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2024-04-30 01:02:01
作者: 荒野大烤肉
劉禹入獄後,都察院的人跟蜜蜂嗅蜜似的,一窩蜂得上去扒拉著蛛絲馬跡。連帶著刑部一同操勞了大半月,才將樹大根深的劉家連根拔起。
劉禹一倒台,滿朝文武也便倒下去一半。為數幾個向來中肯的老臣,也都如履薄冰,顫顫巍巍地遞上了辭呈,決定告老還鄉。
朝中換了天地,他們這些前朝舊人自知一把年紀,不適合在風口浪尖上翻雲覆雨,識時務地把戲台子騰出來。
少有幾個不識趣的,便是柳贇陸華等為首的老臣,帶著一幫既挑不出錯,卻又十分礙眼的老頑固,恪守朝堂寸步不讓。
姬華想找機會讓他們告老還鄉,愣是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乃至於除夕的慶功小晏上,饒是姬華再不想看見他們,也得笑著說:「諸位愛卿免禮,今日是家宴,諸位都是功臣,莫要侷促了才是。」
柳贇甫一坐下,袖子一攤,端上一杯酒,看架勢是要好好暢談一番。
他環視了一圈,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外面通傳。
「怡貴妃到——」
鍾靈毓早就瞧見陳雪晴不在,一時間也覺著稀奇,這樣重大的場合,她竟然會比姬華晚來一步。但見姬華面上卻也不怪,雖是故作嚴肅,但眸光卻很是溫柔。
「外面風雪大,貴妃遲來,也是常事。」
一群人站起來微微行禮,幾個年歲輕,新上任的官員瞧見陳雪晴,都情不自禁地愣了神。
外面風言風語,一有恍恍似天上仙,二有昭昭如白玉相,三言其是山中怪,將陳雪晴這張容貌穿得神乎其神。得虧姬華在位六年間,從未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若不然什麼紅顏禍水,禍國殃民的罵名也能輪到她頭上。
即便姬華是個明君,但如今後宮空缺,只有她一位寵妃,也難免落人話柄。說是姬華獨寵一人,實在荒唐。更何況陳雪晴多年無所出,姬家的命脈不可斷於一人。
姬華為此事也是頗為頭疼。
可這麼多年,姬華也是到處求醫問藥,二人身子都沒有什麼問題,按理來說不可能沒有子嗣,可惜天不遂人願。
宮妃無子,還可以盛寵多年,足以見得姬華對陳雪晴的偏愛了。
原先一眾臣子還不太相信江南第一美人的稱號,如今見陳雪晴徐徐而來,縱使有心避諱,眼睛卻都情不自禁地看直了。
姬華心有不悅,有心想要陳雪晴來的再遲些,可到底是年宴,也不好不合規矩。
許是來的匆忙,陳雪晴身上還沾了些風雪與松葉。殿中爐暖,不多時便又消匿無跡。
陳雪晴行禮謝恩之後,就落座在姬華的右位。
右位理應是皇后,如今後宮無後,自然就是陳雪晴獨坐。鍾靈毓瞧了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
今年劉太后的身子不好,這樣盛大的宮宴,她也無暇前來。想來對於劉家一事,劉太后還是心有怨恨。畢竟劉家是她的母家,劉禹是她的長兄,而劉莽又是她的幼弟。
如今姬華大義滅親,確實是寒了她的心。
得虧她是太后,說破了口舌,才從刑部的律法之下,勉強救下來自己的子侄。昔日繁榮的劉家,蹉跎至今,竟然只有一位男丁。可以說是子息凋敝,後繼無人。
姬華對此倒是無動於衷。
畢竟,當年劉禹樹大根深,偌大的朝堂也不過是劉家的一言堂。先帝本意是想立姬呂為太子,但當年姬呂留戀紅塵,先帝迫不得已才將太子之位移交給了姬華。臨死之前,還對姬華百般叮囑,讓他守住姬家的天下。
世人都說先帝昏庸,可未居高位,又怎知身不由己。老皇帝命數已盡,自知無力回寰,只能成為劉家的傀儡,將期望交託給姬華身上。
若不然,他又怎麼會暗中為姬華籌備麒麟衛?
