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2024-04-30 01:01:43
作者: 荒野大烤肉
出了白馬寺,沈檀舟就沒有與鍾靈毓一同回幽州府。
他近來總是神神秘秘地,鍾靈毓也不便多問。
兩人身影漸行漸遠,約莫不久,白馬寺里又走出來一隊的人。
孟初寒立在寺門前駐足凝望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才邁步。
藏在暗處的沈檀舟見他離開,忙緊跟上去。他和孟初寒沒有什麼情誼,但三番兩次他都在案發地瞧見了他,出於直覺,他總覺著此人不簡單。
更何況,寺廟裡面浩浩有五百人,他信手一指便是犯人——
還正巧是他撞見了那犯人失手殺人。
合著天下的巧合,全教他孟初寒一人占去了。
即便他當真是慧眼如炬,沈檀舟也是不相信的。
他一路跟著,果然覺著蹊蹺。
此人車架並非前往幽州城,在官驛卻換了一輛不打眼的小轎,輾轉往城郊西的別莊前去。
料想西海應當無故人,他一個新上任的戶部侍郎,無端跑到城郊西做什麼。
沈檀舟藏在暗處,只看見馬車停在一處別莊的小門。
一個小廝從門內探了出來,畢恭畢敬地將孟初寒迎了進去。
沈檀舟心神一沉,此人的著裝,同那日跟在稚楚公主身側的暗衛,一模一樣。
難道說,是孟初寒與阿肯丹國勾結?
他避過別院裡的看守,悄聲跟上孟初寒的腳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只覺著孟初寒走得這條小路甚好,人少樹多影重重,更是讓他如虎添翼。
尤其是這孟初寒,身體似乎不大康健,走兩步歇一會兒——
倒像是怕他跟不上似的。
他將這種錯覺晃出去,留神著別莊上的動靜。
孟初寒一路到了東林別莊的主宅,剛一踏進,就聽見了幾聲輕咳。他目光落在稚楚身上,神情未變,仍舊是敬而遠之的涼薄。
「六公主,別來無恙。」
稚楚冷笑一聲:「怎麼?你倒還敢來見本宮。」
屋內藥香清苦,除了這濃郁的藥味,還有一層淡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傳聞阿肯丹國的人好鬥成性,弒殺如命。
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了。
沈檀舟神色發寒,是當真沒想到,孟初寒能夠同阿肯丹國的人有勾結。
可孟初寒背後的人,又是誰呢?
他的主子是誰?
孟初寒發出兩聲輕笑,那笑卻未達眼底,顯然是不懼怕這位公主。
「未能潛入帝京,是公主的無能,在下又為何不敢來見公主?」
話音剛落,孟初寒只覺著脖子一涼,床上的人紅衣如血,墨發如瀑,長劍只懸在他脖子上,如同一條喪家之犬。
雖有兇狠血性,但喪家之犬到底是犬,再兇狠也只是畜生罷了。
他並指推開劍刃:「公主應當知道,您與大夏素來是藤蘿相依。殺了我,你又以何在大夏立足?只怕您現在回去阿肯丹,也奪不得皇位了吧。」
「......」
孟初寒淡淡轉身:「公主是聰明人,不是嗎?」
寂靜如水的老宅,一時間只有粗重的喘息。不過片刻,稚楚那張蒼白的臉上,勾起一抹略顯瘋狂的笑:「公子有話直說,此次來西海,又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孟初寒素手輕抬,那掌心之中,竟是幽州府失竊的那枚舍利。
沈檀舟心神微怔,實在搞不懂這兩人繞來繞去地幹什麼呢。
這裡又沒有外人,說話還千迴百轉,實在是折磨人。
稚楚瞧見那枚舍利,愣了好大一會兒,才微微低頭。
「竟是未曾想到,公子連這枚失蹤多年的暗使令都找到了。」
所謂暗使令,是足以調動阿肯丹國死士的遣令。
這枚暗使令是早先阿肯丹國王室信物,當年交由大夏之人,為得是裡應外合,打通西海這條要塞,助阿肯丹國直入夏朝。
