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2024-04-30 01:02:14
作者: 荒野大烤肉
兩人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這座村子,但蘇嬸卻不贊同,左右都說讓鍾靈毓再在這裡養幾日,再動身也不遲。
蘇嬸語重心長地道:「就算心氣再高,身子也是自己的。現下若是不養好,往後可有得你受了。還有你,你也是,你家娘子都傷成這樣了。得有多大事,非得急著這一時半會,若是落下病根,後悔都來不及!」
兩人從小都是被放著養,一個在軍營摸爬滾打,一個是自幼時就背負著血海深仇,熬盡了心血才拼得如今這番成就。鎮國公也好,林丞相也罷,年輕時也都是這樣熬過來的,雖有萬丈才情,但論起教孩子,也都是兩眼抓瞎,養成了一根筋的刀刃,不曉得往後退。
乃至今日,蘇嬸一頓數落,反倒讓兩人有些無所適從。
沈檀舟低著頭與鍾靈毓對視一眼,鍾靈毓微微抿唇。
她示意:交給你了。
沈檀舟心領神會,瞭然點頭。
他清了清嗓子:「那嬸子,咱們就在這裡再叨擾幾日,還望嬸子不要嫌咱們煩才是。」
鍾靈毓眼睛一瞪,卻被沈檀舟一把拽住手腕。
眼見鍾靈毓還想再說,一旁的白叔也笑了:「在這幾日也好,這裡山深林廣。要讓你二人自己找路出去,也難免有些困難。村裡的許獵戶過幾日也要出門,你隨同他一起下山,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聽到這裡,鍾靈毓到底決定妥協:「那就再麻煩二位了。」
「哪裡麻煩,小沈方才還給咱們劈了好大一捆柴,眼下你們儘管在這裡養著,切莫要憂慮。」
鍾靈毓眉頭微挑,方才她去屋裡換藥,沈檀舟就在外面候著。想來也是那會兒砍的柴,倒是沒想到,堂堂鎮國公世子,砍起柴來也是這樣神速。
蘇嬸還要去村子裡做活,也沒有再與二人多說,至於白叔,他多數時候總是去幫村子裡修修物什,也不大在家。
兩人就在這小村子住了起來,旁人只當兩人是來投奔白叔的,倒也沒多起疑。
其中一部分原因大抵是沈檀舟實在討人喜歡,小嘴能說會道,哄得村子裡七姑二大爺看見他就笑。
鍾靈毓雖在村子裡養傷,但也閒不下來,幾個婦人常年在山中,不知世事,就拉著鍾靈毓問山下時興的衣物布料。
可惜鍾靈毓一無所知,最終還得是沈檀舟解圍。
劉嬸笑得慈祥:「小娘子你可有福了,你家相公對這些都能上心,不像我家那人,一問三不知,跟個木頭似的。」
鍾靈毓回想沈檀舟在京城的風貌,實在不敢言。
眼見天色將晚,劉嬸揮揮手:「快些回去吧,這些春種我一個人挑就行了——咦!看不出來,你不聲不響的,竟然都做完了。吶吶,那你們今日可不能去老白那裡了,就在我家吃!」
鍾靈毓還未來得及多說,人已經被按在了長椅上,和沈檀舟並排坐著。
沈檀舟笑著:「看不出來,靈毓竟也是干農活的好手。」
鍾靈毓白他一眼:「哪裡比得上你的砍柴功夫。」
沈檀舟就看著她笑,也不辯駁,惹得劉嬸家兩個孩子捂著眼不敢看:「羞羞羞!哥哥姐姐羞羞羞!」
說得鍾靈毓臉上微紅,反倒是沈檀舟也不害臊,拉著兩個小男娃道:「可不能喊哥哥姐姐了,我足足比你大十六歲,合該喊我一聲叔叔的。」
「.......」
鍾靈毓沒臉看,轉頭卻看見劉嬸家的小姑娘正怯生生地在門口不敢進來,像是有些害怕鍾靈毓。
她微微一愣,神情柔和了下來,那姑娘才怯怯上前,坐在了鍾靈毓的對面。
半晌,鍾靈毓聽見她嘴皮子動了動,隱約是和鍾靈毓說話。
她湊過去,輕聲問道:「什麼?」
小姑娘從袖中掏出來一朵用布縫出來的絨花,小手粗糙稚嫩,那絨花卻可愛天真。