這些陰私鍾靈毓並不知道。
她側過頭,看向出神的沈檀舟,輕聲問:「今年也沒有見慶王殿下前來。」
沈檀舟回過神,思忖著應道:「慶王身子向來不好,這樣的雪天,只怕他也不願湊這個熱鬧。」
正說著,外面就傳來一道聲音。
「慶王殿下到——」
來人既不是美人也不是要臣,眾人除了起來俯身之外,倒沒有多少目光。
落座之後,徐澤撇了撇嘴:「每年宮宴,他們總是掐著時辰來。不過倒也能理解,這慶王殿下身子骨越發不好,王府也沒有個可以照顧的人,眼看就要到而立之年——不過先太后亡故,劉太后又不聞世事,陛下自顧不暇,自然也無人催促他的婚事。」
說到這裡,他唏噓一聲:「不過這慶王殿下也是個天煞孤星,求娶貴妃三五年,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終有美嬌娘,不幸卻又成瞭望門喪。」
鍾靈毓古怪地看他一眼:「你從哪裡學來的唱詞?竟然敢如此編排皇親國戚,待大理寺上衙之後,得去讓他們多交二兩官稅。」
徐澤輕咳一聲,沒敢說是他自己瞎編的。
他乾笑道:「大夏律法裡面也沒有這一條呀。」
對上鍾靈毓冷汵汵的目光,他不由得有些心虛,小聲道:「大人,我,我也就即興來一句。」
他旁邊傅天青恨鐵不成鋼地輕罵了一句。
「你傻嗎,法不責眾,戲坊里唱詞可以不追究,你乃朝廷命官,若是被有心人聽去,你這烏紗帽還想不想要了。」
徐澤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清寒的眼眸。
孟初寒的視線遙遙望過來,徐澤陡然坐立不安起來,求救似地往鍾靈毓望了過去,見鍾靈毓無動於衷,他才放心下來,端坐在桌案前,再不敢嘴欠了。
見他老實了下來,鍾靈毓才收回目光,落在了不遠處姬呂身上。
算年歲,姬呂如今約莫二十九,將要而立。想必是因為常年臥病,他比姬華還要白上許多,唇瓣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渾身上下那雙眉眼,竟找不到一點濃重的顏色。
恍若一張未經暈染的白紙,脆弱到一觸既破。
她與姬呂相差約莫十歲,並不清楚當年姬呂的風華相貌,只聽說他的騎射武藝都是太上皇親自教導。
劉禹尚未執掌朝堂之前,他也是響噹噹的風流人物,只可惜數年前大病了一場,蹉跎至今,也只有一副溫雅平和的病軀,苟延殘喘著。
這樣看來,他與孟初寒交好,倒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單看相貌,都是弱質文人那一類的人物。
可鍾靈毓卻眼尖地看見他大氅邊的泥漬,是栽種松柏才用的灰土。
說來奇怪,宮中的松柏都栽種在御花園的南邊,而今日設宴的清鴻殿是在御花園的北側。若說陳雪晴過來時沾染松葉倒不算奇怪,畢竟她的盛陽宮就在附近,走得急沾染了些也實屬常事。
但自宮門進來,本不必途徑南苑,而可以直接從宮道上過來,他又為何會沾染南側的灰土。更何況,雪天路滑,他身子又不太好,若是走宮道也不至於會將灰土沾染到身上。
唯一可以解釋的一點就是,他去了南側,且在松林裡面逗留了許久,甚至是蹲下身子,或者說把衣物墊在地上,才會沾染灰土。
慶王殿下身子不好,在雪地里站那麼久,還能來參加宮宴?
