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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落花飛散,人世幾多滄桑

2024-04-29 22:34:46 作者: 端木搖

  五個太醫弓著身子走進大殿,恭敬地行禮。

  宋帝威嚴的眼風掃過去,朗聲道:「王福星,將藥方給他們瞧瞧。」

  太醫們傳閱著那張藥方,有的面色凝重,有的面不改色,有的面無表情。眼見如此,我心中一陣咯噔,原有的自信蕩然無存,難道藥方真有不妥之處?

  他們面面相覷,似乎在用眼神交流,沒有出聲。

  宋帝本是淡定,見他們如此神色,有些急了,問:「這藥方對哮症是否有益處?」

  「藥方若有不妥之處,儘管提出質疑,不能因為這藥方是妃嬪、公主寫的,就包庇。」皇太后語重心長地說,拿捏著公正的腔調,「你們是太醫院的太醫,行醫多年,醫術高明,一張藥方就難倒你們了嗎?」

  「說!」宋帝喝道。

  「陛下、太后,這張藥方,臣等都未曾在古醫書上看見過類似的記載。」一個五十來歲的太醫道,「這張藥方的用藥雖然溫和,不過是否對有哮症有益處,微臣不知,要身患哮症的患者試過才知。」

  「假若香襲姑娘吃了這副藥而宿疾發作,想必是這藥方不適合香襲姑娘的體質。」另一個太醫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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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方上的藥材皆無毒性,用量也適當,藥性並不猛烈,若有不妥,許是香襲姑娘的體質與這藥方不符。」

  「庸醫!一個個都是庸醫!」宋帝呵斥道,「想必,許是,都是猜測之詞,一張藥方都瞧不出問題所在!」

  皇太后掩飾得很好,面上不露絲毫笑意,「那就是說,香襲哮症發作,是這副藥所致?」

  五個太醫齊聲道:「是。」

  我轉頭看趙璦,他也看我,目光憂切,眉宇間凝出一道深深的痕。

  太醫院的太醫都斷定是我開的藥令香襲哮症發作,皇太后一定會抓住我這小辮子,不罷休。

  皇太后擺出一副秉公辦理的神色,正襟危坐,「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如今真相大白,沁寧公主謀害香襲,就請陛下發落吧。」

  趙璦急得上前,跪在她面前,以深重的口吻道:「太后,皇妹絕無害人之心。倘若藥方真有不妥之處,皇妹也是無心的……她一心幫人,希望減輕香襲姑娘的苦痛,僅此而已,太后明察……」

  皇太后的食指抵著他的額頭,訓斥道:「到現在你還鬼迷心竅!哀家跟你說過幾次了,讓你少和她在一起,你就是不聽!下一個受害的就是你!」

  「瀾兒,你作何解釋?」宋帝陰鬱地問,似乎相信了太醫們和皇太后的說辭,要給我定罪了。

  「太醫院的太醫若不是庸醫,便是聽命於某個位高權重的人行事,兒臣無話可說。兒臣只想說,兒臣冤枉,兒臣絕無害人之心。」我不懼地看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鄙夷不屑。

  「罪證確鑿,鐵證如山,自然是無話可說、無語可辯。」皇太后譏諷道,狠厲的目光如刀剜心,「陛下發落吧,給宗室子弟做個榜樣。」

  「陛下,小姐有話說。」如眉揚聲道。

  她扶著孱弱的香襲慢慢走出寢殿,宋帝連忙讓她坐下來,「你好些了嗎?」

  香襲僅著寢衣,披著水色披風,面色白得可怕,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費很多氣力,想來這次發作比上次還要厲害。她虛弱的目光從我臉上滑過,淡若清風,「謝陛下關心,香襲好多了。」

  皇太后慈祥地笑,「你不在寢殿歇著,出來做什麼?你放心,哀家會為你做主,嚴懲害你的罪魁禍首。」

  香襲輕然一笑,嬌弱楚楚,令人心生憐惜,「謝太后。陛下,公主平易近人、活潑開朗,香襲以為,公主不會加害香襲。假若那藥方有不妥之處,想必是香襲的體質與藥材犯沖,與公主無關。」

  我驚震地看她,她竟然為我說好話!她竟然相信我!

