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折獄>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2024-04-30 01:01:51 作者: 荒野大烤肉

  鍾靈毓體力不支,又加上先前車轎上的顛簸,已經有些力不從心。

  她不和自己過不去,吩咐徐澤仔細盯著,就回到了府衙。

  西海又要變天了。

  長風漫捲著烏雲,壓在遠處的長離山上,分明是白日,府衙裡面已經陰沉到要點燈了。鍾靈毓靜坐在廊下,身後有人給她披了一件大氅。

  她側過頭,就看見白無塵跟在白執玉身後,已經收回了手。

  白執玉緩緩坐在她對面,輕聲道:「聽春風的輿圖與稚楚的下落,我已經同陸將軍說明,大人若還有什麼不明的地方,只管問我便是。」

  鍾靈毓搖搖頭。

  

  她道了一聲:「多謝。」

  白執玉垂下眼睫,倒是笑了一聲:「都說和聰明人說話省事,如今看來,大人過於聰明,倒是讓我無話可說了。」

  鍾靈毓不置可否,只凝神望著檻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抬頭,徐澤與傅天青已經並肩走到廊下。

  徐澤神情嚴峻:「回大人,我等在水下找到一封用羊肚包裹著的書信,還請您過目。」

  鍾靈毓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其中除了一些密件,還有一封江充的自白信。

  徐澤道:「此人原先是劉府幕僚,乃劉禹之親信。無意撞破劉禹與阿肯丹國暗使聯絡,知曉了劉禹的叛國大計。這才潛逃至西海,與瑞王及瑞王舊部商討對策。劉禹疑心這件事暴露,便倒扣在瑞王頭上。如今人贓並獲,還請大人決斷。」

  鍾靈毓閉了閉眼,還未來得及說話,徐澤便驚道:「外面竟有兵馬廝殺之聲!莫不是那起義軍作亂!」

  話音剛落,外面便走進來一人。

  陸堯輕甲上陣,手上正押著一位形容癲狂的女子,看見鍾靈毓,才微微頷首。

  「不負大人所望,城中亂黨已悉數伏法。」

  稚楚瞧見這庭院中的眾人,目光落在白執玉身上,嘶吼著:「你這個賤人!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忘恩負義!若不是我,你當年早死在稚南的刀下了!」

  白執玉斂眉,似乎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晦暗的天光下,她溫雅的眉目間卻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堅決,好像那副柔弱不勝衣的皮囊下,藏著一顆比山骨還要硬的心。

  「公主之恩,如何重過家國之義。我雖不仁,但非不義。」

  稚楚還想再罵,卻被傅天青堵住了嘴巴,他道:「大人,如今殿下正在查封聽春風,餘下阿肯丹國的死士皆伏法自盡,還請大人安心養傷,不要過度操勞。」

  鍾靈毓點點頭:「姬嵐眼下如何?」

  徐澤道:「姬嵐殿下如今神魂頹敗,正在屍堂與李如歌屍首對望。如今瑞王昭雪,下官疑心他生無所依,恐有自絕之念。」

  「無礙,劉禹未死,他絕不了。」

  她揮揮手,示意眾人先各自去忙,原本熱鬧的院落陡然間就清淨了下來。

  沉默間,白執玉同白無塵齊齊起身,決然地跪在院中,雙雙叩首。

  「還請大人,亦為我父正名,以全白家門楣!」

  鍾靈毓輕嘆了一口氣:「此事本官已經記下,差人回江南查探了。你二人莫要著急,事若不假,自會讓冤屈昭雪。」

  ......

