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2024-04-30 01:02:03
作者: 荒野大烤肉
「兄弟相殘,親眷相殺......檀舟,朕只有慶王這麼一個哥哥了。」
他的聲音難得有些寂寥。
昔日賣花載酒並轡同游的少年郎,如今已經坐上了九五之尊,掌了九州山河,成了這天下當之無愧的帝王。
可他看上去,並沒有得到什麼,反而一直在失去。
失去母后、氏族、手足......
沈檀舟深吸一口氣,平靜地道:「但陛下不止有慶王這麼一個子民,還請陛下仔細斟酌。如今夏朝國力堪穩,若是朝局變動,難保阿肯丹國不會廝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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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姬華還有猶豫,他撩袍一跪,雙手合握,舉於眉間。
「臣諾與先皇,貨與帝王。陛下不必顧慮,千秋罵名,臣一人來背。手足相殘,血脈相食,心狠手辣的向來是臣。願陛下為萬民之慮,臣誓死以效,當為陛下斬不臣之人。」
勤政殿裡又恢復寂靜,靜默到甚至讓人覺著窒息。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帝王還未換下身上的袞服,俊朗的眉眼在繚繞香霧之下,難免朦朧起來,多了幾分無言的莫測。
他像是在看沈檀舟,可那雙沉沉的眼眸,又像是在透過沈檀舟看另外一個人。
良久,姬華微微抬眼,輕嘆了一口氣。
他從小山似的案牘里抽出來一封奏牘,像是使官的印冊。
「太晚了。」
沈檀舟起身,接過那封印冊,上面是阿肯丹國的國印。
上面寫著,阿肯丹國有意求和,特派四皇子稚南入夏養病,並寶馬雕車數十架,還望夏帝笑納。
「稚南入京,必然包藏禍心。如今劉禹已死,他冒昧來京,必然不是孤注一擲。如此看來,那背後定然是有指望。」
沈檀舟鬆了口氣。
他就知道,姬華從未有過婦人之仁,論陰損,誰也比不過他。
可他無端擺出這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好心,是給誰看?
「若是想要動慶王,只有一個弱點。」他抬頭,眼中有些不忍:「貴妃......」
沈檀舟心神一頓。
慶王的弱點,又何嘗不是姬華的弱點。
「先做好打算罷。」他道。
姬華疲憊地拜拜手。
「你先回去吧,鍾卿還等著你。」
沈檀舟張了張嘴,到底沒說話,行禮就退了出去。
勤政殿外又飄起了雪,沈檀舟駐足望了片刻,情不自禁地伸出來接了一片。
微涼,不至於冷,但卻讓他無端感受到幾分說不出來的寂寥。
他一個人,獨自走上了這條寂長的宮道。
乃至到了丞相府,他也沒有撐傘,大雪落了一身。
昔年幽冷的丞相府,在今年終於熱鬧起來,他也不至於歲歲在檻外觀望,不敢叩響府門。
越過影壁,他看見了廊下的一大群人。
姬嵐抱劍獨立,默不作聲地望向院中打雪仗的三人,顯然也是不情不願地前來蹭飯。徐澤打起雪仗來卻不怕誰,但他到底是文人,只能被白無塵與傅天青砸的紛紛逃竄。
白執玉坐在炭盆旁,笑盈盈地望向傅天青。
至於鍾靈毓,她正坐在月娘旁邊,笨拙地幫忙。
燈火闌珊,剝開了她的不近人情,才露出來柔軟的溫良。
沈檀舟失神地望著。
姬華絕不是無意提及鍾靈毓在等他,而是在暗示他——如果到了犧牲鍾靈毓去成全這天下的時候,他又是否能夠心狠手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情之一字,是最大的弱點。
失神間,沈檀舟驀地發現一道冷淡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姬嵐沖他點點頭,沈檀舟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笑著走到了鍾靈毓的身側。
鍾靈毓抬起頭,不解地問:「怎麼魂不守舍的?」
沈檀舟鬼迷心竅地道:「......嗯,想著三年喪期已過,你何時嫁我。」
「.......」
她真後悔問這一句。
但她沒有多怪罪。
鍾靈毓將包得並不好看的餃子放在碗裡,才微微起身,淡道:「後堂有義父的衣衫,你去把濕衣物換下來,小心著了涼。」
沈檀舟眼睛一亮:「大人,您這是在關心我?」
鍾靈毓略微抬眼,她的眼瞳極深,放鬆之時顯得十分靈動,但若是她沉沉看向某人之時,又會顯得極為幽深,帶著無法言說的壓迫,逼迫著你說出真話。
沈檀舟一時不敢同這樣的眼睛對視,有些不自然地轉過身去,正想說幾句話緩和氣氛之時,鍾靈毓卻已經輕輕開口。
「怕你著了風寒,過了病氣給執玉。」
「......」
一旁的月娘情不自禁笑出了聲,推搡著兩人:「去吧去吧,這裡太小了,二位大人站在這裡礙著光了。無塵白日已經幫我包了許多,眼下的這些已經夠啦。」
沈檀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辛苦你了,勞煩你操持著這些,若非我們前來用膳,料想也——」
月娘忙打斷他的客套:「殿下客氣了,若非大人收留我,京城又豈會有容身之處。何況是包些餃子,我愛操持這些,怎麼叫做辛苦呢?」
她不願意多說,更覺自己在他二人之間分外多餘,只拾掇著兩人出去看雪。
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
鍾靈毓立在廊下,靜靜地望著遠處,手裡卻死死地捏著那一枚狼牙。
如果不是阿肯丹國,那又是誰會滅了鍾家滿門?鍾家素來清廉為官,又遠去西海,彼時劉禹尚未勢大,根本不會做到那樣天衣無縫。
到底是誰?
