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梨花開時,歡意濃
2024-04-30 00:01:14
作者: 棉花花
小宮人董泱被侍衛們押著,六神無主地往外走,在殿門口,看見皇后,打了個冷戰。拿人錢財,忠人之事,乃天經地義。而自己,拿了皇后的金子,卻在官家面前,把皇后供出來了。
董泱又愧又懼,「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著頭:「皇后娘娘,奴婢對不住您,奴婢害怕,九族皆誅,奴婢身不由己……」
宋丹青沒有看董泱,徑直往殿內走。
金雯早就提醒過她,辦完這件事,董泱不能留。殺之,才能一了百了。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任憑是誰,都撬不出來半分機密。
宋丹青沒能下得去手。
董泱父母雙亡,兄長將其帶大。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自小,哥哥護著奴婢,寵著奴婢。他去天橋耍把式,胸口碎大石,掙幾個銅板,也要給奴婢買一塊桃酥。奴婢問哥哥胸口疼不疼,哥哥說一點兒也不疼。他笑著看奴婢一口口吃完桃酥。哥哥是奴婢的天,他患了這癆病,奴婢的天仿佛塌了……」
不日前,董泱給宋丹青說這番話的時候,讓宋丹青想起了自己和哥哥宋譽銘。
小時候,哥哥宋譽銘亦是如此待她的。她不懂死亡的含義,四處找尋父親母親。哥哥七尺高的漢子,抱著她默默流淚。哥哥說,一定會好好照顧她。他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做了宛平府知州。他給了她最好的愛。
長兄如父啊。
易地而處,如果她是董泱,也會為救哥哥付出一切的。
宋丹青對董泱的仁慈,實際上,是她對幼年生活的緬懷,是她被尖利的深宮磋磨之下的最後一點善良。
現在,這最後一點善良,成了置她於死地的刀。
時也,命也。
宋丹青跪在地上:「臣妾見過官家,見過太后。」
被禁足許久,她許久沒看見官家了。
上次見他,還是除夕夜,隔著紗帳,看著他同別的女人歡好。
來昇平樓的這一路上,她把最壞的結果都想盡了。
現在,她跪在他面前,忽然覺得沒什麼好怕的了。夫妻一場,有一個共同的孩子,她在他眼裡看不到一絲情意。她知道他不會寬恕她,反而不存任何指望了。
「皇后,朕對你很失望。」坐在龍椅上的男人說道。
宋丹青笑笑:「是嗎?」
「你連自己的孩兒都能利用,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出來的?慎兒有你這樣的母親,悲哀之至。今日,若非孟婕妤無意中識破,擒獲董泱,闔宮便會被蒙在鼓裡。你下一步還要做甚?效仿後唐莊宗的劉皇后,殺夫弒君嗎?」阿九說著,將杯中的酒飲入腹中,酒像清溪,流淌在曲曲折折的石縫中。
話說得這般重。在場的人,都屏息靜觀。
宋丹青從地上起身,鳳袍上的累累金絲,很沉重,她踉蹌著,站起來。
「官家如此說,是認定臣妾有罪了麼?」
「罪證確鑿,難道朕還冤枉了你不成。」阿九的每一個字,都那麼涼薄。
宋丹青仰頭笑了起來:「如果這是在四年前,官家又會信誰?恐怕早就將方靈山問罪,董泱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有吧?臣妾想得很明白了,臣妾做沒做錯,不要緊。要緊的是,在官家眼裡,臣妾是不是做錯了。」
她的手指,在殿中劃了一圈,落在方靈山身上:「方貴妃,你且等著吧。你以為今日是你贏了本宮,抑或是你麾下那卑賤的伶人贏了本宮嗎?不。咱們從來談不上輸贏,輸贏都捏在官家手中。本宮過後,下一個,就是你……」
她的笑容,像三九天的風一樣,颳得人骨頭疼。
「瘋婦。」阿九道。
她撕開了她與他之間的那層權力制衡的布。她失盡了中宮儀態。
他已經不欲再與她多說一句。
「將她押去冷宮。」阿九吩咐侍衛道。
「是!」
廢后詔書,在阿九的示意下,內侍官已經擬好了。
「皇后懷執怨懟,數違教令。宮闈之內,若見鷹鸇。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上則不足以懿範內令,下則不足以章明婦順。豈可恭承明祀。朕夙夜惻怛,寢食靡寧,難以私恩而屈大義。躬稟康順太后慈訓。收皇后冊寶。廢居冷宮。」
