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僕僕風塵求絕技 茫茫來日大艱難
2024-04-25 18:57:46
作者: 梁羽生
九月涼秋,天朗氣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穿著一身鮮美衣裳,騎的卻是一匹又瘦又丑的驢子,顯得很不相襯。
這個美少年正是棄家出走,初闖江湖的丁曉。原來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在出走時,摸了十多兩銀子,挑了兩套最好的衣裳,就出來了。
他又乏跋涉長途的經驗,頭兩天徒步行路,便鬧了笑話,吃了苦頭。白天走路,行人不絕,當然不方便施展什麼輕功,什麼「八步趕蟬」、「陸地飛騰」的玩藝兒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麼偏僻小路,而是依著官道,向河南走去。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個太極陳在河南懷慶府陳家溝子,他想去太極陳那裡學藝,融匯太極兩派的功夫。於是一路問人往河南懷慶府的走法,別人自然指給他坦蕩的官道了。
他這樣一步步地走,不到半個時辰,就不耐煩。於是施展功夫,試著稍微走得快一點,便幾乎給官差捉住。那些騎著劣馬的公差,見一個華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飛奔,很是詫異,以為他是什麼江湖盜匪,便策馬趕上他,要逮捕他。幸好那時他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還是保定郊外,一說起來,那官差居然知道他父親丁劍鳴的名字,只道這是他們太極名家練習行功,便也不難為他,可是卻告誡他道:「要練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練!」
丁曉徒步行走,除了幾乎給公差逮捕之外,還被店家拒宿。那些開客店的看見這樣華美的少年,卻是風塵僕僕,滿臉風沙的樣子,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滿。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個小市集,就是如此這般的被人拒絕,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錢,才弄到一間又髒又臭的小客棧的房子,連住帶喝,竟幾乎要了他二兩銀子,他滿肚子都是氣。
這樣只走了兩天,就走不下去了,他這才想到要買一匹好馬代步。誰知他到市集問,好的馬至少都要三十兩,連劣馬也要十多兩。他只摸了十多兩銀子出來,用了兩天,只剩下十兩多一點了,當時以為這沉甸甸的一堆碎銀盡夠用了,誰知買匹馬都不夠。他退而求其次,只好買驢;就是買驢也不能買健驢,只好買又瘦又丑的驢。
那匹驢也叫他生氣,只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著脖子直喘氣。這一天秋陽當午,人驢燥渴,丁曉正走到一處頗為熱鬧的市集,只見酒家三五,酒帘招風。他揀了一間最大的酒家,就想進去歇腳,哪知堂倌看了他一眼,竟皺了皺眉頭,說道:「客官,小店可沒有什么喝的,前面安平鎮卻是一個大市集,不過三十里,你這匹『健驢』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裡歇歇好不?」
丁曉愣睜著眼怒道:「開店的反拒起客人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你估量小爺沒錢嗎?」說著把身上剩下的幾兩銀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前亂晃。
那堂倌見丁曉一凶,反有點害怕了,連連陪笑道:「客官,不是這個意思,你老賞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小店沒有什麼東西,怠慢了你老。」說罷便殷勤招呼丁曉到靠窗涼爽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問道:「客官你喝什麼酒?」
丁曉發了脾氣,見店中客人都注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也放緩語調答道:「隨便什麼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倌笑了笑,給他拿來了一壺竹葉青,笑道:「客官,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葉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釀,清醇清香,入口不醉,過後方知。丁曉喝了幾口,正自陶然,張望著店裡的其他客人,不久,他的目光被東邊座頭的幾個客人吸引住了。
東邊座頭坐著四個客人,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老者,兩個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壯漢,還有一個卻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這幾個人年齡參差,高矮不一,說話又是南腔北調,顯然不是一個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們說的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暗語,腰間的劍鞘也隱約可見。丁曉對江湖暗語,幫會切口,雖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練武家子,多少也聽出一點,好像聽他們說起什麼會黨,又說起什麼拳民,好像是要去找什麼人似的。
丁曉聽得入神,不覺直盯著那幾個客人,心想這幾個人準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好是壞,若是好人,和他們交個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正在忖度時,那幾個客人卻先邀請他了。那老者起身,向他招手道:「這位朋友,何不過來坐坐?」