見靈毓愣住,她偷偷塞給進了鍾靈毓的手心裡:「給你.....姐姐好看,戴花,更好看。」
鍾靈毓沒反應過來,小姑娘卻像是被燙到一樣,一扭頭就走了。
她握著那隻絨花,心裡說不出來的滋味,只覺著暖洋洋地,散到骨子裡,烘出來一抹笑。
她有心想和那小姑娘說一句謝,可直到吃飯的時候,也沒看見她出來。
劉嬸喊道:「杪春!出來吃飯了!」
裡面沒有動靜,反倒是沈檀舟旁邊的小男娃笑了:「三妹和姐姐說話,害羞!不出來!」
劉嬸笑罵道:「這丫頭!你們快些吃,咱不等她了,」
約莫過了一會兒,那小姑娘才從外面別彆扭扭地走進來,不敢看鐘靈毓,只坐在桌子一角,將臉埋到了碗裡。
鍾靈毓也不去多說,直到吃完了飯,準備離開的時候,才從袖袋裡面掏出一枚精巧的琉璃手串,塞在了小姑娘的手中。
那是先前她在南山下購置的,本想著帶回京城贈與月娘。如今看來,她能不能平安回到京城還說不準。
小姑娘眼睛都亮了:「多,多謝姐姐!」
鍾靈毓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才轉過身,離開了劉家的小宅。
兩人現下是在蘇嬸家的客房裡住著,當然,沈檀舟是睡在地下。
兩人住在一起,也方便照應,好商討些事宜。
對於南山一事,沈檀舟始終沒有多問。
回去的路上,兩人仍舊無言。
良久,沈檀舟才活絡著氣氛:「眼下出山的路我都已經同學獵戶商談好了,明日咱們就可以動身了。」
鍾靈毓點點頭:「也確實叨擾許久了。」
沈檀舟目光落在這村子中,半晌,又道:「大人,就沒有覺出這村子的古怪之處嗎?」
古怪之處自然是有的。
這裡面的人雖然都是山民,但談吐卻不俗,不像是土生土長的。他們對待白叔的態度都很友善,基本上是以白叔馬首是瞻。而白叔雖是獵戶,但卻沒有什麼功夫,平日裡都是村裡的人打獵多帶回來一點。
她說:「這些人都是逃難至此,隱居在此處。先前我剛醒過來的時候,蘇嬸就交代我不要把龍紋露出來。原先我以為他們是不接受外人,現下來看,他們應該是不願看見朝堂之人。這些嬸子們雖是粗布麻衣,但也能看出先前是養尊處優,恐怕不是貴夫人就是大小姐。」
她笑笑:「退一萬步來說,鄉野村婦恐怕不會給自家姑娘取名叫做杪春吧。」
沈檀舟頓了頓:「當年先帝在位,朝堂確實烏煙瘴氣。有人避世不見,倒是情理之中。但那位白叔……你可覺著他有些眼熟?」
眼熟……鍾靈毓驀地抬眼:「你是說.......」
「起先我也不敢胡亂猜測,畢竟世上相像的那樣多。可如今村子裡這樣情形,倒是讓我覺著,他十有八九就是白楓。」
白楓,白執玉之父。
這些天,白叔有意無意地都在躲著鍾靈毓,總是在村邊那條小河旁邊盤旋。
但對沈檀舟,他卻並不太設防,顯然是不知道沈檀舟的身份。
想來,若非那把長刀,只怕他也不會把鍾靈毓當作朝堂上的人。
鍾靈毓沉思片刻:「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畢竟他們現在不知道白叔與那《春日宴》有何關係,若是牽扯到朝堂利益……
眼見鍾靈毓神情沉了下去,沈檀舟眨了眨眼:「那我帶大人先去一個地方?」
「什麼?」
晴雪之夜,山色空濛。鍾靈毓不知道他到底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但本能地,她沒有拒絕,只是跟著他往前走。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她隱隱約約嗅到一陣幽香,復又走了數百步,恍然見月色傾泄,白梅繽紛,一霎梅嶺芳菲,赫然入眼。
她腳下像是生了根,生生定在了林前,被這番良辰好景震懾地說不出來話。
月色如銀,公子如玉。
