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雲雨幾番疑夢幻 海天一劍闖江湖
2024-04-25 18:57:44
作者: 梁羽生
夜深人靜,姜家大宅昏黑無光,重門緊掩。姜家前面臨街,後門卻通河邊。丁曉這時,已縱上了姜家後園的圍牆,向裡面看了半晌,一點動靜也沒有,正待跳下,卻又驀地凝身。
丁曉這次夜訪姜家,原是一時衝動,現在牆頭上,給晚風一吹,清醒了許多,驀然想起:自己這樣冒昧地夜入前輩家中,豈不是過於荒唐?見了姜老頭子,又將作何解釋呢?
正當丁曉拿不定主意,來回張望時,已夜過三更,月暗雲低,驚鴉夜啼,江風吹來,園子裡的林木發出沙沙聲響,淒迷夜色,歷亂情懷,就在丁曉將跳未跳之際,猛覺腦後一股冷氣吹來,仿佛是金刃劈風。丁曉急往下一竄,只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已飛越自己的頭頂,疾如鷹隼,往下一落,忽又騰身躍起。丁曉再定神看時,恍惚似有一個人,站在離自己幾丈外一塊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曉哎呀一聲,正欲說明來意,那人已大喝一聲:「有賊!」丁曉忙嚷道:「我不是賊!我是……」話未說完,背後又是一陣暗器嘶風之聲。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丁曉左竄右避,好不容易避開一陣暗器攢擊。可是暗器停時,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人,以及背後用暗器偷襲的人,全沒了蹤跡,霎時間又是月冷星寒,萬籟俱寂。
丁曉滿腹狐疑,滿腔氣憤,大聲喝道:「我是丁曉,我有事求見!」話聲未停,道旁黃菊叢中,驀然露出一個女子的上半身來,嬌嗔怒叱:
「什麼丁曉?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一說完又是幾粒鐵蓮子,迎面射來!丁曉發狠,單鳳劍颼的出鞘,一面盤旋飛舞,護身軀,擋暗器,一面向那女子藏身之地撲去!口裡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話說!」
那少女並不停步,卻索性全身都露了出來,在月色微明,清輝撒地之中,現出紅裝素裹,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這不是姜鳳瓊還有誰?
丁曉一見她出現,又喜又惱,喝她不停,不覺便追了過去。他劍還未收,便緊跟那少女縱過假山石,竄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老者大喝:「回去!」跟著刷啦一聲,一塊大石,掛著碰掉的枝葉飛來。丁曉連忙錯步閃身,猛然間只見姜宅後園的小樓紙窗通明,忽地都點起了燈火,連樹梢上掛著的幾對宮紗燈籠,也亮起來了。只見滿園子裡樹葉搖風,花枝弄影,比起前時在脈脈清輝、微明月色之下更顯得分外清楚。
就在這燈火通明之際,花叢樹蔭之中,驀地同時現出幾個人來。有紅衣少女,有昨日閉門不納的長工,還有一個一把花白鬍鬚的老者。那老者雙眸閃閃,迫視丁曉,冷言發話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膽子可真不小!」
丁曉沉了沉氣,強忍著辯道,「姜老前輩,我說過我不是賊,您老不能硬栽我。」那老者聽了,又迫近一步,揚聲喝道:「那你是做什麼來的?」
這一問把丁曉問住了,他倉卒間竟答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說道:「我是有事情要找姜姑娘,向她解釋解釋。」
那老者面色倏變,哼了一聲道:「找我的孫女兒解釋?你說的是什麼話?我的孫女兒與你素不相識,解釋什麼?你準是安上什麼壞心眼兒,快從實招來,我還可審情度理,從輕發落。」說到這裡,他又突然雙眼一瞪,一指丁曉,揚聲喝問:「聽你滿口胡言,說得像是好意而來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麼樣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怎的找人解釋,要拔劍行兇,緊緊追我的孫女?你恃的是哪門本領?你安的是什麼心腸?」
老者語鋒咄咄迫人,丁曉這才驀然醒覺,自己手中竟還是拿著三尺青鋒追人對話。他又一想老者語氣,不禁既羞且駭,滿面通紅!自己這個樣兒追人家的孫女,追一個妙齡的大姑娘,這才是真不好解釋!
