樣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個鐵匠,他怎的也會欣賞起石達開的詩?

  上官瑾不禁肅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詩文。」那老鐵匠微微一笑,道:「俺們粗人,哪裡懂什麼詩文,只是聽你唱的好聽,就跑進來聽了。」

  這老漢邊說邊看上官瑾書桌上擺的四書五經,忽又問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們讀這些書嗎?為什麼不教他們讀你剛才唱的那些東西?」

  上官瑾見他問得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心,故意答道:「那些書讀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剛才唱的那些詩,縱許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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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漢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讀了許多書嗎,為什麼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見方老鐵匠談吐不似尋常,而且辭鋒咄咄迫人,哪裡似他平日那副可憐的老頭相?不禁駭然問道:「老丈是什麼人?」

  那老漢仰天一笑道:「俺是什麼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剛才唱的那首詩的主人,俺卻知道,他曾經中過秀才,比你先生多一項功名,但他卻沒把它看在眼內!」

  上官瑾駭然萬分,這老漢的話,明明是說翼王石達開的生平。翼王石達開二十歲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場,他有一首詩是:「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陳跡飄零雪裡鴻。聲價敢雲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終。」這老漢的話,和這首詩恰恰相合。上官瑾慌忙長揖作禮,說道:「老前輩,恕我眼拙,十餘年來,都認不得真人!老前輩想也是熟讀翼王的詩的了?」

  那老漢又微笑說道:「熟讀嗎?日久年深,也許記不得了。只是我曾親眼見過他寫這些詩!」

  上官瑾聽了,驚駭莫名,急忙將門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誠懇地說道:「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無意科場。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問老前輩是翼王的什麼人?但求前輩不棄愚頑,指點一二。」

  方鐵匠竟也不避開,受了他一個叩頭之後,這才雙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輕輕一架,上官瑾還待叩頭,卻已身不由主,飄然而起。只聽方鐵匠連聲說道:「老弟,你這是幹什麼?豈不折殺老朽,快請起來,不敢當!不敢當!」口雖謙辭,心實得意。

  當下方鐵匠也不再隱瞞,對上官瑾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是翼王石達開的衛士,經常在翼王左右,自然能親眼見他寫過那些詩了。

  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流名將,曾轉戰萬里,震撼清廷,終於因離開金陵的大本營,孤軍遠行,輾轉苦鬥至四川時,金沙浪涌,大渡橋寒,一代英雄,竟因不能渡河而致被俘身死,死時年才三十三歲!

  翼王石達開死後,他的部屬,大部戰死,小部分逃亡,方鐵匠方復漢便是幸而逃脫的一個。他逃出後,太平天國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時刻提心弔膽,哪裡還敢以本來面目見人。

  幾年之後,風聲暫息,他這時恰巧來到無錫。無錫鄰近太湖,檣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園之勝,是江南明媚的水鄉。他江湖浪跡,已感疲倦,一到無錫,在一個小村子裡卜居下來,做鐵匠木工,聊以餬口。

  眨眼十多二十年,他鬢髮已白,心未全灰,只因未得時機,不能再起,他每念及往昔轟轟烈烈的戰鬥,未嘗不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為年將垂暮,興起了收徒的念頭,讓年輕的人繼承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事馬虎不得,莫說愛徒難得,自己十多年隱姓埋名,若非極其信任的人,也不敢泄漏身份。

  這時恰巧碰到上官瑾失意科場,看清滿清皇朝腐敗的時候。方復漢眼光何等銳利,聽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經覺悟,絕不會做滿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聽到他唱翼王的詩,便走了進來,亮了真相。

  從此上官瑾便拜方鐵匠為師,反正他的私塾,不過是在農閒時才教幾個農家孩子,時間有的是。方鐵匠是武當派的好手,每晚過來給他講解幾個招式,讓他自己練習。另外還傳給他拳經劍訣,讓他在白天無事時,也可揣摩。他們一個窮書生,一個老鐵匠,雖過從稍密,村子裡也無人懷疑。

  上官瑾天資聰穎,別人要學一年的,他學三個月便趕上了,不過五年功夫,他的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遍地清輝,月明如水,方復漢照例到上官瑾家來,看上官瑾演了一遍武當秘傳的迷蹤拳後,忽悠然長嘆道:「咱們師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開了。」

  上官瑾大驚,急問何故。方復漢道:「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何況你五年來,已盡獲所傳;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學卻淺,也沒有什麼絕技可以教你了。

  「何況我隱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時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個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師父抱家國之憂,對太平天國的覆亡,更有難忘之痛,他此去浪遊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良久,忽地上前請問道:「弟子也想同行,求師父帶弟子到江湖歷練歷練。」

  方復漢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忙道:「為什麼不行?」

  方復漢微微一笑,說道:「老夫是胡虜所欲得而後快的人物,雖說事隔多年,究屬危險。你是獨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險犯難?」