  難道她沒有與皇太后合謀?她不是皇太后的棋子?

  「香襲,公主害得你差點兒丟了一條小命,你怎麼還為她說話?」皇太后立即翻臉,不再對她和顏悅色。

  「誰對香襲姑娘好,誰想謀害她,她自己最清楚。」趙璦義正詞嚴地說道。

  「璦兒說得好。香襲,朕也覺得,你心中最清楚。」宋帝的臉龐浮起一抹微笑,目光中含有敬佩、欣賞。

  「陛下,香襲的話只是一面之詞,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皇太后不罷休地說,語聲急促,「幾位太醫說得很清楚,她哮症發作,是那藥方……」

  「此事還需徹查,母后不必費心,朕自會查個水落石出。」宋帝目色堅定,揚聲道,「在查明真相之前,沁寧公主不許踏出沁陽殿一步。」

  話音一落,一錘定音,誰也不許再有異議,皇太后縱然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禁足倒好,我可以專心地練習琵琶。兩日後,香襲來沁陽殿教我一個時辰。

  百思不得其解,那藥方絕無問題,她為什麼會突然發作?難道是……湯藥在煎好之後、服用之前被人暗中做了手腳?或者是別的原因誘發她的哮症?

  詳細地問過她,這幾日是否吃過什麼特殊的膳食、茶水,用過什麼特殊之物,她說沒有。其實,她每日所食、所用的,都差不多,每一日也差不多那麼過,並無特殊之處。

  那副藥是按照她的體質開的,不會相衝,真真奇怪了,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她信任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說與我無關,我很感動。

  「你為什麼信我?」

  「香襲淪落風塵,閱人無數,公主秉性如何、心地如何,香襲自信還是能看出一二的。」香襲淡淡莞爾,「假若公主有心害香襲,又何必做香囊、開藥方?公主大可不理香襲的哮症,讓香襲受病痛折磨便是。」

  她倒是心明眼亮。

  忽然,我想起,她不是皇太后的棋子,沒有與皇太后合謀,那麼,這個陰謀應該是這樣的:趙璩為了得到父皇的喜歡與寵愛,找到歌藝、琴藝獨步江南的香襲,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帶她進宮為皇太后唱曲。宋帝偶然聽聞,想必也在他們的算計之中,接下來,順理成章的,香襲就成為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照晚閣每日所發生的事,想必都在皇太后的監視中;當她開始服藥,皇太后就設計了這個陰謀,瓮中捉鱉,這齣精彩的戲就這麼上場了。

  皇太后沒想到的是,香襲會為我說話;握在手中的棋子臨陣倒戈,令她猝不及防吧。

  「香襲姑娘,當初恩平郡王帶你進宮為太后唱曲,是你自願的嗎?」

  「對香襲而言,為何人唱曲都一樣。只要聽曲的人不強人所難,不覬覦美色,香襲都不會拒絕。」香襲清冷一笑,「恩平郡王沒有強迫香襲,只是香襲沒料到,陛下會留香襲在宮中。」

  「你喜歡這裡嗎?想出宮嗎?」

  「宮內宮外,有什麼不一樣?高高的宮牆不是枷鎖,宮規也不是枷鎖,心才是真正的枷鎖。」她抬首仰望晴朗的天空,眸光似是嚮往,又似是清寂。

  看著她清冷的神色,思索她說的話,不禁欣賞起她的睿智與豁達。

  禁足四日後,王福星來傳話,讓我去書房。

  一干人等已就座,我一一行禮,趙璦含笑鼓勵我,低聲道:「放心,今日就會真相大白,你不會有事的。」

  緊張忐忑的心平緩下來,我看向坐在我對面的香襲,她朝我點頭,露出一抹雲絮似的微笑。

  皇太后甩過來一記冰冷的眼風,端起茶盞,道:「陛下既已查明真相,就開始吧。」

  得到宋帝的示意,王福星揚聲道:「傳太醫。」

  很快,那日的六個太醫循序踏進書房,齊刷刷地行禮。

  「朕再問一遍,香襲哮症發作是沁寧公主開的藥方所致嗎?」宋帝冷聲喝問,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你們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否則,答錯了不只是砍你們一人的腦袋!」