丁曉見他們邀請,也就不客氣地走過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後,便問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條線上的?」丁曉愕然道:「我是趕路的。」
答非所問,那老者看了丁曉一眼,又問道:「兄弟,你不必疑慮,咱們都是道上同源,我問你是守土開爬的還是上線掛牌的,有沒有正式歸標,開山立櫃?』」
那伙客人懷疑丁曉來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問他。「守土開爬」是指在一定的勢力範圍做案子;「上線掛牌」是指在江湖上流竄、四出劫掠;「正式歸標」指投靠幫會,做人手下;「開山立櫃」則是指自立門戶做頭目。
哪知丁曉聽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那二十餘歲的少年,打量了丁曉一會,笑著拉拉丁曉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約是初走江湖吧,咱們老爺子走了眼,以為你是有來歷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壯漢接聲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說這位小兄弟,若非久歷江湖,也準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劍、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就接不下去了,他原來是想贊丁曉的劍好,可是丁曉劍插鞘中,他怎能亂說好壞。
幸得丁曉不待他說下,已急急解釋了:「劍術,我只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哪說得上是武林名手?諸位前輩,想必都是行家?」丁曉見這些人和顏悅色,好像很熱情。他心想:這群人倒比姜老頭子好說話得多,他也就和他們套交情了。
那老者見丁曉這一番話,就笑了幾聲道:「是嘛?可知老朽並未走眼,人家是太極派的門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曉道:「那你是哪個幫會的?」
丁曉又愕了一愕,答道:「我沒有加入什麼幫會。」
那老者給丁曉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曉慌不迭地接過,正待道謝。那老者又道:「兄弟,咱們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俺實在喜歡你少年英俊,顯得是個人物。
「江湖朋友說話,應該坦率。現今會幾手武藝的,不是幫會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斷非石頭裡爆出來的,可不是?」
丁曉聽了,還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麼幫會。」
丁曉倒並不是對那些人有什麼懷疑,他見那些人一直發問,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來歷告訴他們,可是他想了一想,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一來,他知道父親行為,久為武林所不滿,他恐怕那幾個人是武林前輩,說出來歷,反遭他們輕視;二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也不願隨便泄露。
那老者見丁曉一問三不知,好像不大高興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對丁曉道:「兄弟,俺雖和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也難免使你有所疑慮,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縱許你沒有加入什麼幫會,你也總該知道一些江湖組織。」
「喂,比如義和團你知不知道?」
丁曉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那大刀會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頓道:「你這是完全把俺弟兄當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這樣的不直爽?
「喂,問義和團你不知,問大刀會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說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麼幫會?難道你好意思說你一個也不知道?」
丁曉想了想,遲遲疑疑地道:「我只知道有一個……」
那老者追問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個?」
丁曉囁囁嚅嚅地說道:「我知道有一個匕首會。」
那老者面色倏變:「哦!匕首會!你熟悉那裡面什麼人物?」
這一問頓使丁曉又不知所答了,原來丁曉給那老者盤問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組織,連問了兩個他都不知道,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曉也覺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問到「大刀會」,他突然便聯想起「匕首會」來。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麼「匕首會」,只是聽金華提起過有這麼一個江湖秘密團體罷了。
他見老者追問得緊,只好據實答道:「我並不熟悉裡面的什麼人物。只是聽朋友說過罷了。聽說裡面有個年輕的好漢,豹子頭,虬須子,使得一手好太極劍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還算未花,老弟竟大有來歷!」說罷,挑一挑大拇指,便過來敬丁曉的酒。