  上官瑾見師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紅,忽地肅然起立,鄭重地對師父道:

  「師父,難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嗎?弟子如果怕艱險,慮危難,也不敢隨您老學藝了。弟子願以師父做榜樣,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虜周旋。縱有萬死,亦所不辭,我志未酬,室家安論?」

  方復漢見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帶你去便是了。」隨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許此行還可以給你找一位名師。」

  上官瑾惶然說道:「老師恩深義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復漢皺皺眉頭,哼了一聲道:「怎的你也這樣俗?學無止境,應該精益求精,哪有拘執門戶之見,守著一些武林陋規,永遠不許學別人技業的道理?我想給你找的名師,是當世奇人,武功十倍於我,還摸不准別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見他老師說得如此莊重,不禁愕然問道:「什麼人物,老師如此推崇?」

  方復漢先不回答,笑了一笑,問上官瑾道:「翼王石達開有一首詩說及解佩劍送給別人的,這首詩你可記得?念給我聽聽。」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師突然扯到翼王的詩?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這首詩弟子還記得,可是這樣?

  『壯頭忽起老龍吟,鬱郁書生殺賊心;已到窮途猶結客,風塵相贈值千金。』」

  方復漢捋須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地說道:「我想替你找的名師,就是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士,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復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卻與翼王意見不合,自翼王離開金陵,轉戰萬里之際,他也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瑾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裡甚不以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復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復漢簡單地給他說了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治武功,俱都佩服,常說翼王用兵的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名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復漢熱淚盈眶,悽然嘆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訌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嘴問道:「師父說的是楊韋之變?」

  方復漢仰天長嘆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餘各王,連天王洪秀全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師心自用,久已想篡東王的權位。就趁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布下陰謀,把東王殺了,而且還把東王的家人與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有不是之處,但還不至落此下場。更何況東王的家人與部屬二萬餘人,都還是太平天國有用人材,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掉。幸而翼王聞訊得早,連夜縋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索性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大,急急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建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罵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擊破。翼王聽了,最初也瞿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全然不把為西方列強所支持的滿清皇朝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睥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蕩至西南,為天王辟萬世之基,創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岌岌可危,就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因苦戰七年,歷地九省,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匆趕到,勸翼王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復漢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王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道:『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陷入絕境,只有死裡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那我也願陪翼王一同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要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佩劍贈他,並寫了你剛才念的那首詩。」

  方復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涌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裡?」

  方復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二十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的蹤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第二天方復漢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部入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太行山麓行進,折入山西,至晉陝交界之處的潼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田疇千里的華北大平原,再沿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蜿蜒千里,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障壁,有時兩山夾峙,中間峽谷,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岩,幾無去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真意。

  方復漢隱跡江南二十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著上官瑾,在華北兜了個大圈子,順利到達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撥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岩,直登西嶽的中峰蓮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行行復行行,已到這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到處山茅野草,與人齊高,山風吹來,窸窣作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饒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功夫,還是感到一陣涼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披襟迎風,步履如常,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冒著颯颯山風,攀藤附葛,翻過兩處崇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參天。方復漢指著對上官瑾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離他們前面約二十多丈遠,嘩啦啦的一片響,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一眨眼就不見蹤跡。

  上官瑾大駭,方復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心隨著我,追蹤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不得而知。」

  方復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遮蔽道路的藤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瑾,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師父放緩腳步等他。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借物障形,提心弔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方復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要他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蹤,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們之前就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復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聲,只聽得一個聲音,頗為耳熟,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復漢急忙對上官瑾道:「他們在離我們左側約三十丈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著。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颳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趁著風勢,沖竄移位,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後,見師父一臉緊張的神情,正待發問,師父已低聲說道:「這幾個人都是江湖上罕見的好手,這番攀登華山絕險,必與司空照有關……」

  方復漢與上官瑾二人屏息窺探,只見那三個灰衣人在蓮花峰頂徘徊,高聲談論,山風送聲,清晰可聞。其中一人道:「這魔頭潛居華山絕頂,端的難找,這一年來,我們得知他的下落,尋蹤覓跡。三番搜索,幾乎翻遍了整個華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在裡面,莫不成我們又白走了一趟?」

  另一個人道:「這魔頭詭計多端,敢情我們前兩次來時,他已察覺,俺就怕他已離開此地,又不知遁跡到什麼窮山僻壤?」

  又一個人朗然說道:「怕不見得?前兩次來時,我們雖五峰踏遍,卻沒有攀登蓮花主峰,又是昏夜前來,未明即去,他如何會發覺?」

  最初發言的那人接聲說道:「三弟,話雖如此,究不能不防,或許他已設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說,咱們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著了他的道兒!」說罷三人就待分頭搜索。