  從江家找出來的書信已經詳細記述了劉禹當年與阿肯丹國聯絡的線索,倒也難怪江充這麼多年一隻隱姓埋名了。

  這其中哪一條落實,劉禹都是叛國的死罪。

  得益於劉禹,聽春風這條暗線,才能夠到了如今的規模。兩人原本相輔相成,只可惜這些年鍾靈毓一馬當先,斬斷了許多苗頭。

  事到如今,倒也能夠將其一鍋端了。

  江充之所以不告訴姬嵐與李如歌這件事,也是害怕兩人年輕氣盛打草驚蛇,這才將書信藏於暗室,若二人因追殺迫不得已,走投無路,拿著這些罪證尚可盡力一試。

  眼下看來,幽州的事情已然了結。

  只是姬嵐與白執玉等人,罪責尚未落定,還要請姬華定奪。更何況,此去京城關山萬重,孟初寒還下落不明,劉禹絕不會坐以待斃——

  這一路要比想像的更為艱難。

  臨行前,鍾靈毓正在府衙當中寫結案文書,就聽見徐澤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鍾靈毓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座上的沈檀舟卻忍不住調侃道:「哎,我說徐澤,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還這樣慌亂,你爹娘放心給你娶媳婦嗎?」

  「.......」徐澤漲紅了一張臉,經此一役,也不敢再用紈絝潑皮稱呼他,只能憋憋屈屈地道:「回二位大人,姬嵐殿下與無塵姑娘打起來了!」

  「嗯?」

  這件事說來話長,瑞王事了之後,其中參案人員一律要被押送進京。但其中,白執玉、白無塵與姬嵐情況特殊,自然不便押送——只能亦客亦友的照顧著。

  但這姬嵐素來是牛脾氣,得知胡曉之死與白無塵有關之後,兩人素來不對付。白無塵又哪裡是好惹的,今日一相逢,嘴上不留情就打了起來。

  徐澤意圖拉架,還被姬嵐踹了一腳,袍子上還有一個灰撲撲的腳印。

  他哀嚎一聲:「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鍾靈毓還沒起身,就聽見外面刀劍相碰,還有姬嵐的一聲怒吼:「傅天青,此事與你無關!」

  傅天青淡淡道:「你與無塵姑娘都是大人命我看守的犯人,自然與我有關。」

  「犯人?真正的犯人應當是她才對吧?難道她故意殺人,不該償命嗎?」

  白無塵垂下劍,到底是沒有再還手。

  鍾靈毓立在窗內,遠遠地瞧著院子裡的熱鬧,眉目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徐澤卻道:「白執玉與白無塵雖是共犯,但情勢所迫,依照大魏律法而言,也是從輕發落。不過就害怕朝堂上那些老頑固,說她二人曾與阿肯丹國合謀,抓住這點苗頭做文章,也不好論罪處理。」

  鍾靈毓微微抬眼:「本官斷案,從法不從人。不過姬嵐心中有恨,也是常事。但他並非不清楚事理之人,兩人打上一架,倒也可以舒緩心中苦痛。」

  徐澤喃喃未有聲。

  他可是不止一次看見姬嵐孤坐失神,手裡握著那塊從李如歌留下的石頭,一個勁地摩挲。

  想來他二人虎口脫身,並肩同行——只恨世事無常,朝不保夕。

  見他失神,鍾靈毓又道:「東西收拾得怎麼樣了?明日就啟程回京了。」

  徐澤點點頭:「幽州的事情我已經交給了通州府尹協管,只待朝堂下派新的官員前來接管,就可以塵埃落定了。餘下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大人只管放心。」