丁曉不知所措,正待謙辭,那老者忽地冷笑一聲,雙手閃電似的往丁曉的肩頭一搭,丁曉頓覺如同兩把鉤子一樣,往肉里緊,兩條胳膊立時軟麻。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兩個壯漢,已疾的掣出手鐐腳銬,合力把丁曉制服了。
這不是丁曉本領低,功夫弱,而是他年紀太輕,缺乏經驗。他對那些人毫無戒心,如何想得到別人會突然向他動手?那老者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錯骨」的厲辣擒拿手法,丁曉如何還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店伙客人,群相驚訝,不覺紛紛起身,張口結舌。丁曉痛得哇哇叫道:「你們這伙強徒,小爺與你何冤何仇,白日青天,擄人搶掠,不怕王法嗎?」
那老者連連冷笑,看了看丁曉,又看了看那些愕然驚視的店伙客人們,緩緩說道:
「王法?老爺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過來,把一張蓋有關防的捕盜文書亮了一下,說道:「老爺們是皇上派來專捕反賊的,這小子便是個反賊,他在你店裡喝酒,本來你也脫不了關係;只不過看你這熊樣子,不像和他有什麼勾通情事,老爺們網開一面,不帶你去訊問了。你以後可得招子放亮一點,以後再碰上這樣形跡可疑的人物時,要立即暗裡通知官面。」
大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禍,牽連的也有殺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一個個嚇得面青唇白,哪敢做聲。連他們的酒錢以及丁曉的酒錢,店主都不敢開口了。那個招待丁曉進來的堂倌還結結巴巴的為自己洗清關係道:「可不是?我一見到他就知准不是好人,本來不准他進來,是他硬闖來的。」
丁曉憑空遭受誣賴,氣得怒火衝天,狂叫道:「他媽的,你們才是匪徒,敢胡亂誣衊小爺,你們分明是想敲詐!」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詐?你難道真要老爺點透。匕首會是反賊中最陰險毒辣的團體,凡匕首會中人,皇命一律殺無赦,你這小子還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曉看成匕首會的小頭目了。
這些人說是奉皇命來專捕反賊的,這倒不假,但主要卻不是對付匕首會,而是對付義和團。原來那時匕首會的勢力已走下坡,他們那種各自為戰,用暗殺手段反抗清廷的方式,反給清廷逐個擊破,到處搜捕,成不了什麼氣候了。
匕首會雖走下坡,而義和團卻是新興勢力。那時義和團剛組織沒多久,高舉「反清復明」大旗,又幫助被官府、教民欺壓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擁護。
因此一有義和團組織,清廷立刻把眼光轉向它了,他們像搜捕匕首會人物一樣去搜捕義和團的人。
那幾個人便是北京九門提督派來協助當時山東巡撫李秉衡、直隸總督裕祿、河南巡撫張汝梅等搜捕義和團的。九門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幾省官府原有的名捕,組成了一個搜捕義和團的核心組織,這幾個人便是被分派去協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邊界一帶的義和團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門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於通臂拳,還會幾手點穴法。那同來的三人都是他的晚輩。他們一行四人,因能縱高竄低,諳熟江湖切口,因此每逢大隊官兵出來搜捕反賊時,他們便擔當在前面偵查的任務。若發現「賊巢」,便引大隊人馬去鎮壓,若碰到小股的拳民,他們幾個便就地解決。
這天他們碰見了初入江湖的丁曉,盤問之下,雖然明明看出他是個雛兒,但見丁曉提起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殺團體匕首會,又提起匕首會中那使太極劍的婁無畏(丁曉其時還不知婁無畏名字,可是他轉述金華所說的相貌,焦忠耀等一聽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懸巨賞緝拿的婁無畏),心中也不禁一驚。他們又聽丁曉自述是「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法」,便猜疑他和婁無畏有所牽連,因此寧可殺錯一百,不願錯放一人,便先伸手把丁曉擒拿了。
可憐丁曉哪裡知道這麼危險,還是怒氣衝天地大罵。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菸、喝酒、談天、冷笑。
沒一盞茶的工夫,官道上塵沙漫起,風鳴馬嘶,一撥馬隊,一窩風地馳到。這正是安平府搜捕義和團的大隊。他們一路上,已胡亂捉了十來個義和團疑犯。這回又聽得焦忠耀捉到一個與匕首會重要人物有關的人,帶兵官聽了,不覺大喜。
正當他們歡天喜地之際,一個單身怪客,悄然進入酒店,走到他們跟前。
那來人是個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劍眉虎目,炯炯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亂鬨鬨的時候,就混進來了。那時門外數百馬隊四散歇息,他徑直走到帶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發覺。
丁曉正在氣頭上,沒聲亂罵,也沒注意到有人進來。驀然他聽得那帶兵官捻正官腔在喝問:「什麼人,胡亂闖進?不知道規矩嗎?」又聽得有人慢條斯理地答道:「什麼規矩?茶樓酒館,人人可進。你老爺來得,難到我就不能來得?」
這聲音好熟!丁曉不禁愕然張望,這一望可把他嚇住了,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叫做「朱師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灘之下交手的人!