  方復漢聞聲大駭,不但是怕他們搜出,眾寡不敵,強弱懸殊;而且是聽這人口音,越聽越熟,他驀然想起一人,又驚又怒:「莫不成這人也做了胡虜奴才?」

  這時三個灰衣人已分頭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復漢、上官瑾藏身之處行來,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劍出鞘,暗器扣掌,渾身淌汗!方復漢也萬分緊張,準備等他一到岩前,便突施撲擊。

  山風颯颯,人影往來,天氣陰沉,分外肅殺。方復漢正待躍出,忽聽得一人大喝:「什麼人給我站著!」隨即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陰陰沉沉地說道:「我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難道也干犯了貴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糧,兀自找不到半點,又渴又飢,正想回來啃兩口饃饃,再去幹活。你們叫我『站著』,這又算是什麼?」

  方復漢急忙再隱身形,在岩石後窺視,可不正是司空照這風塵俠隱?二十年不見,他已變了一副形容,只見他步履蹣跚,目光呆滯,衣裳襤褸,鬢髮如霜!舊日的颯爽英姿一點不存。要不是方復漢和司空照舊日同在翼王帳下,朝夕過從,對他的口音、舉動,都極其熟悉,否則乍一相逢,還幾乎認他不出。

  這時,一個灰衣老叟已喝問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別再裝蒜了,你難道好意思叫我們兄弟無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不動聲色,慢吞吞說道:「什麼空呀,照呀?貴客說的話,恕我這山野之民聽不懂,我說呀,這裡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崇崗深澗,道途險阻,我們山居穴處,久已慣經。貴客卻何必在此逗留,冒此艱險,游山哪裡不好游,何必要攀登華山之巔?」

  司空照喋喋不休,還待往下說去,突然又一個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說道:「司空照老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二十多年的金陵舊友嗎?」

  司空照兀目相視,搖頭冷笑道:「不敢高攀,我這山野鄙夫,哪會有這麼些闊朋友,你們大爺,別盡拿我開玩笑!」

  那追問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雙目倏翻,大聲說道:「司空照,我這是顧念舊情,對你還留下余路,不下絕手。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自討苦來吃。

  「司空照,你別以為你有兩手功夫,就能強頑抗命,你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達開是何等人才,結果還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國又是何等威勢,結果還不是瓦解冰消!你還能有什麼作為?

  「司空照,事已至此,話已說明。要麼你就跟我們一同回去,我們准擔保官家會禮遇你,重用你;要麼,我們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聽清楚沒有?咱們同是金陵舊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紹堂,我們都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漢子,我現在就等你回話!」

  匿伏在旁的方復漢聽了大駭,「果然是他!」這董紹堂是北王韋昌輝帳下武功最強的心腹武士,一口單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敵手。在楊韋之變中,他曾幫助北王韋昌輝殺害東王楊秀清。到北王伏誅後,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玕,力說當時只是奉命,對天王還是矢志忠誠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達開都認為楊韋之變中,主凶只是韋昌輝,不願株連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後來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就不知他的蹤跡,今日看來,想必是已經做了清廷的鷹犬了。

  不說方復漢在旁瞧得心頭火起,且說司空照聽了他的話後,仍是不動聲色,冷然笑道:「董紹堂?不錯,以前我是有過這麼一個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國的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董紹堂是個漢子,他怎會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麼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認他是董紹堂,而故意挖苦他,比痛罵他還厲害!果然董紹堂怒氣衝天,厲聲說道:

  「你這匹夫,還如此牙尖嘴利,不識抬舉。你可別怪我不顧舊情,只有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說道:「我早料到你這廝會賣友求榮,只是你想拿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求得功名利祿,還不是這麼容易!你動手招呼吧,不論是你一個人,還是連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決不含糊!」

  董紹堂正待發話,只見那另外的兩個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個應聲答道:「司空朋友,別這么小覷人,我們絕不以多為勝,我們三人中,隨便你挑一個吧,我們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無怨。」這兩人抱拳分立董紹堂左右,意態甚是驕豪。

  與董紹堂同來的兩人,說起來也大有來頭,一個是山西路家的嫡傳弟子,江湖上人稱「千里追風」沙鳴遠,不但得路家三棱透甲錘八十一手連環招數的真傳,而且輕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大將左宗棠所保舉。左宗棠與曾國藩同稱中興名臣,在出兵新疆時,用卑詞厚幣將他收買。另一個名叫白貞一,是回族人,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精擅薩回回棍法,而且長於暗器。

  這三個灰衣人都很自負,不願圍攻司空照,而且他們是早已打定陰毒主意,一個應敵,兩人監視,可勝則旁觀,不可勝則暗襲。

  當下司空照喝問他們是哪個先來。董紹堂腳尖一點,飛身竄起,急如掣電,撲到面前,右拳劈面搗出,喝聲:「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聲長笑,身形微晃,略避敵招,立刻反掌便來截擊董紹堂右臂。董紹堂喝聲:「來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龍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門抓去。這是劈掛掌中的厲害招數。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軀疾的便擰將開去。董紹堂一掌打空,方待變招,他已猛然往後一撤左掌,右掌也倏然翻出,「倒點金燈」,掌風勁疾,又反劈董紹堂右肋。