只可惜,此事不知為何卻被瑞王得知,派出李風暗中攔截,延誤了通州軍機。因而被朝中眾人拱火,說是瑞王暗中與阿肯丹國勾結。
瑞王以死明志之後,這枚暗使令也不翼而飛。
竟是未曾想到,這枚舍利竟然來頭這樣大。
稚楚淡笑一聲:「公子既然拿到這枚暗使令,那自然就知道阿肯丹國想要什麼。叛國可是死罪,公子當真要與虎謀皮?」
「難道六公主要勸我迷途知返?」
「自然不是。」稚楚收劍入鞘,語調莫測難辨,卻多了幾分孤高:「本宮只是不屑亂臣賊子罷了。」
孟初寒不置可否:「與虎謀皮也好,亂臣賊子也罷。我等自會竭力助公主一臂之力,還望公主拿出點誠意來。」
「誠意?」稚楚低低笑了一聲:「不知,鍾靈毓的人頭,算不算誠意?」
「本宮可是派了訓練精良的死士,為你們除去心頭大患呢。」
孟初寒心頭詫異,還想再說什麼,卻聽窗外一聲響動。
稚楚眼睛微眯,笑意夾雜了幾分殘忍。
「看不出來,孟公子還給本宮帶了禮物。」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稚楚一聲長哨,周圍人影晃動,赫然是阿肯丹國的長侍。
「閣下還想再藏下去嗎?」
沈檀舟自知再藏不下去,翩然落地之時,赫然與閣中的孟初寒對上。
瞧見來人,孟初寒面色無虞,只是微微背過身,像是不願再看沈檀舟。
至少,沈檀舟未曾在那清寒涼薄的麵皮上,窺探到一絲問心有愧。
他心中發寒,只攥緊劍鞘,扭頭對上稚楚,森然一笑。
「稚楚公主,本殿這份大禮,不知你可喜歡。」
稚楚一愣,沒想到能在這裡看見沈檀舟,心下生了畏懼,卻見沈檀舟一步一步沖她逼近。
她不知道孟初寒足不足以信任,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窺探,若是硬戰,只怕與她也無益。
更何況,別院裡面的精良死士全去襲擊鐘靈毓了。
她是萬萬沒想到,沈檀舟會來到此處。
思前想後,稚楚厲呵一聲:「李珂!撤!」
沈檀舟哪裡會讓她這樣輕易離開,他從袖中取出一枚花火,凌空一響。只見六位黑衣劍客迅疾而來,其動作快到只有些許殘影。
「麒麟衛......」孟初寒眸光微動:「原來如此。」
沈檀舟眸光狠厲,只揮揮手:「稚楚與孟侍郎生擒,其餘人殺無赦!」
「是!」
孟初寒身側的侍衛神情擔憂:「公子,那可是以一敵百的麒麟衛,咱們先走一步吧。」
幾個暗衛蜂擁而上,已經擒住稚楚,剩下的死士自然不敢再上前。眼見孟初寒就要撤離,沈檀舟忙上前阻攔。可那幾個侍衛卻渾然不怕死,生生擋在孟初寒跟前。
沈檀舟劍下不留人,卻見孟初寒立在刀光劍影里,面上仍舊是淡然無波,像是在等什麼人。
他心中覺著古怪,正要擒住他,卻見橫空來了一隊侍衛,衣上是一閃而過的金縷綬紋,匆忙掩護著孟初寒離開此地。
麒麟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又生怕稚楚也逃了,紛紛前去護著六公主。
孟初寒已然脫離此地,沈檀舟被那衝出來的一隊人馬為困住,他怒斥一聲:「孟初寒!叛國乃是死罪!你好自為之!」
孟初寒笑笑:「殿下莫要信口胡謅,無憑無據,本官擔不起你這頂帽子。」
無憑無據?
他都與稚楚這樣暗中謀劃,還說是無憑無據?
沈檀舟咬牙,正要奮身去追,卻被他涼涼一句話,壓了回來。
「鍾大人的性命,自比本官珍貴。」
「.......」
他深深看了沈檀舟一眼,似有萬語千言,看不透亦說不清。
沈檀舟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別院,直到他身影消失在眼前,那些侍衛才生了退意,紛紛四散逃開。
稚楚已經被暗衛打暈過去,地上除了一地屍體,再無其他。
沈檀舟盯著那些屍體看了一剎,若是他沒記錯,那些護送孟初寒離開的暗衛是慶王府的人。
他沒工夫多想:「將稚楚帶回幽州府,你二人去尋阿青,調麒麟衛找出鍾大人的下落。」
「是!」
......
