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2024-04-30 01:02:16
作者: 荒野大烤肉
回去的路上,即便是沈檀舟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卻還是無法掩飾眼中的勉強。兩人並肩走著,是少有帶著尷尬的沉默。
鍾靈毓想,她這一輩子,唯一有所虧欠的,大抵就只有沈檀舟。
她腦袋裡翻來覆去,竟不由自主地想到去歲夏日菡萏會時,他在晨曦之中的面龐。
那時他聲音郎朗,是說不出的坦然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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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大人無論何時,都可以棄我而保全他人,我心甘情願。」
「即便是,婚事。」
往事歷歷在目,到如今,他也確實未有他二言,心甘情願。
一路沉默地下了山,臨近村子附近,鍾靈毓忽而聽到幾聲響動。
她面色一緊,正想說話,卻忽而聞見一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夾雜在夜風中,忽遠忽近地傳過來。
沈檀舟也適時頓住步伐,兩人對視一眼,驀地聽見近處幾道整齊的腳步聲。
說時遲那時快,他來不及多想,先拉著鍾靈毓躲在暗處。
借著影影綽綽的雜草,鍾靈毓才看見那林林總總統共有數十個,儘是身著黑衣。但天色實在晦暗,倒是分不出到底和先前刺殺他們的人是不是一夥的。
她身上驀地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卻見身側的沈檀舟臉色也不太好看。
那行人動作極快,一眨眼就消失在兩人跟前。緊接著,又傳來一隊更雜亂的腳步聲,浩浩蕩蕩地,正從先前的小村裡面出來。
這一群人走得要慢些,隊形同先前也不一樣,反倒是簇擁著什麼人,但因為密不透風,瞧不見行徑里的是誰。
「稟大人,並未找到。」
「嗯,藏了這麼多年,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找到的。」聲音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又緩緩道:「不要駐守了,先離開此處吧。」
兩道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過來,緊接著又快速消失在兩人面前。如同一陣血腥的風,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
鍾靈毓總覺著那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
周圍一片寂靜,因著是冬日,連蟲鳥的聲音都不可聞,只有樹梢時不時砸下來一坨悶重的雪。
她腦袋裡一片亂麻,心中的不安不斷放大,卻死命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太熟悉這種寂靜了。
一如十歲時,她從京城趕回淄州,馬車停在都督府之時……
同樣的血腥,同樣的寂靜——
她臉上毫無血色,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像是深陷在某種看不清的旋渦之中,被不斷拖著往下沉。
眼見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往回走,甚至沒看清腳下的樹枝,險些被絆倒在地。
沈檀舟趕忙摻了她一把,只覺著周圍氣氛有些古怪。
這種古怪,在臨到村前的那一剎那,霎時有了答案。
原本安寧祥和的小村,此時連一盞燈都沒有亮起。
村口一片血腥,殘肢一地。幾個孩童被綁在村前的門柱之上,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餘下的幾個村婦都半跪在地,背上被深深砍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扭曲地歪在地上——
鍾靈毓眼眶驀地一熱,雙膝一軟,整個人搖搖欲墜。
昔日插科打諢的獵戶,都僵硬地倒在一旁,動作還在掙扎,眼裡的恐懼尚未消散,還夾雜著不甘。
厚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眼前的一切驀地和記憶中的鐘府重合,血腥不斷刺激著她的思緒。
「怎麼會這樣……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我——他們不會這樣.....」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她.....
是她嗎?