  鍾靈毓應了一聲,剛想轉身,就看見天上細細碎碎的飄下些白絮。院中的爭執默然停了下來,遠處的衙役們驚詫道:「下雪了?今年的雪竟然來的這樣早!」

  大雪洋洋灑灑地落滿了幽州城,輕輕柔柔地撫摩著每一處大火留下的傷痕。長街百姓都忍不住探頭,有些歡喜有些愁,都失神地望著那越下越大的雪。

  鍾靈毓伸出手接了一片,感受那涼意在手中化開。

  她輕聲道:「少時我離開幽州那年,也下了這樣一場大雪。」

  沈檀舟握緊了她冰涼的手,好像也從她悵然若失的目光中,看見了當年她此去回京的迢迢長路。

  那車隊在皚皚白峰里漸行漸遠,將荒涼冷僻的西海拋在身後。那時她掀簾望去,只看見大雪淋淋之中,爹娘立馬山前,執傘而望。

  那樣多的山河,沉沉地壓在夏朝子民的肩頭。

  最終她落下轎簾,看向了身側的林相。

  那時候的林相年輕健朗,素來不苟言笑的面容,卻在看向她時,總帶著三分柔意與憐愛。

  馬車裡的燭火晃啊晃,一恍就是十多年,回首萬里,故人長絕。

  ......

  回京的路仍舊如當年那樣顛簸,鍾靈毓收回視線,又落下轎簾,回頭看著徐澤。

  「陸將軍離開之時,怎麼不來通傳一聲?我好去送送他。」

  徐澤撓撓頭:「將軍說男女大防,世子殿下在此,到底與您,與殿下的清譽不好,這才先走一步。」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鍾靈毓望著那凌亂馬蹄,到底是輕輕嘆了一聲。

  徐澤給她斟了一盞茶,和聲勸著:「大人不必神傷,世子殿下與大人伉儷一心,自然知道大人並非傳聞中那樣,您又何必故步自封,活於他人口舌之上。大人不是常教我們問心無愧,怎麼到自己反倒看不透了。」

  鍾靈毓沒說話。

  徐澤繼續道:「更何況,世子殿下並非傳言中的紈絝子弟,於大人的心意咱們又都是心知肚明的。想來他故作紈絝,應當也是有苦衷的。我知道大人絕非因為他是紈絝才想退婚.....只是人言雖可畏,莫要愧己身才是。」

  這麼多年旁人只知道鍾靈毓是高風亮節的大理寺卿,可世間萬事向來陰陽兩面,有人讚譽自然有人詆毀。

  他還記得那年春日,大理寺奉命查封一間書舍,從當中搜出來幾箱壓箱底的淫書艷曲,上面全是編排鍾靈毓與朝堂官員的淫穢之事,滿朝文武為之駭然,自覺清譽不表。只有鍾靈毓默不作聲地將那些淫書燒之於眾。

  可惜燒得了一時,燒不了一世。

  只要鍾靈毓在朝堂立足,民間話本上便少不了什麼《大理寺卿與陛下不可說的二三事》、《大理寺卿情史》等等一些子虛烏有的雜書。

  他們好像找不到弱點,只能去攻擊她的磊落,來滿足自己的惡毒。

  因此去不擇手段的詆毀她最柔軟最敏感的地方。

  可鍾大人再磊落,十年前也只是個伏在爹娘膝蓋上觀雪落千山的女兒家,知道禮義廉恥,懂得人法綱倫,熟讀聖賢典樂,又豈會不為世言所痛。

  所以她沉默,獨行,孤自扛著偌大的黑暗,只求不傷及她人清譽。

  觥籌酒宴她從來不去,朝臣小聚她向來不往,一寸一寸地封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成了世人畏之敬之的鐘大人。

  「無礙,小事罷了。」

  她微微垂首,眉頭卻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澤忙道:「瞧我,光顧著和大人說話了,連世子殿下囑咐讓您吃藥都給忘了。」

  他從袖中掏出來藥丸,旁邊還放了一包蜜餞。

  「知道您怕苦,這蜜餞可是殿下跑了三條街買的。快些吃了藥,咱們路還長著呢。」

  鍾靈毓愣了又愣,到底是捏起了藥,任那苦澀之味在口中化開,可她強忍著,連眉頭都不願意皺一下。

  隔了好大一會,她像是終於和自己妥協,才緩緩取了蜜餞,輕輕置於唇舌之中。

  清爽回甘——是她苦不堪言的前塵中,所剩無幾的一點甜頭。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