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2024-04-30 01:02:34
作者: 荒野大烤肉
聽見宮人的通報,陳雪晴忙放下手中的花樣子,起身迎了出去。
左右的侍才笑道:「便是陛下來了,娘娘也沒這樣激動過。」
陳雪晴早就聽說鍾靈毓回宮,但這些時日姬華不讓她隨意走動,再加上鍾靈毓也未曾進宮,眼下一聽見鍾靈毓的消息,自然是坐不住的。
盛陽宮裡,一切如故。
落紅如雨,幾乎鋪滿了盛陽宮的石階。
鍾靈毓盯著那些桃樹望了許久,驀地想到一些久遠的少年時節。
這些久遠的時節,若隱若現地浮在腦袋裡,逐漸有了一些確切的影像。
那些她不忍記起,不敢回憶的往事,都血淋淋地呈在眼前。
淄州山多,鍾家後面也有一條小路,每逢三月,陳雪晴回來省親的時候,總是回來鍾府尋她。
她年歲小,爹娘都去西海的那幾年,總是陳雪晴領著她,前去後山摘桃花。
後來她年歲漸長,鍾父又將她接去西海暫住,顛沛了許久,鍾父以西海荒僻,不適合教養,這才將她送去了京城,養在丞相府。
她自幼時,就見慣悲歡離合,總覺著山山難越,有人一別就再難相見。
黃沙漫天的西海,落英繽紛的後山,到鋪天蓋地的血腥。
她懂事地去接納,去理解,卻從未有人問她到底受不受得住。
不是的,有人問過。
有人問過她,該如何周全這一生。
她微微出神。
「靈毓!你回來啦!今日怎麼想起來見我,倒真是稀奇呀!」
身後傳來的聲音驀地將鍾靈毓從回憶中拉出來,她緩緩轉過身,將目光落在陳雪晴的面容上。
那張,讓姬華魂牽夢縈的面容。
那張讓慶王心甘情願放棄太子之位的面容。
她想,若是她沒見過陳雪晴,只怕她永遠都想像不到,有人會心甘情願為她放棄太子之位。
可她見過,因此也知曉這世上當真會有一張讓萬物都黯然失色的容顏。
陳雪晴見她目光凝重,憂慮道:「靈毓,你.....怎麼了?」
鍾靈毓收回視線,她垂下眼瞼,盯著兩人在日光下單薄的瘦影。
一位是繁複宮裝,一位是官服煊赫。
她們都困在這一身富麗堂皇之中,成為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
良久,她抬頭,聲音是說不出的沙啞。
「我是想起當年少時,貴妃娘娘拉著我,去後山踏青。其實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只能想起貴妃那年不過十四,滿山遍野的桃花樹下,你穿著一身白衣,像是再向我笑。」
陳雪晴有些不明所以,但聽見鍾靈毓這麼一說,她眸光不自覺也軟了下來,引著鍾靈毓進去小座。
像是想到什麼,她屏退了左右的宮人,才悵然地搖頭:「那時候你一個人留在鍾府,年歲又那樣小,我爹娘與叔父嬸母都是義交,我與你自然也不能生分了。現下想起來,還是你少時活潑些,一日能說上好多話,可比你這些年加在一起還要多。」
鍾靈毓壓下心中的悲痛,強裝若無其事:「自然,便是想說,也無人可訴了。」
「......」陳雪晴面上一僵,笑容也一寸寸地淡了下去:「叔父與嬸母他們.....」
後面的話,她再說不下去,想抬頭窺一窺鍾靈毓的神色,卻見鍾靈毓正冷寂寂的盯著她,一改往日的靦腆羞赧,像是洞徹一切的麻木。
她心裡咯噔一下,面上的笑卻怎麼都兜不住,張了張嘴,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
鍾靈毓絕沒有敘舊的心思,此番朝堂春日宴,即便她再不想應酬,也不會跑到盛陽宮中來與她閒聊。
陳雪晴神情有些躲閃,顯然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靈毓,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鍾靈毓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才涼涼啟唇:「我還記得,自後山到鍾府,還有一條崎嶇不為人知的小路。原先你總帶著我走那條路回府,只因為那條路上,花開如霞,不像人間。」
「......你,你倒是記得清楚,本宮.....竟一時有些恍惚了。」
「怎麼會呢。」鍾靈毓深吸一口氣,才發現原來平靜地說出這些話,是這樣的痛:「娘娘走了那樣多次,應當比我記得要深些吧。我還記得呢,那時候娘娘瞧見一隻被獵戶中傷的野兔屍骸,還起了善心,將它埋在那棵老樹下。這些,娘娘你都忘記了嗎?」
「本宮.....」
「娘娘應該不會忘的,畢竟娘娘不是帶我一個人走過那條路,不是嗎?」
陳雪晴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望向鍾靈毓。
「你......」
「娘娘想問我如何知道的,是嗎?」
鍾靈毓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陳雪晴渾身的力氣驟然褪去,整個人癱坐在檀木椅上,怔怔地望向鍾靈毓,無力地辯解著:「什麼....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盛陽宮裡華麗而冰冷,鍾靈毓立在那淒寒的石磚上,望著陳雪晴慘白的小臉。
她有時覺著可笑,有時覺著心酸。
她從未想到,置鍾家與死地的,不是大夏的死敵,而是與她情同手足的好友。
這麼多年,陳雪晴對著她這張臉,對著這滿宮的桃花如血,就沒有過一絲的愧疚嗎?