是她給所有人帶來了厄運.....她是災星,是禍害——
「鍾大人無父無母缺教少養自然是鐵石心腸。」「你就是個喪門星!」「你是禍害!」「你會害死所有人!」「你不得好死!」
昔日審問過的所有嘴臉,一股腦地鑽入到她岌岌可危的思緒之中。
譴責,質問,懷疑還有赤裸裸的尖銳,最終都凝成了眼前這一處慘不忍睹的屠殺之上。
她乾嘔了一聲,卻吐不出來任何東西,只覺著周圍的一切讓她膽寒到噁心。
「為什麼總是我……」
沈檀舟也被這一幕驚到,方才還和他們一起嬉笑的婦人轉眼就成了這樣一副慘狀。
但他到底是見慣了生死,饒是心中戰慄,倒也不至於失了方寸。
他看向鍾靈毓,見她身子隱隱發顫,想說出什麼安慰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靈毓.....」
恍惚間,有什麼東西晃了她的眼。
她迷茫地抬頭,卻見那門柱之上的小小屍體之上,有一枚閃閃發亮的手串。
鮮血順著手臂,滑落在那枚手串上。
手串。
她愣了又愣,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嗚咽。
「姐姐,姐姐.....」
那個喊她姐姐的小姑娘——
肺腑像是驀地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源源不斷地寒風灌進來,灌到她的五臟六腑,凍成了刺人的冰碴子。
她顫顫巍巍地抬頭:「是我....是我害了他們.....啊……」
如果她沒有在這裡久留,如果他們沒有來到這裡,這裡會一直祥和下去,過著無人問津的太平日子。
是他們的出現擾亂了眼下的平靜,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
「都怪我,沈檀舟,都怪我——」
「大人.....」沈檀舟蹲下身子,輕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他低聲道:「如果要怪的話,應該怪我。如果不是我執意留在這裡,也不會害了他們。大人你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要怪只能怪行兇作惡之人,靈毓,你是大理寺卿,萬人敬仰的大理寺卿,你怎麼會害死別人。錯不在你,靈毓,錯的不是你。」
她壓下心中的苦澀,眼中帶著恨又帶著幾分絕望,到最後,幾乎凝成了一抹苦笑。
她看著沈檀舟,「我爹我娘,如歌大哥,義父義母,所有同我有干係的都難逃一劫。沈檀舟,我就是災星,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是我的到來,間接的害死了所有人。」
「不是的,靈毓。」
他不明白,為何鍾靈毓分明如此卓越過人,卻總是將無窮無盡、本不該屬於她的過錯,悉數攬在自己身上。
淒寒血腥的冬夜,鍾靈毓卻覺著自己好像墜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冰窖。
幼時日日夜夜折磨著她的夢魘纏得她窒息,恍然間,她感覺背後一暖。
沈檀舟解下外袍,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他似乎是想要抱住她,但卻又收回了試探地手。
睫毛的陰影灑在他的的臉上,他的語氣有太多溫柔,又有太多痛心。
「這天下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情。你不能把所有過錯都抗在自己身上,靈毓,你是一位女子,在所有女子都恪守女德的時候,是你拓清了大夏的朝野,是你肅正了大夏的國綱。這樣好的鐘大人,為何要在這裡妄自菲薄。」
鍾靈毓唇瓣微動,兩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搖搖頭,聲音像是嗚咽:「不是的,沈檀舟。阿娘,阿娘若是知道我這般模樣,定然會痛心疾首。可是阿娘不會再來管我,沒有人會再來管我。他們都死了,沈檀舟,他們都死了。」
沈檀舟攥緊拳頭,他忍住想要上前衝動。
「那年我十歲,那年我回到淄州,也是這樣。你知道嗎,沈檀舟,他們就這樣躺在地上,死死地盯著門口。他們都在看著我,鍾家的人,都在等我給他們一個交代。可惜沒有交代了....南山老人死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仿造了那枚狼牙.....」
沒有人會知道。
「他們就在那裡等我,他們知道當年錯放了一個漏網之魚。他們知道,只要我看見狼牙,就一定會找到南山老人。只要我找到南山,就是斬草除根。可我還是活了下來,我害死了白叔,害死了杪春,我又害死了這麼多人——」
過去,現在。
不斷在她腦海中重疊。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鍾大人,還是十歲那個孤零零站在鍾府門口的小女孩。
分明她已經長到現在,長成無所不能的鐘大人,可為什麼,她還是護不住所有人。
是啊,她護不住所有人。
所有和她相干的人,她都護不住。
她看向沈檀舟,眼中的淚已經幹了,只剩下一種至深的頹然。
「沈檀舟,這世上,到底何時才不會有無辜之人慘死,無冤之人落難。你我又該如何做,才能讓這天下海晏河清,讓這萬世太平永濟。可,連林相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我二人……」