丁曉的眼光剛和那人接觸,只見那人突然衝進兩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麼啦?給人帶上這些玩意兒?」
丁曉未及回答,與焦忠耀同來的人,已拔單刀,舉鐵尺,紛紛攔阻,不准他挨近丁曉。那人顯得瑟瑟縮縮的樣子,退過一邊,做出驚訝之狀,呆望丁曉。
丁曉更是驚訝,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這個人的「表弟」了。
丁曉處在這種場面,急促間竟想不出什麼話回答。當下又聽得焦忠耀喝道:「這傢伙准沒有什麼好來路,給我擒下!」與他同來的兩個壯漢,便舉起鐵尺,喝令來人受綁。
丁曉情知來人本領高強,以為必有一番惡鬥,正瞪大眼睛待看熱鬧,哪知全出丁曉意料,那人竟高舉雙手,大叫:「俺什麼也不懂得,你老爺們抬抬貴手,別難為俺這苦哈哈的!」他竟乖乖任由那些人綁了。
這一來丁曉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從熱騰騰的希望里,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裡暗罵:「這傢伙原來只會欺負後輩,見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還以為他是什麼英雄呢?」
不說丁曉心裡暗罵,且說那人被綁後,帶兵的官兒審問他,他竟有一句答一句,供說丁曉是他的表弟,他們倆表兄弟都是新加入義和團的拳民。
那帶兵的官兒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曉叱道:「瞧!你這小子剛才還裝蒜,原來你是義和團的拳民,又是匕首會的逃犯!」又對著那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說:「你還算老實,回到縣裡准能叫你減等!」
丁曉這回又氣得哇哇亂罵,罵的可是那位朱師叔了。丁曉罵他胡說,罵他賣友,其實丁曉連他的名字都還未知,實是因為氣極了,就什麼也罵了。那人聽了,連理也不理,罵得多了,竟自淡然地說道:「表弟,你安分一點吧。誰叫咱們給官爺們捉了,只好認命了吧!」說著,說著,又裝做怪可憐的樣子,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官兒和那群捕頭,見他們「表兄弟」爭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把他們兩個混在被捉來的那些義和團疑犯中,一齊解縣了。
斜陽古道,健馬嘶風,數百官軍馬隊,押解著丁曉,還有那冒認丁曉做表弟的中年漢子,以及十多個義和團疑犯鬧鬧亂亂的往安平府行進。
一路上丁曉罵得口乾舌焦,聲音嘶啞,要罵的也罵完了,只好被人反綁在馬背上乾瞪眼。那冒認是他表哥的漢子神色自若,不罵也不吭氣。
那帶兵的官兒則高興異常,以為捉到了義和團和匕首會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帶領馬隊吆喝馳騁,嚇得百姓人家雞飛狗走。
傍晚時分,他們已走到離安平府還有五十里的赭石崗,他們為著要趕在黃昏之前到達廣平,更是快馬加鞭。赭石崗是幾層赭紅的土崗子,兩旁的田地長著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風吹來,高粱帽子隨風起伏,就像捲起千重綠浪。官道倚崗修築,穿過土崗,就又是坦蕩的平原,可以看得見安平府城了。
官軍馬隊正待拐過前面峭拔的峰腳,忽地從土崗上的疏林中,有人發出磔磔怪笑,接著有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竄出一個近四十歲、儒冠儒服的書生!
那書生也怪,在走到離前頭馬隊數丈之遙,忽地抱拳一拱,吟詩似地唱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行人若經過,獻出路錢來!」唱罷,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軍一指,喝一聲:「咄!還不給我站住!」
這可真邪門,率領馬隊的統帶不禁勒住了馬,心想:只有官軍捕強盜,哪有強盜反向官軍要買路錢。而且又只有這麼一個人,十足是窮瘋了的書呆子,哪有一丁點強盜的氣味?