更讓鍾靈毓覺著匪夷所思地是——慶王身子素來堪憂,該有的熱鬧向來不參加,唯獨年年宮宴他雖遲但到,倒實在是讓人摸不准。
像是察覺到鍾靈毓的目光,姬呂微微抬頭,清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警告。
鍾靈毓識趣地收回目光。
畢竟沒有人喜歡被她當成嫌犯一樣打量。
更何況是一品親王。
宮宴同往常一樣無聊,鍾靈毓看了一半就想回去批文書。
她坐著,思緒不免有些神遊。
進宮之前,月娘和白執玉正坐在院子裡,商量著餃子要包什麼餡的。雖然白執玉的手幹不了什麼粗活,但這些對白無塵而言還是小事。月娘心細如髮,事事照料著她,這些時日倒是同白執玉姐妹相稱了。
鍾靈毓辦過許多案子,見過許多大人府上的三妻四妾。她站在院子裡,尤其是三人看見她齊齊喊大人的模樣,倒讓她隱隱有些頭皮發麻。
她還未成親,卻陡然有一種有家室的錯覺。
她少時也曾有過幾位交好的友人,但鍾家遇難,她便也沒有心思去交朋友。再後來她女扮男裝,又挑動了整個京城的神經,便就再也沒有什麼至交好友。如今這三人,倒讓鍾靈毓生出幾分微妙的恍惚。
她想,也許她是有朋友了。
思緒遊了半天,她終於熬到了散席的時候。姬華顯然也如釋重負,同諸位愛卿說了年後再聚,就同陳雪晴攜手離開。
鍾靈毓原本想與沈檀舟一塊兒走,卻被傅天青阻止了:「殿下有事尋陛下去了,大人,咱們先行一步。」
鍾靈毓被看穿了想法也不惱,只面上有些發紅,輕輕點了點頭。
奇怪,大年三十,他去找姬華做什麼?
.....
勤政殿裡寂靜如水。
姬華神情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半晌,才抬頭看向沈檀舟:「你所說的屬實?」
沈檀舟點點頭。
「那日在西海,孟初寒身側出現的侍衛確實有古怪。臣本想潛入慶王府一探究竟,但惶恐會走漏風聲。可慶王常年深居簡出,想要見他一面著實不易。今日臣仔細觀望了他身側的小廝,身上的衣紋確實與臣在孟初寒身側的侍衛一樣。」
姬華眉頭緊擰:「可孟初寒本身就是慶王舉薦上來的,兩人交好倒也是情理之中。更遑論.....貴妃一事,朕本就有愧與慶王。如今再疑他有不臣之心,倒顯得朕疑心過重了。」
「陛下深明大義是好事。」沈檀舟輕嘆一口氣:「難道陛下忘了,當年陸千凝一事的蹊蹺嗎?鎮國公府為何失竊,那盆髒水又為何無端扣到微臣的頭上。還有那些密道所在——當年太上皇立陛下為太子之前,可是最屬意瑞王。京城大小密道的布防,除了陛下與臣,最清楚地便是慶王。」
「杜公詩社的詩首從來不知道那處密道,陸暮雨為何知道,難道陛下不比臣更清楚嗎?當年陸千凝鍾情慶王,慶王原本不願,又為何會同意陸總督的結親?那時臣就勸過陛下,慶王太痴,貿然賜婚,恐怕與陸家不義。如今陸千凝之死,陛下還要視而不見嗎?」
姬華閉了閉眼,藏在龍袍里的手,卻緊緊攥緊。
「當然,慶王素來深居簡出,又為何會和孟初寒出席菡萏會?旁人不知,難道陛下不知嗎?東湖之下有一密道通往御花園的寒池,如果阿肯丹國的死士潛入皇宮,那些親衛又究竟能不能查到?何況,孟初寒與稚楚早就相識,誰也不敢保證二人是否再菡萏會上就有勾結。如果有,那孟初寒背後的人到底是劉禹,還是姬呂?」
「........」
姬華緩緩睜開眼,對上沈檀舟銳利的眼,他已經有些疲累。
「這一年,朕殺了太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