  董紹堂招術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幾十年火候,非可等閒視之,竟臨危應變,身軀驀地矮將下去,竟完全用下盤功夫,盤龍繞步,快似風車,縮成一團灰影,避招進招,用的竟是「蒼龍捲尾」之式。

  董紹堂身法奇特,運用靈滑,應招迅速,敗里反攻,方復漢在旁邊看了,也暗暗為司空照擔心。

  董紹堂招術到,司空照竟用險招對付,刷地一個「怪蟒翻身」,身隨勢轉,右掌擒拿,左腿飛揚,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掃,這回是他要與董紹堂硬碰了。董紹堂因「盤龍繞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時,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長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後翻出幾步,然後長身合掌,再戰強敵。

  兩人甫一交手,便都碰了險招,各自叫聲「好險」;這番再度爭鋒,分外小心。只見兩人拳來腳往,竄蹦跳縱,閃轉騰挪,竄高縱低,打得風雨不透,砂石飛揚,方復漢在旁邊看了,暗暗咋舌。

  霎時間,兩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風一變,放開門戶,嗖嗖嗖,拳如雨,掌翻飛,倏攻倏守,忽左忽右,摟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他竟糅合了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與八卦游身掌,加上他自己精湛的點穴手法,登時把董紹堂迫得有點手忙腳亂。

  荒山廝拼,舍死亡生。司空照與董紹堂昔日金陵舊友,今日陌路冤家,非為個人恩怨,實因路線不同。當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絕技,把董紹堂迫得連連後退。董紹堂狂吼一聲,也展開了「天龍十八掌」的看家本領。這天龍十八掌雖只有十八路,每路卻包括九個變化,總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剋,變化循環,悉仿龍形,一派兇猛獷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兩下抽招換式,旗鼓相當,見招破招,見式破式,攻虛搗隙,各展絕技。這樣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觀者看來,似乎董紹堂更見兇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漸漸不支了。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乃是鎮山絕技,更何況加上司空照那精湛的點穴、按穴功夫,他的天龍掌法,竟給司空照比了下去。

  激戰多時,斗得火熱,董紹堂猱身進掌,用了幾招「三環套月」、「靈猿獻果」、「排山運掌」,連環進招,企圖猛攻取勝。哪知司空照沉著應付,容他欺身直進,一掌劈來時,突的吸胸凹腹,肌肉內陷,只差半寸沒讓董紹堂的掌鋒掃上。說時遲,那時快,司空照右掌倏翻,化為「潛龍升天」之式,掌緣向董紹堂右臂一搭,向上一撩,開聲吐掌,猛按董紹堂的愈氣穴。

  董紹堂沒料到他在連環掌法猛攻之下,還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數。他急往後一仰身,腳踝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全身倒著往後竄去。這也是虧他幾十年功力,憑著小巧的輕身之技,避開險招。然而饒是這樣,他的肩頭給司空照掌風掃著,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惱羞成怒,一伸手幾點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輕靈,焉能給他暗器打中?他疾如飄風,左躲右閃,董紹堂的幾枝袖箭,全都打空。

  然而董紹堂之意,也並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因對掌輸招,怕司空照跟蹤趕來,因此先發暗器,擋他一陣。隨即拔出雁翎刀,要憑他威震北五省的單刀,折服這風塵俠隱司空照。

  寶刀出匣,閃閃生光,司空照給他暗器一擋,稍一停步,董紹堂已拔刀撲到,大聲喝道:「你這賊子,還不快亮兵器接招?」他倒並非因顧念舊情,不肯暗襲,而是一來他在刀法上頗有自信,二來他們三個出京之日,官方吩咐,最好是能誘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時,不要將他斃命。因為清廷很想從太平天國的遺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藏身之處。

  司空照望了董紹堂一眼,十分憤怒,這個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虜奴才,苦苦相逼,而且連江湖上輸招之後,就得服輸的規矩,也全然不顧。

  然而時機緊迫,已不容他憤怒了,董紹堂那逼人的刀光已步步迫來,聲聲索斗。董紹堂這口刀是百鍊緬刀,吹毛立斷,昔年也是仗這口刀替北王韋昌輝謀殺了東王楊秀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來歷。

  司空照本來也有翼王石達開送給他的「龍吟劍」,論鋒利當更在董紹堂雁翎刀之上。無奈司空照生平不願仗兵器克敵,更因龍吟劍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復怕睹物傷人,因此不願拿來當自己的佩劍。更兼這天他勞作之後,在半山賞泉,逸致閒情,哪料有兵戈拼鬥?因此竟沒有帶什麼兵器!