丁曉急插劍歸鞘,連忙行禮,連忙分辯:「老前輩,請別懷疑,弟子絕不是什麼壞人,弟子來歷分明,與您老只挨著一條街,太極派掌門人丁劍鳴正是家父。」
丁曉說到這裡,見老者冷然發笑,急又往下說道:「老前輩容稟,弟子前幾日行獵,碰見令孫女被人包圍,是弟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不知姜姑娘對弟子有什麼不滿,竟打了我三粒鐵蓮子。剛才也是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這才不能不拔劍護身。」
丁曉方一說完,紅衣女俠姜鳳瓊已搶著說道:「爺爺,別聽他的!他是壞人!他和那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聲聲稱他丁公子!」
丁曉正說了一句:「不是這樣……」那老者已打斷他的話,滿面寒霜,雙眸炯炯,注視著丁曉,緊緊問道:「原來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縱許你是救了她,江湖上施恩不望報,憑什麼你要夜深人靜前來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謝?再說憑你剛才顯露的這點能為,也還夠不上去救我的孫女。而且事情還不止這樣,你父親是索大紳士的好友,圍我孫女的是索家的武師,是不是你串通他們,再假作仗義,想騙我孫女相信你。是不是這樣?你說,你說!」
丁曉讓姜家祖孫咄咄詞鋒,說得羞慚惱怒,冷汗直流。他的父親的確是索家的好友,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認自己父親的過錯,雖然如此,當他聽到姜老頭子指責他和索家的武師們是一伙人時,他還是忍不住了,雙目直瞪,抗聲辯道:
「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父親有父親的朋友,兒子有兒子的朋友。難道我父親和索家的主人相識,索家的奴僕家丁就非得都和我有交情?
「老前輩又說我夠不上資格救令孫女,弟子確無一技之長,比不上令孫女使得一手絕妙的梅花劍法。只是憑我這點雕蟲之技,也確曾使令孫女在給敵人圍攻之下,得以脫身。
「老前輩,弟子久仰您老德尊望重,不料見面不似聞名。弟子年輕歷淺,不懂江湖規矩。可也知武林前輩,是該扶掖後進,不該恃尊壓卑,恃老欺幼!」
丁曉心中氣悶,眼裡冒火,竟不顧冒犯前輩,針鋒相對,把姜老頭子頂回去了;他甚至已有盤算,如若姜老頭子翻臉,他就拔劍往外硬闖。
姜老頭子尚未發作,姜鳳瓊倒先發作,她颼的一聲拔出了劍,嚷道:「姓丁的,你出語譏誚,輕視本姑娘,我倒要看看你的太極劍法,有什麼好神氣?」
丁曉正待拔劍,不料姜老頭子忽然語調一變,面色轉緩,先拉著姜鳳瓊道:「瓊兒,不要這樣!」繼而雙眼一盯丁曉,呵呵笑道:「你有膽量,只是你可知道,連你父親見我,也得尊一聲前輩?
「你既然算是太極派嫡系傳人,就該懂得些江湖規矩,下次對待武林前輩,不可如此無禮。姑且不講江湖禮數,你可知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縣當盜匪辦?何況你還帶有兵刃,藏有暗器!拜訪武林前輩,是這樣個拜訪法嗎?