鍾靈毓果然失蹤了。
徐澤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個勁地說:「方才我回來的時候,大人還和我待在一起,怎麼這會兒就失蹤了。沈檀舟,你又是從何得知大人失蹤了?大人素來獨來獨往,怎麼可能失蹤?」
沈檀舟被他煩的頭疼,語調不免寒了下來:「閉嘴。」
他素來愛插科打諢,誰也沒見過他真發過火,眼下他這一聲厲呵,硬生生呵出統帥三軍的氣魄,唬的徐澤大氣不敢喘一聲,木訥地立在原地。
沈檀舟捏了捏眉心,緩和了語氣:「大黃呢?」
「哦哦,大,大黃——來人,把大黃帶上來。」
好在他先前從鍾靈毓身上取了一點幽石香,眼下剛好派上了用場。
他小心翼翼地叩開那枚鴛鴦佩,倒出來一點幽石香,示意大黃動起來。
大黃嗅了半天,倒也不負眾望,搖著尾巴往外跑。
沈檀舟趕緊去追,可惜——
一直到夜色深沉,大黃也沒有在幽州城中找到鍾靈毓的下落。
徐澤盯著沈檀舟陰晴不定的臉色,一時之間不敢上前。他也不知道沈檀舟怎麼突然像換個了芯子一樣,竟還有些唬人的威嚴在其中。
雖然他好奇沈檀舟怎麼出去一趟,就將稚楚公主給帶了回來。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眼下該考慮的。
「大黃並沒有受過馴,大人行蹤向來隱秘,它們找不到也是常事。更何況,如今還下起了雨,更是沖淡了幽石香的氣味。」
雨越下越大,沈檀舟的臉色越來越沉。
阿肯丹國的死士並不是好惹的,更何況那東林別院裡面並沒有多少侍衛,顯然是被派出去了大半。
若這些都去襲擊鐘靈毓,只怕是九死一生。
他聲音都顫了起來:「那就給本殿繼續找。」
徐澤諾諾應了一聲:「是。」
......
再看鐘靈毓,她回到幽州城便與徐澤分道揚鑣,正打聽著幽州的民生,就看見有一賊子當眾搶了人家的荷包。
她奮身去追,越發覺著古怪。
依她辦案的經驗來看,此賊人身法高超,幹這種當街偷雞摸狗的事情,實在是殺雞焉用宰牛刀。
當她抽身想回去的時候,卻已經沒有了退路。
數十個黑衣人,已經將她圍得水泄不通。出來的急,她沒有帶花火,此時....也只能背水一戰了。
鍾靈毓環視一圈,長巷之中,黑衣林立,看不見面容。
唯有為首之人,長劍之上懸著一枚....狼牙。
同她刀上的那枚,如出一轍。
她眼睛微眯:「阿肯丹國的人?」
數年前他們殺了她爹娘,如今又要捲土重來,殺了她嗎?
因果輪迴報應不爽,只可惜——
她並非昔日羸弱孤女,已然可以撐起這半邊昏天暗地。長刀出鞘的那一瞬,隱隱有刃鳴之聲,似天雷昭昭,若嘯嘯龍吟。
她偏頭,卻是笑不出來,渾身忍不住發顫。
上次與其相逢,未能殺個痛快,如今幽州再聚,她定讓這些人血債血償。
那些刺客沒想到鍾靈毓渾然不懼,只看見她不要命似的急掠上前。
巷子裡的血流了一地,刀劍入背,鍾靈毓不是沒感覺到疼,只是有些東西代替了疼痛,占滿了她的心魂。
血與雨濺到臉上,昔年鍾府的慘狀卻如同雨中水泡,在她腦袋裡此起彼伏。
滿地的血,所有的人,全都成了孤燈舊府里的遊魂。家破人亡,萬種仇恨,只能懸於這狼牙之上。這背上的傷痕,又怎麼疼過她十年之痛。
所有人都讚許過她的過目不忘,可沒有人知道這十年,她是怎麼將這些血仇,悉數入眼,日夜琢磨。
雨水打濕了髮髻,她倒在血泊中,又站起來,然後倒下。
爹娘的面容,故人的聲音,如同走馬燈一樣,被這萬雨千絲連成線,砸在臉上。可惜她素來話少無言,諾大的苦痛壓在心上,只有浩瀚的沉默。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她的路,早就斷在十歲那年的長夜之中。
刀劍爭鳴,遍體鱗傷。
她佝僂著身子,提起那把長刀,對著最後一位死士。
那一瞬間,連死士都覺著面前的不像是人,而是一隻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她不怕死,亦或者是說,她已經死了千百萬回。
這一次,是歸宿罷了。
她啟唇,聲音沙啞。
「來啊,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