沈檀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這是先前我隨劉叔上山之時瞧見的,白日裡料峭,最適合月夜來看。今日恰是十六,一輪滿月,當是世間好景,應與大人同看,才算最好。」
鍾靈毓對上他的眼睫,心中萬種猶豫,到此時也抵不住一時怔然。
花影繁亂,她攥緊藏在袖中的手,好半晌,才從那悸動中回過神來。
她輕輕嘆了一聲:「這樣好的江山,理應需要一位好的君王。」
「明君治之,良臣佐之,缺一不可。」沈檀舟低下頭笑道:「明日離開這裡,恐怕再難有閒情逸緻,欣賞這般好景了。」
兩位能臣失蹤,帝京風波不斷,阿肯丹國皇子又虎視眈眈,背後看不見的勢力是風波涌動。更別說那些有備而來的刺客,想必他們回京一路都難上加難,哪裡還有什麼功夫看這些風月。
鍾靈毓抿唇,剛想出聲,卻驀地覺著手心一暖。她側過頭,就見沈檀舟輕輕地握緊的她的手,神色有些悵然。
「若當真能與你隱世在此,縱未有功名,也算是人生無憾了。」
與世無爭,閒話桑麻,男耕女織,白頭偕老——便是這小村裡的生活。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唇槍舌劍,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命懸一線。
太平安好,理應是桃花源處——
可是。
「我不甘心。」鍾靈毓抽回手,她仰頭對明月,眼中並無偏執,只是淡然道:「萬卷聖賢書,照拂天下人。若貪一時安寧,枉顧民生民意,便愧己愧人愧青史。沈檀舟,我不會如此,你也不要如此。」
她聲音清朗,一字一句,卻從未顧及自身。
「那你呢,大人,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這一生。」
「我這一生……」她釋然一笑:「我這一生,本就無甚可想。」
親族凋敝,好友無兩,觀來路故人不在,觀去路亦是兩袖空空。她生來無牽無掛,若說她自己當真有何心愿,那也就只有找到鍾家被滅的真相。
至於沈檀舟……
她對上那雙溫柔眉眼,到底是移開目光,狠下心道。
「沈檀舟,若你我能平安回京,那紙婚約,就作罷吧。」
「.......」
像是不忍,鍾靈毓不敢再看他,只能移開目光,望向遠處的湖山。
「沈檀舟,你有無雙抱負我亦有。可一山到底不容二虎,朝堂最忌諱結黨營私。縱陛下與你情同手足,也不會讓夫妻同朝。即便陛下不說,滿朝文武也必然會心生忌諱,長此以往,到底消磨陛下真心。我雖不畏懼人言,但不得不為君王分憂。如此,你我最好不要再有干係。」
「........」
鍾靈毓深吸一口氣:「老將軍那裡,我自會說明。陛下那裡,自然得需你去勞駕尊口。」
她心上像是壓了塊巨石,沉得喘不過來氣。
情誼是真,克制是真,江山是真,取捨也是真。
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又遑論男歡女愛。
她抬頭,深深看了沈檀舟一眼。
「就這樣,你我同袍而治,共修社稷,可好?」
只是同袍,再無私情。
鍾大人這一生高風亮節,又何曾有過男女私情。
眼前猶是落英繽紛,身側仍是皎皎佳人。可他與她之間,到底隔著一把暗金龍紋的長刀。
那不是皇權,也不是富貴,是這個天下。
沈檀舟久久無言。
花影落在他的側臉,只能看見他顫抖的眼睫。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的極長,長到帶了幾分寂寥。
良久,他再啟唇,嗓音已經帶了幾分沙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