  六個太醫面露驚懼,再次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宋帝大聲喝道:「說!」

  一個太醫代表太醫院回稟道:「陛下,那日臣等並無斷定香襲姑娘哮症發作是那副藥所致,只是猜測。」

  宋帝怒哼一聲,不無譏諷地說道:「朕記得,當日你們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們言之鑿鑿,異口同聲地說是沁寧公主所開的藥致使香襲哮症發作。」

  太醫們不敢反駁,有人伸手擦汗,有人垂眼不語,有人畏懼發抖。

  趙璦悄聲道:「這些太醫有問題,平時他們對一個病症總有不同的意見,爭來吵去。這次竟然意見一致,同一個鼻孔出氣,必定被人收買了。」

  果真如此,能讓他們意見一致的,只有皇太后了。

  這時,上官復踏入大殿,道:「啟稟陛下,兩位大夫已在殿外候著。」

  宋帝道:「傳。」

  不多時,兩位大夫進了書房,跪地行禮,不敢抬頭。趙璦說,這二人是臨安城聲名顯達的名醫,是父皇派人找來的。

  依照宋帝的指示,王福星領著兩位名醫為香襲診脈,然後看那張藥方。

  皇太后面色微變,眸光越來越冷肅。她盯著我,眼中滾過一抹厲色,擱下茶盞,卻沒擱好,打翻了,剩餘的茶水流出來,身邊的宮人立即清理。她尖酸刻薄地說道:「陛下,宮外的大夫怎比得上宮裡的太醫?大宋最好的大夫都在宮裡,還找宮外的大夫做什麼?」

  「太醫只為宮裡的人醫治,所接觸的病患很有限,宮外的大夫就不一樣了,疑難雜症都遇到過,醫術有獨到之處。母后不必擔心,這二人是臨安最富盛名的名醫,醫術精湛,不比宮裡的太醫差。」宋帝耐心地解釋。

  「姑且瞧瞧罷。」皇太后冷嗤道。

  王福星引著兩位名醫站到中央,宋帝嚴肅道:「醫者父母心,你們是臨安城的名醫,是什麼就說什麼,不可妄語。倘若有所欺瞞,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不僅你們人頭落地,還會連累家人。」

  二人同聲道:「草民必定如實回稟,不敢欺瞞。」

  宋帝目光如炬,問:「香襲身患哮症,那藥方可有不妥?」

  皇太后盯著他們,目光似有所指,「你們所說的關乎人命,倘若言辭不當,便是抄家滅族的死罪。那藥方令香襲哮症發作,想必是開錯了藥,你們是大宋國聲名在外的名醫,可別說錯了話,砸了自己的招牌,務必想仔細了再說!」

  宋帝又道:「朕再說一遍,朕要你們說真話,若有欺瞞,絕不輕饒!」

  其中一個名醫冷汗涔涔,道:「陛下,草民醫術低劣,非宮中太醫可比。這位姑娘的確身患哮症,這藥方……」他停頓了一下,抬眸望向宋帝和皇太后,畏懼地低頭,繼續道,「這張方子用藥溫和,皆是針對這位姑娘的體質所開,旨在調理她的身子,紓緩她的病情,不會使病勢加重,也不會誘使哮症發作。」

  另一個名醫接著道:「陛下,哮症無法根治,只能調理身子,增強體魄,知所避忌,便不會時常發作。古醫書上有載治標的方子,這藥方參照了古方,加以改良,長久服用,應該有一點成效。」