  而今董紹堂亮刀出手,他雖會空手入白刃功夫,卻不敢冒險與這口寶刀格鬥。他後退幾步,雙眼圓睜,周圍一掃。董紹堂雁翎刀揚空一閃,又大聲喝道:「你還不亮兵刃受死,更待何時?」

  司空照一聲長笑,驀地斜掠出數丈開外,雙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老松枝幹上一攀,立刻拗折了一枝長可丈余,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幹,迎風一抖,就把它當成虎尾棍,來斗雁翎刀。

  董紹堂見司空照折下松干,與自己相鬥,不禁心中冷笑:「這可是找死?你縱是鐵棍,我也不懼,何況是木頭。」他猛撲上來,寶刀起處,逕取司空照而來。

  司空照將松木一掄,虎虎生風,便待掃掉董紹堂的刀。不料董紹堂在刀法上竟有精湛造詣,更以兵器靈便,如何會給掃中,他倏地掣將回去,刀光裹體,一避「棍」鋒,立施側襲。

  這一來,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虧,他的松干雖長,卻轉動不便,連輕身功夫也受了影響。他雖使出虎尾棍圈、點、抽、撤的上乘功夫,無奈這枝隨手拗下的松干,到底不是虎尾棍,圈時不圓,抽時不疾,幸司空照經驗老到,不然早就落敗了。

  董紹堂寶刀寒光翻飛,尋瑕抵隙,硬斗硬碰,要來截司空照這株松干。司空照雖閃避刀鋒,無奈到底運用不便,鬥了十多個回合,竟被董紹堂的雁翎刀碰上,咔嚓一聲,截去了一小半。董紹堂撿到便宜,哪會輕饒,閃電般的便貼棍進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機靈,倏地將松干一轉一輪,便抽回去,這麼一來,雖阻了他的貼棍進刀,松干周圍,也已被刀鋒所削,木片紛飛,散了滿地!刀鋒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聲,倒縱出兩三丈外,低頭一看,這枝松干只剩下七尺來長,而且剩下的前半截周圍,也已給削得有些尖了。

  方復漢在岩石後面,看得大驚失色,正待舍死相救,不料司空照這時,反比先前鎮定,哈哈笑道:「叛賊你別得意,看槍!」聲音堅定,充滿自信,他竟將這半截松干,當成一枝花槍,施展金槍二十四式,反迎上去,再斗董紹堂這口揚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紹堂冷笑一聲:「你只剩了半截枝椏,還敢與我拼鬥?還是乖乖跟我回京吧!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決不能叫你為難。」說罷雁翎刀又揚空一閃,威迫利誘,雙管齊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槍」打了一個圈子,刷地就向董紹堂的小腹氣門穴刺來。董紹堂身隨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徑削司空照的木槍。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轉,倒轉槍尖,迎扎董紹堂的右手。董紹堂刀尖往上斜挑,槍尖扎空,給刀略略掛住,頓時木片又紛紛墮地。司空照悶聲不響,一枝木槍舞得夭矯如神龍,伸縮如怪蟒,吞吐抽撤,尋瑕抵隙,避刀鋒,刺要害,他竟似毫無畏懼,在刀光籠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兩人再度交鋒,此往彼來,疾如閃電,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這枝松干,雖給削了小半截,但拿來當花槍用卻更見靈活,董紹堂斗來也覺得比前難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槍雖比棍靈活,到底還是不及董紹堂幾十年用慣的寶刀來得輕靈。鬥了半個時辰,只見刀光中木屑紛飛,這枝木槍周圍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現在卻只似一枝大牛油燭了。方復漢看得神搖目奪,觸目驚心,正在緊張之際,驀地聽得董紹堂大喝一聲:「著!」又是一聲喀嚓,司空照的「木槍」又給斬斷了一大截。這一來這枝松椏,竟只剩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復漢驚得冷汗直流,正待縱出,忽聽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聲中他施展一鶴沖天輕功,凌空飛躍,竟從董紹堂頭頂上飛躍過去。輕如飛燕,捷若俊鶴,避過董紹堂的連環盤斬招數,身形一定,竟自持著那三尺左右的松椏,向董紹堂說道:「多謝你送我這枝兵器。」

  原來剛才拼鬥時,司空照仗著身法輕靈,雖然木槍因過於粗長,時時給刀鋒碰著,但一被碰,就急急輪轉,讓周圍被削,而不是劈成兩半。到後來雖給斬了一大截,但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燭的一段小松椏,卻正好當判官筆使。司空照最精擅的是打穴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武器,可充當判官筆,立時如虎添翼。

  董紹堂雖知他長於打穴點穴,但卻還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椏,當成判官筆。他又是一聲冷笑道:「司空照,你還唱什麼空城計,拿這段爛木頭,就想嚇唬老朋友?若欲保全性命,還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筆一揚,哈哈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大言不慚?你且再來鬥鬥看!」說罷木筆一指董紹堂面門,睥睨斜視。