「我本當懲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紀輕、見識少,饒你一次。以後如再敢亂沖亂闖,碰著老夫,可休怪我無情!」
丁曉看了姜鳳瓊一眼,面向姜翼賢深深一揖,大聲說道:「承前輩教誨,沒齒不忘!俺丁曉領教透了,也不敢指望再受您老夾磨!」他一說完,就邁開大步,朝園門直走,走近牆邊,一扭身就縱上牆頭。背後依稀聽姜鳳瓊嬌聲笑道:「這小子以前和我也說過不承望再見的話,今晚可不是深夜裡偷偷地來了。」又聽得姜老頭教他的孫女兒道:「潑丫頭,說話不准這樣粗魯,什麼好小子壞小子的,全沒點女兒家禮貌。」
丁曉心中氣忿,逕自躍下牆頭。他想了一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頭兒就軟了,敢情他也沒多大本領,浪得虛名。」
丁曉走得匆忙,躍出來時,不是臨街這面,而是姜宅後面的牆邊,只見浩浩江水,迷濛煙霧,遠處依稀有點點星星漁火。他正自迎風踏月,忽見刷的一聲,飛來一枝冷箭,一條人影,颼的從江邊亂石堆中突躍出來。
那人從亂石堆邊竄將出來,輕飄飄的在丁曉跟前一落,伸手一攔道:「小賊,還往哪裡走?趕快給我把賊物留下來!」
丁曉愕然驚視,只見那人劍眉鳳目,三十多歲的樣子,人並不怎麼魁梧,可是雙目有神,自有一種威肅之氣,丁曉被他一迫視,不自覺地微微一震,無形中覺得此人氣魄矯矯,與眾不同!
但丁曉這初生之犢,不畏猛虎,更兼他滿腹悶氣,無處發泄,現在又被人冤枉他是小賊,不禁破口罵道:「你才是小賊,半夜三更躲在江邊嚇人!」
那人噗嗤一聲笑道:「誰嚇你?誰叫你半夜三更到處亂闖?看你背著利劍,穿著夜行衣裳,絕非善類。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麼來的?你是劫物、還是採花?有沒有刀傷事主,干下命案?你從實招來,我或許可從輕發落。」
丁曉剛剛給人審了半夜,他大嘆今晚不知觸了什麼霉頭,又碰上這個纏夾不清的傢伙,也要伸手管閒事,審訊自己。丁曉哪有耐心和這人再詳說因由,他雙目怒睜喝道:「你到底讓不讓路?」
那人大笑道:「小賊,別人沒發氣,你倒先生氣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闖了!好小子,你就拔劍出來闖闖看,你打得過我,我就讓路。」
丁曉雙目一瞪,問道:「你是要和我比劍?好!我奉陪,亮出你的兵器!」
來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對。我是要看看你的劍法;只不過我不是要和你比劍,我只是要憑這雙肉掌,向你討教。」
丁曉何曾給人這樣輕視過,他氣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雙掌來較量我的劍法?你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何等樣人?太極十三劍的厲害,難道你毫無所聞?」
那人懶洋洋地打個呵欠,雙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別多說廢話,誰耐煩查你的師門,查你的家譜?太極十三劍是太極十三劍,你是你,你這小孩子懂得什麼太極十三劍?你別看俺雙手空空,單是這雙爪子你就剁不到,小賊,有膽你就試試看!」
丁曉給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一聲就亮出劍來,喝道:「不給你點苦頭,你也不知我的厲害!」立即右腳往前一上步,手中劍「巧女穿針」,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聲來得好,雙臂一分,左掌一頓一搭,輕撥丁曉劍把,右手掌便反來截擊丁曉的左臂。丁曉急往左一轉劍鋒,身移步換,劍訣一領,「乘龍引鳳」,好厲害的劍術,刺咽喉,掛兩肩,刷的掃將過去。不料那人雙臂一拂,身隨掌走,迅若狂飆。丁曉一劍刺出,驀地扎空,頓覺腦後生風,那人已掠至背後。丁曉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腳往右一滑,劍隨身轉,「倒灑金錢」,寒光一閃,既救敗招,復截來掌。那人雙臂一振,一聲長笑,「一鶴沖天」,嗖的竄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側身下落。丁曉喝聲「哪裡走?」身似陀螺一擰,方位立變,朝敵人落處,悠然變招為「猛虎伏樁」,劍斬雙足。
丁曉劍法雖得真傳,來人身手亦自不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閃,左掌護胸,右掌「游龍探爪」,掌擊丁曉上盤。丁曉一劍斬空,急變下斬為上抹,微一側身讓過掌風,立刻「白鶴亮翅」,手中劍倏然外展,青光燦燦,直奔來人軟肋刺去。那人微哼一聲,「回身拗步」,避招進招,雙掌作勢擒拿,「神鷹攫兔」,驀地便朝丁曉摟頭抓下。丁曉大怒,喝聲:「賊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領劍鋒,「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翻身獻劍」,運劍如風,劍劍直指來人要害!