她語調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涼意,一如她悲涼的眼膜。
沈檀舟看著她:「林相做不到,你我也做不到。但做不到,就不做了嗎?靈毓,無論成與不成,你我且試一次,無愧於心即可。」
他到底越過禮數,攥緊了鍾靈毓的手。
他的手極熱,成了這寒意之中唯一的溫存。讓她的思緒從混沌中稍稍剝離了幾寸,有了幾分身在人間的真實。
鍾靈毓嘆了口氣,越是竭力克制著自己去回想鍾府的慘案,腦袋的思緒卻越難平息。
歷歷在目。
只有身側的人,始終立在她的身側。
「靈毓,你是大理寺卿,你想找到的事情定然能夠找到。只要你我不死,一切都有希望。若是你想找到鍾家當年的真相,上刀山下火海,我定然與你一起。」
他眼中是不變的堅毅,好像無論她推他多遠,他總是這樣不離不棄地跟在她的身後。
而就在剛剛,她卻把這唯一一個同她交心,願為她出生入死的人,又推遠了一步。
她可以將所有難以啟齒的過往埋在心裡,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也不容許一絲光亮窺探其中,只沉默地馱著,馱到一切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可如今,面前的這個人,卻大刀闊斧地闖了進來,要和她一起馱著向前走。
她有太多疑問,在此處的血泊之中,卻沒有辦法宣之於口。
不知道隔了多久,鍾靈毓才恢復平靜。
她握緊手中的狼牙,任由那尖銳扎進肉里。
她沉沉地道。
「先安葬了他們,我們得離開這裡。」
沈檀舟鬆了口氣,輕輕點頭,又沉默地安葬了那些屍體。
落碑之時,鍾靈毓卻察覺出不對之處來:「這裡面,沒有白叔的屍體。」
村中獵戶多是武人,唯獨白叔略有消瘦。先前二人在這裡借居,自然知道這座村子裡到底有多少人。可所有人都在這,唯獨少了一個瘦弱文人。
兩人對視一眼,鍾靈毓這才緩過來神。
「不對,這些人死前顯然是遭受過審問。若是因為我的話,他們不會不說。而那會兒在林間瞧見那些人的時候,他們卻說的是,藏了那麼多年。你我不多在此落腳有一月,怎麼說也不會這樣大動干戈。所以——」
沈檀舟目光一滯:「他們是在找白叔?」
「沒錯。」鍾靈毓攥緊拳頭:「想必白叔還在這山中,咱們得先離開這裡,若白叔被那群人找到。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沈檀舟不疑有他:「那咱們先去那小屋,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
白楓所住的小屋是在村子的最末,兩人沿路走過去,都看見各家門口有打鬥掙扎過的痕跡。最後都成了血,被一路拖到村門口。
想來這群人夜襲村子,就是生怕有漏網之魚。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白叔,八成還在村子裡。
兩人心事重重到了白楓的屋前,只看見裡面一片凌亂,倒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似的。
鍾靈毓眉頭微沉:「如果是要找白楓,必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倒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一樣。」
找什麼東西?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春日宴》!」
沈檀舟沉下心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難怪白楓躲了這麼多年。可《春日宴》不過就是一幅畫,為何要如此大動干戈?這白楓當年為何離府,倒真是蹊蹺起來了。」
「這些,恐怕只有找到白楓,才能問得清了。」
鍾靈毓四下看了一眼,屋子裡沒有什麼機關的痕跡,就是連地窖都被那群人翻找過了。這樣的話,那能去往何處?
她動作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去河邊。」
白楓最近鮮少回來,生怕與鍾靈毓撞上,讓她認出來身份。這些時日,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河邊。若是藏在地上,總是會留下蛛絲馬跡,但水不會。
水會帶走一切,帶走一切痕跡。
兩人想到一塊去了,立即往河邊走。剛走到那棵老柳樹下,就見河畔孤零零地坐著一個人影,看身影,倒很像是白楓。
鍾靈毓快走幾步,白楓像是察覺到動靜,慌忙轉頭,就對上了鍾靈毓的視線。他鬆了口氣,下一刻,神情卻又懸了起來。
他就要跳下去,鍾靈毓卻先聲叫住了他。
「白楓!」
他一愣,緊接著,面容一下子扭曲起來了,厲聲嘶吼著:「是你們!是你們告的密!你們這兩個白眼狼——」
她打斷了白楓的話:「你還記得白執玉與白無塵嗎?你還想見她們麼?」
「.......」
白楓怔怔抬頭,面上一陣恍然,像是緩了好久,才在腦袋裡找到這兩個名字。
他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鍾靈毓,渾身的氣力驟然歇了下去,驀地冷靜了下來。
「你是如何知道她們小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