  董紹堂給他氣得無名火起,心想:把他斃了也就算了。雖然把他斃了,功勞不如活捉之大,但到底可免受這廝鳥氣。他把心一橫,立刻揮刀霍霍,直進過來,要把二十多年前的金陵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椏為棍,雖給董紹堂一削成槍,再削成筆,兀是神色自如,越斗越勇,只急壞了旁觀的方復漢。這時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傢伙也都全神貫注地觀戰,他們的兵器不知不覺間都已亮在手中,準備隨時放手一搏。

  方復漢眼看舊友知交,忘生舍死,不禁熱血沸騰,雖知自己也不是這三個灰衣人對手,但已準備把這條命賣在這兒了。他輕聲叮囑上官瑾道:「等下我會出去與這些惡賊一拼死生,也許可以倖免,也許就埋骨荒山;但不論出什麼事兒,你都不能亂動,就是我給人打死,也不許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見我快要不行了,就趕快滾下山去,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在,還能纏住他們的時候,你是有機會逃脫的。上官瑾,你得聽我的話!」

  上官瑾心雖不願,但是師父雙眸炯炯,迫視自己,也囁囁嚅嚅說不出話。方復漢也管不了他這麼多了,急急張目外顧,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危在旦夕。

  哪知事出意料,這一眼看去,竟把方復漢看得目瞪口呆,大感驚訝。這時戰場情勢已變,攻防之優劣易位。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椏當判官筆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敵進招,陰狠之極,饒是董紹堂刀光霍霍,兀是掃他不著。原來司空照丈余長的枝幹,現在給削到三尺不夠,輕便得多,打穴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加上他的內外功夫都已到爐火純青之境,筆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穴道!

  董紹堂大驚失色:自己雖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卻料不到他的功夫竟這樣精純,看來單打獨鬥,非但贏他不了,而且有落敗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來幫忙,但又礙於顏面。原來董紹堂是從太平天國投降過去的,叛徒心情,意想立功自見,又怕別人看輕,因此非到極端危殆,他還是拼命掙扎。

  他見司空照迫得緊,驀地怒吼連聲,展出平生絕技,刀風虎虎,疾如風雨,只見渾身上下,舞成一片刀光,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倏前忽後,出手如電,竄高縱低,迅如風飄輕絮,冷笑聲中,完全展開了進手招數,竟公然在雁翎刀飛舞的夾縫中,遞筆點穴,伸手擒拿!

  斗到分際,董紹堂額角冒汗,目閃頭搖。他突展險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塌,斜削肩臂,順斬脈門。司空照一聲長嘯,右臂下撤,左腳外伸,陡然間往後一滑,抖木筆,探穴尖,尋穴道,「仙姑送子」,直扎董紹堂的分水穴。董紹堂急回身拗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驟的又「鷂子翻身」,右筆如電光石火般直指董紹堂的華蓋穴,左手也作勢擒拿。

  董紹堂「呵呀」一聲騰身便往後縱,他身手雖快,但司空照更快,跟蹤撲去,眼看就要把董紹堂斃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時,驀地一條人影,橫里撞來,挾著勁風,堪堪襲到。司空照急撇招倒縱,避過風頭,瞪眼看時,只見這暗襲的人,正是與董紹堂同來的沙鳴遠。

  司空照木筆一指,大聲喝道:「你們這群武林敗類,真給江湖人物丟盡面子。你們到底是想車輪戰,還是想聚眾群毆?」

  沙鳴遠嬉皮笑臉地說:「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脫,難於登天!你是朝廷欽命捕拿的叛逆,誰跟你講什麼江湖規矩?」說罷他竟與董紹堂二人自左右兩翼,協同夾擊。他們竟把剛才所說的要以一打一來折服司空照的豪語,拋在九霄雲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們的話當真話,見他們狠狠迫來,又氣又惱,冷笑一聲,揚起木筆,再度交鋒,獨戰強敵。

  這一來,形勢又是大變,這沙鳴遠使的是罕見的外門兵器三棱透甲錐,江湖上能使這種兵器的寥寥無幾;更兼他的外號稱為「千里追風」,輕身功夫,還在董紹堂之上。這番他與董紹堂夾攻司空照,不單在人數上占多,在兵刃上也占了便宜。司空照的木筆既不敢碰董紹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錐。若司空照專是對付一個人,還可以尋瑕抵隙,探打穴道,現在對付兩個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牽制,不能冒險進招了。

  這樣又鬥了約摸半個時辰,儘管司空照招數神奇,身法迅疾,但在兩人夾攻之下,敗勢已是越來越明顯了。這沙鳴遠展開山西路家嫡傳的八十一手透甲錐法,只見他左攻右守,右攻左拒,砸、扎、截、刺、崩、剪、攔、掛,一招一式,莫不精湛純熟。司空照倒吸了口涼氣,知道董紹堂今天邀來的全都是硬點子,非拼死不能闖出去了。