帶兵的官兒一勒住了馬,喝道:「哪裡來的神經漢,快快讓開,不然就捉你解縣!」這統帶居然看他是個書生的面上,只喝他快走,並不立即捕拿。
哪知這瘋書生卻是紋絲不動。帶兵官正待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頭,已是大吼一聲,縱馬而出,一邊大喝道:「統帶,留神!看緊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瘋書生一定不是個好惹人物!
果然,喝聲未了,那冒稱為丁曉「表哥」的中年男子已是驀地一聲虎吼,手鐐腳銬,碎成幾段,他自馬背上騰空縱起,似閃電般越過了好幾匹馬,落在綁住丁曉的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綁住丁曉的粗麻繩通通弄斷,再在丁曉的手鐐腳銬上,東摸一把,西摸一把,不知給他用什麼法兒,也全給開了。
這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火石,眾軍士驚魂未定,吶聲大喊,刀槍齊撲!他已手腳並用,疾如猿猴,撲入刀槍之中,風翻浪涌,只兩下子,就空手奪到了兩張刀,正待拋一張給丁曉,只見丁曉也已把當前的一個軍官打倒,奪得了一桿長槍了。
書生截路,叛賊自逃,事件離奇,變生不測;官軍馬隊的統帶頓時手忙腳亂,急忙攔截。他穿著黃色戰褂,手執馬刀,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居然還呼喝指揮,神氣活現。朱師叔看得分明,覷個正著,倏地一聲怒吼,在馬背上用力一點,施展「一鶴沖天」的絕頂功夫,奮身一躍,居然飛越出四五丈遠,如飛將軍下降,倏地就撲到了那統帶的面前。
就在書生截路,朱師叔空手奪刀,連聲呼喝之際,赭石崗兩旁麥田,在那高可尋丈的高粱麥子之中,驀地發出轟天震地的吶喊,瞬眼間就鑽出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頭上黃巾飄動,手中兵器出鞘。這大群人正是官兵們所要搜捕的義和團拳民!
那統帶正在督領官軍放箭,朱師叔已撲到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進!來的迅速,出手如風,那統帶大吃一驚,急忙躍馬揮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師叔刀法奧妙無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連人帶刀一轉,閃電般地閃到統帶馬後,他一縱上馬,刀光爍爍,向外一推,那統帶的頭顱,頓時呼的飛起一丈來高,血雨噴濺塵埃,屍身翻下馬背。官軍不禁大嘩,像碰到凶神惡煞,紛紛走避。
這其間焦忠耀已與攔路書生纏鬥在一處,與焦忠耀同行的兩個中年漢子,是直隸總督府里有名的武士,見數百官軍,連個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氣填胸,大喝一聲:「欽犯還要逞凶,看傢伙!」一使單刀,一使鐵尺,兩邊襲上。朱師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斬那使鐵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縮右臂,朱師叔的刀已順勢直下,磕開了另外一個漢子的單刀。那兩個傢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拼命纏鬥!
朱師叔揮刀霍霍,力敵二人,再偷窺戰場形勢,只見丁曉已與那和焦忠耀同行的少年斗在一處,義和團的拳民則分別和官兵混戰,一場廝殺,在赭石崗前激烈展開。
原來丁曉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不過不如朱師叔這般熟練罷了。他得朱師叔給他解綁之後,暗叫一聲慚愧。自己太極名家子弟,竟然無法脫逃,還要別人搭救,他哪能再讓朱師叔奪兵器給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軍的槍桿,一壓一抽,奪了一桿紅纓槍,讓那名官軍,跌了一個大筋斗。
他奪槍在手,膽氣更雄,徑似蛟龍入海,殺入官軍叢中,手起槍落,搠翻了五七個,正自殺得性起,忽覺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襲到,他輪轉槍桿,一擋一紮,只聽得噹噹兩聲,那人似已給碰退兩步。他一回過頭來,只見暗襲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曉初走江湖,乍遭強敵,奪到的又是一桿普通的紅櫻槍,不大合手,不覺有點心慌;他猛力將那桿槍掄得悠悠帶風,直向敵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劍術也頗精深純熟,輾轉進退,槍劍交鋒,丁曉的槍竟也欺不進去;就是這樣鬥了一二十回合,丁曉反倒心神鎮定起來了。原來那人雖然劍術不弱,但丁曉掄動紅櫻槍,左攔右擋,上挑下刺,也自應付有餘。丁曉心想:原來江湖拼鬥,事屬平常,並非每個人都像朱師叔那樣厲害的。
兩人又鬥了十多回合,丁曉漸漸看出自己的缺點和對手的優點了。原來自己剛上來時,缺乏經驗,不知虛實,只顧猛力掄槍亂刺,自己的槍是長兵器,敵人的劍是短兵器,利於用小巧騰縱之術,在閃躲之中,乘隙進擊;自己一上馬便急三槍,恰恰中了敵人道兒,敵人正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後,再發力撲刺。丁曉一看出敵人用心,驀地改變戰術,使出太極槍二十四式,動如脫兔,靜如處女,一鎮定下來,丁曉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漸漸占了上風了。
這邊廂丁曉斗得正酣,那邊廂焦忠耀也給那書生模樣的人,殺得連連喘氣。那怪書生使的兵器,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鋼打造,兩邊鋒利,既可當點穴钁用,又可當一枝小小的五行劍使,輕點重打,橫敲側擊,一把扇子,所指之處,竟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這老頭兒也有幾十年武功了,竟不曾見過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齊眉棒,本來在直魯兩省頗有名頭,更兼精於「通臂拳」,身法甚是輕靈,但一與這怪書生交手,竟是相形見絀。一來一往,斗不到三十個回合,已給怪書生搶了先著。
焦忠耀斗得心煩,殺得火起,怒吼一聲,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絕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來,齊眉棒倒提,砸腰掃腿,疾如風雨,專向怪書生的下三路急攻。
那書生一聲長笑,道:「鼠狐伎倆,現猴兒相,大爺囊空,恕無錢賞!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廝殺拼鬥中,竟然酸溜溜地亂掉文,胡謅一通,把焦忠耀當做猴兒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動作的,他縱躍起來,還真像一個老猴兒!
焦忠耀給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半點也奈何不了他。饒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書生的一把鐵扇,卻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飄風,招術變幻莫測。他袍袖飄飄,焦忠耀的棍棒,連他衣裳都沒有沾著。焦忠耀越戰越膽寒,而怪書生卻越戰越是精神煥發,只見他的鐵扇子越展越快,步步緊湊;焦忠耀時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見官軍馬隊,已被拳民包圍,力既不敵,心亦驚慌,他急繞步旋身,齊眉棒「老樹盤根」,向敵人下盤虛打一棒,便趕忙擰腰縱身,待要逃命。
那怪書生可是心狠手辣,半點不饒人,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虛著,不避不擋,身形一動,疾如飛矢,竟自搶在焦忠耀逃路的前頭。焦忠耀立足未定,怪書生已猛然回身迎著,鐵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華蓋穴點來。焦忠耀閃躲不及,呵呀一聲,往後倒去。怪書生冷笑一聲,扇子張開,搖了幾下,便仗著輕靈身法,竄入混戰的人叢之中,尋找約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給點倒地下,沒人來救,在官軍與拳民的混戰踐踏中,哪裡還留得性命。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突圍,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卻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沉重,猛然把鐵尺一翻,「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往上一架,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到,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揮刀一划,「撥草尋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划去。那使單刀的傢伙,見夥伴危急,忙竄上前來,用足力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粱便斫。