侍衛上前架住宋丹青。
宋丹青甩開侍衛的手,一字一句道:「本宮自己走。」
她走了幾步,驀然回首,看著阿九,道:「望官家念及同舟情分,禍不及臣妾母家。」
《淮南子?兵略訓》:同舟而濟於江,卒遇風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憂同也。
宋家滿門,曾真真切切地,與官家同舟共濟過。同樣是為朝廷效力,方硯山是家國大義,宋譽銘是忠君之心。
她身披鳳袍的背影,消失在阿九面前。
阿九喚內侍官在廢后詔書上加了一句:服用廩給之類,務從優厚,稱朕所以始終待遇之意。
今夜這場鬧劇終於散了。
阿九囑方靈山回賢德宮歇息。
虛驚一場,方靈山心頭湧起劫後餘生的慶幸。千盼萬盼,宋丹青終於被廢了。可笑的是,居然是她自己設的局,作繭自縛。
梳洗畢,方靈山躺在榻上,雙手輕輕貼在小腹上。她覺得自己離後位更近了一步。
孟昭雲從宮正司被放了出來,阿九將她賜給孟婕妤。
烏蘭帶著她回了瓊華殿。
孟昭雲跟在烏蘭身後,誠惶誠恐地道謝:「婕妤娘娘,今晚多虧了您……」
瓊華殿內。
烏蘭轉身,抬頭道:「昭雲姐姐,我什麼都知道。」
孟昭雲一愣,賠笑道:「婕妤娘娘,識破了宋氏的奸計,智慧過人。」
烏蘭在軟榻上坐下來:「昭雲姐姐,我是說,我知道你的身份。」
孟昭雲站在原地,額頭上起了細細密密的汗:「奴婢不懂婕妤娘娘是何意。」
「昭雲姐姐,我不怪你。我若想害你,今晚就不必這麼急著把董泱送去昇平樓了。我大可以等你在宮正司不堪拷打,受刑而死,再揭穿真相。」
烏蘭的聲音還是那樣親和,但孟昭雲心內打起了鼓,她跪在地上,道:「婕妤娘娘救了奴婢,奴婢感念。」
烏蘭道:「昭雲姐姐,你想方設法,將我從大理帶到中原,進了皇宮。根本不是機緣巧合,而是奉了貴妃娘娘的命。貴妃娘娘在深宮中,需要幫手,對不對?」
孟昭雲用袖子擦了擦汗,原來,烏蘭並不是看上去那麼天真懵懂。她只是看破不說破而已。
「昭雲姐姐,縱便是我發現你心懷目的,但我還是對你很親近。你從前對我的好,我一直記著呢。如果拆穿你,我便又少了一個朋友了。」烏蘭托著腮道。
來到中原之後,她把阿九當朋友,可阿九是皇帝,是她理應痛恨的人。她把孟昭雲當朋友,可孟昭雲只是想利用她。
她是這樣孤獨。
「婕妤娘娘,奴婢……奴婢……」孟昭雲語無倫次。
烏蘭將她扶起來:「昭雲姐姐,我不怪你,還讓你做瓊華殿的掌事宮女——」
孟昭雲道:「奴婢不敢當,奴婢不敢當……」
「你聽我說完。我在宮裡,無根無基,無親無友。我留你在身邊,你需答應我,待我以真心,你可能做到?」烏蘭直視她的眼睛。
孟昭雲沉思良久,叩頭道:「奴婢願意。」
烏蘭附在她耳邊道:「我有救你出宮正司的本事,同樣,也有送你進去的本事。」
孟昭雲一凜。
烏蘭起身從桌上拿起一碟面果,一顆顆地吃起來。
孟昭雲連忙為她斟了一盞茶來。
烏蘭想起在西狼的時候,看阿布馴獸。先靜靜地看著野獸行動,看著它掉入陷阱,再將它救出,施以恩惠,套以繩索,獸便會死心塌地。
馴獸與馴人,道理相通。
她會好好兒地活在這座宮殿裡,一步步贏下去。贏所有人,包括周九。他殺了阿布,便該得到最殘酷的懲罰。
隆佑宮。
喬太后滿身疲倦地回來。
林嬤嬤已經將皇長子哄睡了。
喬太后坐在榻邊,看著這個孩子。
內侍通報:官家到——
阿九走進來。
喬太后笑道:「官家怎的這麼晚,還未歇息?」
阿九道:「今晚昇平樓上的鬧那麼一場,朕心緒難平。」
喬太后道:「哀家見慎兒中毒,一時心急,難免失了分寸。好在天佑皇家,真相大白。」
宋丹青倒了。她自然不能被牽連。
切割自保,撇清自己,是最明智的。
「喬阿娘——」阿九兀地喚了一聲。
從前,他一直是這麼喚她的。自登基以後,他便改稱「母后」了。
此刻,他這樣喚她,勾起往事,兩人都有些傷懷。
喬太后唏噓道:「九郎,我的兒,你這些年,不易啊。」
她命林嬤嬤端來羹湯。
母子倆相對,各自喝了一盞。
阿九將好多話,隨著羹湯,咽進了心裡。
喬太后淡淡道:「接下來,九郎是準備冊方貴妃為後吧?」
阿九笑笑:「喬阿娘,再過幾個月,梨花就要開了。兒覺得,今年宮中的梨花,一定開得比往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