  司空照橫心拼命,斜轉身,輕點地,身隨筆走,筆尖虛點董紹堂的面門;董紹堂俯頭側面,方一趨避,他就疾如電閃般的向左面一晃,橫點沙鳴遠的天池穴;沙鳴遠竟不閃不避,右手斜帶三棱透甲錐,身形驟轉,刷地掄起透甲錐,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來,司空照這兩招原非實招,一引得沙鳴遠猛攻,董紹堂趨避之際,身趨走式,只一轉,便轉到二人身後,往斜里一衝,便脫出兩人圍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脫險,哪知就在此時,驀地有人大聲喝道:「叛賊休逃,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呢!」接著幾縷寒光,斜刺打到。

  聲還未了,驀地又有人喝道:「也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們呢!」司空照展身形一閃,避過暗器,只見那些暗器,竟似沒甚準頭,大為驚訝,再循聲望影,只見有兩人似斷線風箏的,一個跟著一個,先後趕到,在前面的是與董紹堂同來的白貞一,在後面的卻是伏伺岩山之後許久,曾任翼王衛士的方復漢。

  原來在董紹堂、沙鳴遠雙斗司空照時,白貞一已捻緊軟鞭,在旁監視。那白貞一得薩回回棍法真傳,能以軟鞭當杆棒使,既可硬掃敵人,又可擒奪兵刃。他見司空照在將落之際,忽地冒險脫出重圍,敢情是想逃走。

  功敗垂成,白貞一如何肯輕易放過,他一抖手就將輕易不肯使用的餵毒七煞釘,飛出三枚,連環打去。他的暗器功夫本來也是上乘之選,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方復漢一見白貞一縱起,甩手箭已先自出手。方復漢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貞一聽得寒風飄然,急忙閃避,雖然仗著身法奇快,全都避過,可是甩手箭來時,也正是七煞釘脫手之際,他給方復漢的甩手箭嚇了一跳,暗器就全失了準頭。

  就這樣兩人一先一後,全都加入了戰團,白貞一見暗襲被人破壞,而且這人還敢緊緊跟蹤,不禁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何方小子敢來搗亂?」軟鞭起處,夾著勁風,回頭便掃。那邊廂,董紹堂和沙鳴遠也急趕上來,再截司空照,五個人分兩處廝殺,直斗得沙飛石走,塵土飛揚,枝葉搖落,百鳥驚飛。

  司空照獨戰董紹堂、沙鳴遠二人,雖然顯處下風,但仗著內外功夫俱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竄高縱低,趨閃攻守,一時還未見危急;只是方復漢卻應付不了白貞一的纏打。白貞一的軟鞭一使開來,呼呼風響,上下翻飛,宛如銀濤奔騰,龍蛇飛舞,方復漢拼命支撐,展出六合刀精熟招數,還是險些被他的軟鞭奪去兵刃。

  沒多久,方復漢越斗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刀之力。那方復漢曾為翼王的親信衛士,武藝原非泛泛。無奈當日與董紹堂同來的,全都是清廷武士中數一數二的好手,棋高一著,相形見絀。

  白貞一占了上風,招數越來越緊,方復漢恰用到一手「白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白貞一面門,白貞一身子滴溜溜一轉,那條軟鞭忽地似懶龍滾地,向方復漢的雙腿纏掃,鞭梢擦地有聲,這是薩回回棍法中「烏龍絞柱」的厲害招數。

  方復漢識得厲害,拼命躍起,避過纏掃,白貞一好不溜滑,他仗著內勁充足,只微微將軟鞭一挺,那條鞭立刻如同鐵棍一樣直抖起來,向上攢擊。方復漢斜掠出去,那條鞭又已是如影隨形,堪堪襲到。

  性命交關,死生俄頃,忽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只聽得白貞一收鞭大喝:「什麼人敢施暗算?」喝聲未了,只見一個人仗劍飛奔而出,方復漢見了,大驚失色。

  這持劍奔出加入戰團的人,正是方復漢的愛徒上官瑾。方復漢雖再三叮囑,不許他現身救援,但試想上官瑾是個血性漢子,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後,眼看恩師越斗越危,生死關頭,焉能坐視?因此他在方復漢被白貞一緊緊追擊,眼看就要血濺荒山之際,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揚,幾枝甩手箭破空而出,接著自己也持劍旋風似地直奔出來。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師父相差得遠,連他師父還不是人家對手,如何能傷得了人。這幾枝甩手箭給白貞一軟鞭一揮,登時反激出數丈開外,射進草莽叢中去了。

  方復漢大驚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趕忙截在白貞一與上官瑾之間,厲聲喝道:「這不干你的事,你別橫插進來。」跟著對白貞一道:「朋友你只管衝著我來,俺們兩人再決生死!」他是故意要撇開上官瑾,希望白貞一不致傷害他的愛徒。