丁曉心中是又惱又驚:惱的是那人橫來欺負,而且居然這樣小看自己;驚的是那人本領果然了得,只十餘個照面,自己就連吃大虧。丁曉又想:父親常說,丁家的太極十三劍,在江湖上未遇過對手,除了師伯一人而外,他(丁劍鳴)的劍法要算是武林獨步的了。父親又曾對他說,他已得了本門劍術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這點本領去闖江湖,也不會輕易給人欺負了。他一向相信父親的話,卻不料未闖江湖,就給別人空手給比了下去。他不知他父親固是有點氣傲言夸,而來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領甚高,胸襟氣度更足以鎮服江湖,令無數英雄豪傑甘心為他奔跑。丁曉碰到這樣人物,怎能不處下風。
但那人對了幾招之後,也對丁曉刮目相看:想不到丁曉年紀輕輕,居然使得出上乘劍法,尤其是變招迅速,簡直不似沒有經驗的雛兒。自己一連幾手凌厲掌法,都給他應付過去,從容化解。
兩人雖各自欽佩,但丁曉第一次遭遇強敵,激起好勝之心,把奇門十三劍霍然施展開來,寒光閃閃,直如駭電驚濤,劍劍直指敵人要害。那人見丁曉越斗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輕視,身形一晃,施展開「截手法」,挑、斫、攔、切、封、閉、擒、撕、扯、撥、壓,反用進手招術,硬來空手奪劍!
那人一施展開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饒是丁曉劍法精奇,終因欠缺火候,反給敵人迫得連連後退。再斗不久,丁曉更處下風,饒是他的劍招如何迅疾,都刺不著敵人,反覺敵人雙掌,矯若神龍,在自己面門亂晃。丁曉一急起來,連用猛招,豈知這一來更心躁氣浮,章法大亂!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劍尖刷地疾如電掣,猛點敵人心窩。那人卻不退不閃,忽地把腰一沉,丁曉劍已刺空,說時遲,那時快,只感到自己給人一推一帶,便蹌蹌踉踉衝出幾步,幾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覺微微痛辣,手中劍已不知怎樣,竟給敵人奪去了。
丁曉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自著急,忽見火光陡然一閃,遠處有人舉起一盞孔明燈,一道黃光就朝他們照來。驀地又聽得一聲清脆的聲音道:「朱師叔,饒了那廝。」話聲中,一條纖纖秀影,已自遠而近。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姜鳳瓊。
那個被喚作朱師叔的微微一笑,「噢」了一聲道:「小師妹,怎的你還沒睡?」姜鳳瓊也笑道:「還不是給這小子在咱們家中胡鬧了半夜,我也折騰得夠累了。」
他們兩人逕自說閒話,好像壓根兒就不理會在一旁的丁曉似的。丁曉這份尷尬就不用提了,他面紅耳熱,索性連劍也不想要了,一扭頭,就朝江邊堤岸直奔,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沒人家跑得快,還沒跑得幾步,背後又是微風颯然,肩頭上給人結結實實地按了一下,丁曉未敢回頭,霍地橫身,再向後一看,可不正是剛才那傢伙嗎?