沈檀舟已經換好了衣物,他穿著林相的舊裝,倒是難得簡樸了一回,俊美的面容霎時添上幾分書生文雅。
她難得見他穿白衣,更多的是紅,其次是黑。好像在她的印象里,沈檀舟從未穿過白色衣衫。
也許是他早年插科打諢,白衣倒是妨礙他撒潑打滾。鍾靈毓想。
他身量高大,卻不厚重,極為勻稱。君子愛佩玉,腰間多半是環佩叮噹。可鍾靈毓自認識他起,就只看見他腰間配過一枚鴛鴦玉佩。聽說是他娘親的遺物,後兩姓聯姻,便將另一塊交給了林府。禮成之前,女子不冠禮,所以鍾靈毓一直沒佩那塊玉。
他立在風雪中,一如當年長街初見,驚鴻一瞥。
鬢邊的碎發遮蔽了他的眉眼,他側過身,像是被天上的離雁驚到,微微抬頭,只給鍾靈毓留下一張稜角分明的側臉。他是生來多情的一張臉,卻因為那幾分微妙的矜然,顯出了幾分別具一格的深情。
出神間,有人來到了她的身後。
「我倒是好奇,大人當年是因為什麼和這位世子定下婚事的?」白執玉語氣溫和:「我記得,當年大人年僅十六,而世子年歲二十,賦閒在家,理應是——」看不上他才對。
後面的話,白執玉沒說。
其實在座的各位,誰都比鍾靈毓大上好幾歲。但她過於早慧,因而氣質上便多了幾分持重,反倒辨不出她的年歲來。
看上了他什麼呢?
鍾靈毓默默想,也許當年,她就是看上了沈檀舟這張意氣風發的臉。
意氣風發。
是啊。
她也曾意氣風發,敢對夫子仗義言。在她少時,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自己同阿爹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兒郎並無二樣。可後來她漸漸長大,繼而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知道女兒家不能有太多的智慧。讀書至多也只能讀《論語》、《孟子》,其次便是女戒女論。
阿娘說,女兒家是不能有太多的抱負的。
這不怪阿娘。
鍾夫人是典型的世家貴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只知道三綱五常,不知道意氣風發。她壓碎了鍾靈毓所有的反骨,將她的張牙舞爪全都鎖在了軀殼中,以至於在她看見沈檀舟的第一眼,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她夢寐以求的自己。
世上書生千千萬,卻也只有一位意氣風發的沈檀舟。
鍾靈毓也探出手,接了一片雪,任由它化在掌心。
所以後來,她聽說沈檀舟的劣跡,聽說他不務正業,聽說他有著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卻只知道遊手好閒——
她討厭這種人。
沉默間,她道:「大概.....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吧。」
「什麼?」
白執玉以為自己聽錯了。
堂堂鍾大人,竟然是看臉定親的?
鍾靈毓但笑不語。
白執玉狐疑地往沈檀舟看了一眼。
好吧,確實英武不凡。
沈檀舟見她與白執玉輕聲說著什麼,也便沒上去打擾,只和姬嵐靜默地立在廊下,氣氛難得有些尷尬起來。
姬嵐突兀地道:「該用膳了。」
「啊?啊....好。」
姬嵐走得極快,看背影,多少帶著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檀舟捏了捏下巴,腦袋裡緩緩冒出來一個猜測。
也許姬嵐也覺著尷尬?
沈檀舟向來是能讓別人尷尬,就絕不會委屈自己。
他興沖沖地追上去:「姬嵐兄,聽聞你武藝不錯,要不咱們也來比試比試?」
姬嵐走得更快了。
......
一頓飯吃的是熱火朝天,大家本就是熟人,朝堂上少有幾個話多的,也都到這桌上來了。
酒足飯飽之後,幾人就各回各家,免得留宿與相府,傳出去聲譽不好。
臨走前,白無塵沒瞧見白執玉,隱隱有些著急。
她皺著眉:「阿姐身子骨弱,該不會是昏倒在哪處了吧?」
月娘焦急道:「那我們快些找找!」
鍾靈毓正要與白無塵分頭行動,沈檀舟道:「我知道她在哪裡,大人,我帶你去吧。」
鍾靈毓不疑有他,點頭就跟了上去。
相府有一處秋月閣,修建的不算很高,但卻因為閣後地勢平坦,能看清京郊之外的莊子。京官的家眷多半是安置在那裡,如今快到子時,遠處已經零零星星響起了煙火聲。
沈檀舟帶著她往前走。
臨近秋月閣時,鍾靈毓看見上面有兩個修長人影,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傅天青與白執玉。
兩人離得並不近,甚至還有些遠,借著一閃而過的花火,鍾靈毓看見了傅天青含笑的眼,正柔柔地望著白執玉。
白執玉身上披著一件極長的大氅,顯然是傅天青的,最是遮風馭寒,也不用擔心了。
鍾靈毓放下心,剛想往回走,手卻被人攥住了。
她微微抬頭,就看見了沈檀舟明亮而溫柔的眼眸。
一朵盛大的煙火在他身後炸開,照亮了漆暗無光的朔夜,他在震耳欲聾的花火之中,貼近她的身側,輕輕慢慢地道。
「大人,新歲快樂。」
溫熱的呼吸灑在她的臉頰,衝散了冬夜的寒風,帶著一種抵死纏綿的溫柔。
那一瞬間,鍾靈毓心頭不再是滾燙髮熱,那股灼熱好像燒化了她塵封已久的心門,闖入她的心窩,喧賓奪主地告訴她,他來到了這裡,並且成為了這裡的主人。
她甚至連甩開他的力量都沒有。
因為她從不欺騙自己。
她說:「沈檀舟,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