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他已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斫空,朱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圈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逕自前奔;剛跑了幾丈遠,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裡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面便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麼打這兩個稀鬆傢伙,還要用那麼些時間?」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裡耍嘴皮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面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純熟,但還是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那太極槍二十四式施展開來,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顫,伸縮吞吐,砸蓋挑扎,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給他困住,硬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從夕陽如血到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即使有些馬隊衝出去了,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鬥志了,這時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疾呼道:
「官軍弟兄,你們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拼什麼命?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傢伙,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招降,網開一面,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來往,喊殺之聲暫寂,一場戰鬥也平息下來。
數百官軍,土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黑面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怵目驚心。他還拼命施展出「八仙劍」法,想趁隙逃脫,只見他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縮,槍鋒從左往右一領,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往左斜,「大鵬展翅」,疾削向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盪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往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後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忙斜身轉劍,來撥丁曉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的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人到窮途,那黑面少年突地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地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往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的槍也立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丁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只見一人笑吟吟地說道:「咱們的規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的人。
丁曉滿面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雲已散,暮色沉沉,人影綽綽,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潮水一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
「總頭目萬歲!」呼聲震天價響,有一條漢子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禮,朗聲報告道:
「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
「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只是沒工夫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的總舵傳下令,霎時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驚。這一個場面,把丁曉直看得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朝後裔來聚集百姓;其實即便他不自稱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追隨他的。因為那時光,清廷的高壓統治,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壓在老百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姜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姜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箇是青出於藍。可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欲圖恢復漢族衣冠,並驅除入侵來的洋鬼子。他與丁曉相遇時,距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徵求姜老頭子的意思,問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幫助訓練。
誰知姜老頭子,心雖壯烈,可惜人近暮年,已沒了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再加上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歷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拒絕愛徒的所請,令得朱紅燈十分失望。
姜老頭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姜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諸多顧慮,而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
朱紅燈勸不動姜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姜老頭子雖不允出山,卻愛徒情深,堅持留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麼人物可以成為幫手的。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丁曉助紅衣女俠解圍的事。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良久,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丁曉夜探姜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也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力!而且最難得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丁劍鳴的志向大相逕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正因如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卻渾然不知。朱紅燈看這初歷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為了讓他多受一些磨鍊,所以遲遲不現身相助。
不料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面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兒廝殺。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展開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到這時候,丁曉才知道這個朱師叔竟然就是義和團的開山祖師,也就是義和團的總頭目。當下他正待道謝,也正待詢問,朱紅燈卻又擺手說道:「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他話猶未了,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須你來介紹,難道我就不認識他?」