丁曉又氣又惱,怒道:「我打不過你,還要怎樣?」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傻小子,打不過就跑。你的劍呢?難道就捨得不要了?」他邊說邊把丁曉的劍彈了幾下,頓時在深夜裡發出錚然微嘯。他又笑道:「你這把劍的確是不錯,你真的捨得不要?」
丁曉氣得恨恨地說:「不要!你別恃你現在的本領比我強,你在我手中奪去,我必然也要從你手上奪過來。現在不行,總有一天會行,難不成我就永遠打不過你?」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要你這口劍?放心,比這口劍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這把劍還給你,以後可要收好,別又給人家奪去了。」
丁曉看了那劍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捨不得這口使慣了的單鳳劍,可是剛才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了,說非親手奪回不可,可是現在人家卻自動送回來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曉心思似的,又笑笑說道:「傻小子,受一點挫折算得了什麼?江湖豪傑,誰沒經過大風大浪?你給人奪了一口劍,難道就當成深仇大恨,那麼,我們漢族整個江山給人奪了又如何?」
那人說了面色甚是莊嚴,丁曉為他眼光所懾,不由自主地接過了單鳳劍,怔怔問道:「你是英雄,你可願留個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你何必問我的名字?你是個少爺,知道我的名字,於你毫無用處。」說完他逕自回頭走了。
丁曉剛才想跑,現在反而呆呆站著,只聽得紅衣女俠和那人有說有笑,談得好像很是親熱,腳步聲、人聲,都漸漸遠了。他望著、望著,不知怎的,驀然間覺得一陣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蘆葉,瑟瑟秋聲。丁曉沿著江邊踽踽獨行,聽潮音過耳,而人聲、腳步聲都已漸遠漸寂。那紅衣女俠,那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也都已沒入蒼茫夜色之中。丁曉驀地心酸,平增悵觸。
丁曉恨這兩個人,然而又似乎歡喜這兩個人。紅衣女俠的嬌戇直爽,中年漢子的豪氣雄風,都對他具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紅衣女俠的輕顰淺笑,更是深印腦海。可是當他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卻不禁疑雲疑雨。紅衣女俠稱中年漢子做「朱師叔」,而中年漢子則稱紅衣女俠為「小師妹」。那麼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呢?中年漢子是姜老頭子的徒弟還是徒孫?
只這一點懷疑還不是丁曉的傷心處,他在想,為什麼那中年漢子和紅衣女俠好像很是親熱?他不知怎的,和紅衣女俠前一刻還是彼此詰罵,現在卻沒來由的嫉妒起人家來了。
丁曉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來。他不禁罵自己道:「管他們是什麼人,反正我是再也不願見到他們了。」
那一晚丁曉回到家時,已是雞鳴將曉,他游斗半夜,筋疲力盡,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輾轉反側,竟到天明才睡著。這一覺睡得很甜,不知什麼時候,才被父親叫醒過來。
他在煩惱之中入夢,又在煩惱之中醒來。他的父親叫醒他後,第一句就是:「你這孩子,怎麼睡得這樣不醒人事?昨夜做什麼來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劍鳴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來看過他,見他睡得爛熟,摸摸他的額角又似有點潮熱,不忍把他叫醒。現在來訪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將近中午了,他擔心丁曉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面色一如平常,這才消了疑慮。只是丁劍鳴卻不由得納悶起來:怎的他會這樣熟睡不醒?尤其是練太極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來練太極行功,他怎麼連慣常功課都記不得了?這樣熟睡,內中必有古怪。
丁劍鳴暗暗納悶,丁曉比他更納悶,他聽父親說什麼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這一望頓時使得他心跳不止。
原來他一眼望出窗外,見三個人正緩緩地走出大門。三人中有兩人竟是自己的「新朋友」──索家的大護院和華家的一個武師。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父執輩」,平時也常來家裡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這一看,睡意全消,不禁怔怔地問他父親道:「這些人是做什麼來的?」他還以為是索、華兩家的護院武師來找他算帳,在他父親面前說他壞話的。
不料他一看父親臉上,卻毫無慍怒之色,反而滿面笑容看著自己,看了半晌,卻又突的驀然興嘆道:「歲月如流,我來到保定轉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經十九歲了,哎,十九歲了!」
丁曉被父親弄糊塗了,不知父親為什麼突然提起自己的年齡!正待發問,只見他父親看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帶著喜悅之情,微笑著緩緩說道:
「你十九歲了,也該給你定婚事了,我……」
丁劍鳴話未說完,丁曉急忙打斷:「爹,我還不想訂婚!」
丁劍鳴話被打斷,很不高興,擺擺手道:「你聽我說下去,做小輩的不要胡亂打斷長輩的說話,懂嗎?
「你已經十九歲了,年紀不小了,定了親就更是大人了,別儘是這麼不懂事!