  誰知白貞一卻連連獰笑,朗然說道:「這位英雄敢施暗器襲人,老夫倒要領教領教!」他一邊說,一邊就揚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來,他還冷冷笑道:「許你暗箭傷人,老夫卻不願偷擲一鏢,暗射一箭,你還有什麼暗器,儘管發來!」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為不高,所以才口發狂言,他好像忘記他剛才也施展暗器偷襲司空照了。

  方復漢面色倏變,急怒攻心,他捨死忘生,一掠數丈,為救愛徒,力御強敵,六合刀劈頭便砍,「泰山蓋頂」、「大鵬展翅」,刀風虎虎,上下翻飛,看來他是要豁出這條性命了。

  白貞一見方復漢爭前拼命,冷笑一聲,七節軟鞭凌空飛舞,刷!刷!刷!只是幾鞭,便迫得方復漢手忙腳亂。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他的師父雖搶前給他擋住了白貞一,他卻不但不逃走,反湊上來了。他見師父危急,虎吼一聲,右手劍寒光一閃,刷的便朝白貞一右肋刺來。哪知他的劍剛剛遞出去,已驀地虎口發麻,人也蹌蹌踉踉地向前傾撲,他的劍還未近得白貞一,已給白貞一的軟鞭,一卷一拉,劍飛出手,人也前撲了。

  方復漢情急之下,六合刀霍地一輪,便待壓鞭進招,用「猛虎擺尾」的厲害招數,向白貞一面門刺去。白貞一卻乘機向前一衝,翩如巨鷹,斜刺掠出,順手回帶,連消帶打,又是噹啷一聲,把方復漢的六合刀也奪了過去。

  幸得方復漢武功不弱,刀雖出手,步法未亂,他急倒縱數步,一把拉起上官瑾,立刻拼命奔逃。白貞一旋風也似的持鞭趕上,大聲吆喝,迫令投降。

  白貞一正自得意,忽聽林際上空,傳來幾聲清脆的音響,餘音搖曳,甚為悽厲!白貞一停鞭止步,驀地想起一人,面色倏變!他愕然驚視,只見藤蘿野草叢中,走出一個老態龍鐘的尼姑,手捻拂塵,顫巍巍地向自己行來。

  白貞一心頭怦然,這老尼姑正是自己擔心的強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心如神尼。白貞一雖未和她交過手,可是一見她這形貌,和江湖上的傳說完全吻合,不是她還是誰?

  那老尼姑拂塵一舉,峭然發話:「你們在西嶽之巔,兵戈拼鬥,不怕損壞了名山勝跡嗎?你們雙方須得趕快罷手,貧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們誰是誰非。」

  其時司空照已是將要落敗,一聽珠鏢傳聲,不禁雀然色喜。原來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自定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門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門十餘年,又一直追隨晦明神僧在塞外行醫行俠,和晦明神僧在塞外有神僧神尼的稱號,幾乎盡得晦明所傳,所以雖然同出一門,他師姐的武功卻比他高得多;尤以獨創的珠鏢打穴與鐵拂塵拂穴功夫,更是武林僅見的驚人技業。

  當下司空照精神抖擻,木筆倏揚,在兵刃飛舞縫間隙,一連幾筆,連指董紹堂的要害。董紹堂一來是領教過司空照的厲害,不免有些膽怯;二來武功也略遜於沙鳴遠。司空照展開輕靈身法,閃過沙鳴遠的三棱透甲錐,驟的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後兩步,司空照就趁這個當口,飛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來。

  這時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貞一放下兵刃,快滾下山。白貞一雖震於心如威名,但自己平生也未逢敵手,既忿這老尼姑橫來干預,全不把自己放在眼內;又想江湖上常是言過其實,這老尼姑縱本事了得,但憑自己三個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弱於她。因此抗聲拒絕,眼看就要和心如動手了。

  正當此際,沙鳴遠、董紹堂都已銜尾追來,與司空照先後到達。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拂塵一舉,微微示意,卻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師姐的用心,也就假裝不識。

  當下心如喝令雙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筆一拋,立刻奔去和方復漢相見。方復漢這時正攜著驚惶失色的上官瑾,在一旁吁吁喘氣;他和董紹堂雖同是司空照的金陵舊友,卻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師弟。

  司空照這邊三人俱已停手,董紹堂這方三人卻全都氣憤不堪。他們好容易三上華山,才搜著司空照的蹤跡,如何肯輕言放過。當下沙鳴遠透甲錐平胸一舉,冷笑問道:「你這老尼姑好大口氣!憑你就敢來干涉我們捕拿欽犯。」「喂,不要理她,快上去捉拿叛賊。」他是想叫白貞一和董紹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們身形未動,心如神尼拂塵一舉,早已截住他們,冷笑說道:「你們想捉拿什麼人都行,但得先問過我這枝鐵拂塵。」這一來蓮花峰上已免不了一場石破天驚、山搖地動的惡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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