丁曉聞聲回顧,只見來人身穿白綢長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書生打扮,顯得瀟灑出塵。這人正是中途攔截官軍,向軍官討買路錢的怪書生。
丁曉見他說認識自己,不禁一愕,自己從小足跡不出保定,此番還是初涉江湖,何曾和此人見過面?丁曉正待問他,只見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執掌太極門的先輩丁劍鳴?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單名『天將破曉』的一個『曉』字?我一見你這手太極槍法,就知道你的來歷了,我與令尊,雖只是慕名,對貴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淵源,也還稍知一二。」原來這書生打扮的人是個老江湖了,丁曉的來歷竟自給他一眼看破。
當下朱紅燈也笑:「光棍眼,賽夾剪,算你猜的不差。只是你這身打扮,終年不改,別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來歷。」說著,他把眼光向丁曉掃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詢丁曉知不知道此人。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鮮少來往,如何能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想起金華以前和他談過的江湖人物,他驀然喊出來道:
「前輩莫非是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來歷吧!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面書生先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向你提過我的名字?只是我很不喜歡你叫我什麼老前輩、老英雄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呢!」說完又對朱紅燈說:「我這身裝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便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反駁他。
鐵面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歷。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不清楚。據江湖的傳說,只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才,他之所以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一家讀書人家的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髮受書,加上天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直到父母雙亡,他也二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再好,卻不入主考之眼。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子成就功名的心境還未死;不料,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金榜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群候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重的是去拜見撫台。這位主考官是撫台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訓誨,那撫台大人,也客套地說了幾句什麼「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台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台大人有什麼體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只聽得撫台大人道:「無他,下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脹了,肚裡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避過一邊,放了個臭屁!到那主考趕去問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敷衍,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不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台大人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只為他一個人說人情。因此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卷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指望兒子將來能有出息,卻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音,而讓兒子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面,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台大人究竟是怎麼個淵源?」夏器通干瞪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常納罕,怎的撫台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像個白痴?在他的想像中,這人應該是個裘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台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台大人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台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台,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元了。」撫台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麼?誰關照你什麼人?」
主考以為撫台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問大人有什麼吩咐,大人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率然答道:「你真糊塗,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須睩眼。原來撫台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卻把「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裡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泄露出來,埋怨了一番。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書生都曉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當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話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聲道:「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將軍、撫台、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也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歷年來他又因致力於功名,不事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這才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書空咄咄,短嘆長嗟。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只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士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只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閒時候識字,餐飯餐粥的也就湊合過去。他也因而放下讀書人的架子,和莊稼漢漸漸有說有笑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著蕭然四壁,不無感慨,喝了一口學生送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黃金如糞土,肝膽硬如鐵……」吟誦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