「你看見那幾位客人嗎?他們就是給你說親來的。女家是這裡有名的華家。我已答應了。」
「爹,你答應了?他們是官宦人家,和我們這練武家子,怎能登對?」丁曉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劍鳴冷冷看著丁曉:「縉紳人家的女兒有什麼不好?他們不嫌我們,難道你還要挑三揀四?」
丁曉忍著氣,委婉地說道:「爹,你不是曾和我說過:咱們的家訓不許做滿洲人的官,我們怎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丁劍鳴怒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現在是叫你做滿洲人的官,叫你替滿洲人做事嗎?怎胡亂地扯到祖訓上來?華家以前是官宦之家,可是現在早已退隱林泉了,而且他們也是與索家一樣的積善之家,不是什麼貪官污吏,你還挑什麼?
「給你說的親是華員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據做大媒的索公子說,這女子品貌俱佳,知書識禮,針線精巧,你得到這樣的妻室,還不是你的造化?」
丁劍鳴又白了丁曉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闖蕩,敢情是看上什麼野女人了?可是?你說咱們是練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個也會把式的姑娘了?」
丁曉低下頭來,紅著臉輕聲說道:「我沒有這樣說過。」
丁劍鳴手指輕敲桌面,得得作聲,說道:「你沒有這個意思,那最好。咱們雖是練武家子,可是我卻偏不喜歡會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應該講求貞順賢淑、知禮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繩跑馬,舞刀弄劍,要拈一根針卻比舞大刀還難,你說這樣的女人怎能相夫教子?」
丁劍鳴又得的一聲敲桌子道:「比如那姜老頭的什麼孫女兒……」丁曉聽了,不禁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以為他父親看出了什麼蛛絲馬跡,要數落他了,只聽得他父親接著往下說道:
「那個號稱什麼紅衣女俠姜鳳瓊的,鎮日拋頭露面,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馬上馬下,闖蕩江湖,較技爭勝,你說像這樣的姑娘懂得什麼婦道?」丁劍鳴原不知道丁曉和姜家的過節,他只是夾敘夾議,順便把姜鳳瓊奚落了一番。
當日丁劍鳴不問丁曉的意思,就把丁曉的婚事包辦下來了,他還要丁曉練武之外,多讀一點書,學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為咱們只是粗人,惹人笑話。」
丁曉聽了自是十二萬分的不舒服。他漸漸覺得這個家像一個枷了。在這次「強迫定婚」之前,他已經和父親在思想上有距離,現在父親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縉紳女兒結合。
只是他父親奚落紅衣女俠的那番話,也在他心裡激起一點漣漪。他並不像他父親一樣,認為女兒家拋頭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聽了父親的話,卻驀然想起了紅衣女俠既是經年闖蕩江湖,想必已在武林中覓得佳侶,敢情那中年漢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曉自那次打獵之後,腦海里就深深印下了紅衣女俠的影子。他儘管受了悶氣,吃了苦頭,可是對紅衣女俠還是念念不忘;他雖然也並未對紅衣女俠有什麼奢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願意她有親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紅衣女俠又有什麼用呢?他現在婚事已經定了。
在丁曉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被認為是天經地義,做兒女不能反抗的。儘管丁曉不滿,卻毫無辦法。和金華商議,金華也沒有主意。
就這樣過不了幾天,丁劍鳴就逕自送了聘禮,而且做得很是鋪張。保定武家都知道這麼一回事,議論更是沸沸揚揚,丁曉屢屢遭受他們的白眼,弄得他整日短嘆長嗟,竟連大門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親過禮後的第二天晚上,丁曉一直胡思亂想,過了午夜還是睡不著,正自朦朦朧朧的當口,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接著玻璃窗扇,無風自開。丁曉急自床上一躍而起,一手護胸,穿出窗外,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遠處似有兩條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閃電,那後面的一人,竟似是一個少女。
丁曉大駭,急往前追,可是那兩人身法奇快,已似驚鴻掠水,一瞥不見。丁曉大惑不解,折回房中,只見桌子上梅花針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天空海闊,何處無家,大丈夫豈當俯仰由人,抑鬱牖下?」
丁曉對著這張紙條發呆,直疑夢幻,他想了又想,猛的恍然大悟。摘下單鳳劍,拿了十多兩銀子,他竟自留書父親,獨自出走,天空海闊,劍闖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