沒有,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流露出來,把她當成傻子一樣,施捨她幾分溫存。
鍾靈毓緊咬著牙關,將喉中痛苦的嗚咽死死的壓下去。她眼眶發紅,含著那欲落的淚,深吸一口氣,偏過頭去,不願意再看陳雪晴一眼。
再開口,她聲音帶著顫:「事到如今,貴妃娘娘還要同我裝腔作勢嗎?陳雪晴,我鍾家上下五十口人命,你便就可以視如草芥嗎?這麼多年,你夜夜宿在這萬千榮華上,可有想過,這天下也曾是我阿爹拼死守過的山河?」
「不是的,靈毓,你聽我說.....我也不是有意而為之,這件事錯在我」陳雪晴眼淚一個勁地往下砸:「但,但我也沒有想過,會害鍾家至死地......」
她想站起來去拉鍾靈毓的手,卻被鍾靈毓一把拍開,只能踉蹌跌在地上,捂著臉抽泣道:「是我,都是我....靈毓....是我恨叔父讓我嫁與姬華,可我從未想過,要害死叔父與嬸母....靈毓.....」
鍾靈毓站在長門的陰影中,她望著跪坐在地上的陳雪晴,心中更多地卻只有悲涼。
「自然不是你。」她淒淒笑了一聲:「你不過是閨閣少女,只不過認識一條小路,哪裡能一夜血洗鍾府。貴妃娘娘,滅我鍾家子息的,是慶王殿下,對嗎?」
陳雪晴僵在原地,眼中最後一絲光也徹底熄了下去,她呆滯地望向鍾靈毓。
「我.....」
鍾靈毓蹲下身子,她輕輕地道:「若你還有一絲良知,就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
「.......」
.......
從盛陽宮出來,鍾靈毓立在門外,久久無言。
陳雪晴的話在她腦袋裡紛紜著。
「那年我偷聽到叔父與我阿爹商討我的婚事,我爹本意成全我與阿呂,只是叔父說,倘若我嫁給姬呂,那便是於天下無益,枉為人臣,辜負先帝所託。只有嫁給姬華,才能夠與劉家抗衡,免得皇權旁落。我爹自然是同意了叔父的請願,可我當時年幼,只想著江山社稷與我何干,更不願嫁給一個比我還小的皇子,便想著與阿呂私逃。」
「可阿呂說他已然安排好,他說姬華尚可堪以大用,他已經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情願與我策馬山河,做一對閒散夫妻。但未曾想,不過多日賜婚的聖旨下來,讓我做了太子側妃。當時阿呂已經失了威儀,自然不能再爭儲。」
「他同我說,想要拜訪叔父,讓我引薦一二,希望能讓叔父鬆口,勸阻我爹讓我與他私奔。我不過是深閨女子,哪裡知道這些曲折。可叔父左右不願意見姬呂,我只能帶他走那條小路——」
「可還沒到鍾府,我便已經暈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我便在後山的竹屋裡面。那時我沒找到阿呂的下落,本想去鍾府,卻發現那條小路已經被人堵了起來。我回去的路上,才聽說鍾家已經.....出了那種事。」
「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婦人之仁惹的禍,若早知我會害死叔父,我寧可早就認了命.......」
陳雪晴哀戚的面容猶在眼前。
鍾靈毓望著自己發皺的官服,是先前陳雪晴死死拽著不願意撒手,求她放過姬呂。
「慶王殿下又何錯之有呢?江山,權勢,他明明都曾放下過,是他們逼他的。這一切,都是他們逼得——靈毓,給阿呂一條生路吧。」
生路。
得問這大夏律法。
她沒回頭看盛陽宮裡的光影,只是挺直著脊背,漠然走出那座宮殿。
和風如熏,她忽然不知該去往何處,略往前邁步,險些沒站穩,手腕上陡然一暖。
她抬頭,望向不知道何時出現在盛陽宮門前的沈檀舟,飄在半空中的心緒,忽而落了下去。
對上沈檀舟肅然的眉眼,鍾靈毓勉強笑了笑:「你來了。」
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嘶啞。
「在御花園沒找到你,便知曉你定然是在這裡。」沈檀舟瞧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像是被錐子重重地鑿了一錘,悶重的疼。
他取出帕子,遞給了她:「大人,你想哭就哭吧,我幫你擋著,無人會瞧見的。」
鍾靈毓愣住。
她無力地搖頭,想往前走,卻又邁不動步子,好像是心口缺了一塊,周身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連聲音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絲微弱的殘喘,替她悲鳴著。
她喃喃著:「沈檀舟,我已經沒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