  我又激動又欣喜,總算有人說了真話。

  趙璦高興道:「沒事了,沒事了。這二人的說辭與太醫的論斷截然不同,他們的前程只怕毀了。」

  我興奮地頷首,但見皇太后一臉嚴肅,陰沉冷郁的眸光宛如一陣寒風疾速襲來,冷意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你們有什麼話說?」宋帝看向六個太醫,壓著怒火,粗著嗓子問。

  「這……這……」太醫們面面相覷,懼怕不已,面如豬肝,額頭上布滿了冷汗,就是「這」不出來。其中二人望向皇太后,祈求她的解圍。

  「若是庸醫倒還好,只怕是受人指使、說一些埋沒良心的話,就罪及當誅!」宋帝指著他們,疾言厲色地呵斥,「說!你們同一個鼻孔出氣,受何人指使?」

  「陛下何必動怒?這些個庸醫,為了保命就昧著良心污衊他人,逐出宮、不許再行醫就當懲罰罷。」皇太后以置身事外的口吻道,好像整件事與她毫無關係。

  宋帝怒喝:「不從實招來,就禍連家人!」

  我行至中央,道:「父皇請聽兒臣一言,太醫院的太醫並非庸醫,只是在宮中當差久了,無法接觸到宮外更多的病患,醫術很難精進。那方子是兒臣參照了兒臣的師父的方子,旁人誤解也是有可能的。再者,凡事皆有不同的意見,如此才有爭議,才有百家爭鳴。雖然他們的診斷有誤,不過也屬人之常情,父皇就饒了他們吧。就像太后說的,逐他們出宮,接觸更多的病患,增長見識,精進醫術,行醫救人,便是老百姓的福氣了。」

  趙璦也起身為他們說情:「皇妹說的是,父皇就網開一面,讓他們出宮精進醫術吧。」

  宋帝不忍拂了我的面子,就饒了六個太醫,命他們明日離宮,將臨安城的兩個名醫留在宮中。他們戰戰兢兢地謝恩,雖有一登龍門的欣喜,卻也畏懼天家威嚴。

  宋帝還想徹查香襲哮症發作的緣由,她巧妙地阻止了,道:「許是香襲誤食、誤用,或是吸了一些花粉、粉塵之類的,才會突然發作。香襲一己之事,弄得宮中上下不寧,是香襲的罪過。還請陛下就此結案,讓太后、公主等人好好休息,也讓香襲回去歇息。」

  他不再堅持,遂了她的意。

  這場風波,就此結束。

  不過,趙璦說,幕後主謀是誰,父皇心知肚明。

  以父皇的才智,怎麼會猜不到?

  五月二十一日,萬壽節。

  宮人忙碌了好些日子,終於迎來這個至關重要的日子。

  皇帝的壽宴一般在紫宸殿舉行,吉時將至,我裝扮好,在懷瑾、懷瑜的陪伴下前往紫宸殿。

  已是夏季,暖風熏熱,暑氣頗重,在艷陽的照耀下,白日熱得身上、額頭滲汗。此時黃昏已至,晚風有點涼意,拂去身上的鬱熱,舒適一些。

  日頭西斜,西天紅雲萬頃的雲海烘托出一輪紅彤彤的落日,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分外壯麗。餘暉金紅綺艷,為宮牆、檐瓦、朱闌、宮道鍍上一片閃閃的金芒。

  文武百官、宮眷命婦已齊聚寬敞的紫宸殿大殿,我踏進大殿,讓內侍不要高聲宣稟。

  喧譁聲和嘈雜聲充斥於耳畔,部分人注意到我,驚訝地看著我,因為我的奇裝異服。尤其是那些爭妍鬥豔的妙齡女子,見我如此不合時宜,都掩嘴嗤嗤地笑。

  在這麼熱的天,竟然還披著艷紅披風,這是傻了還是呆了?

  我從容不迫地走到我的宴案,下首趙璦移過身來,疑惑地看我,悄聲問:「三妹,怎麼穿這麼多?是否染了風寒?」

  「沒有,二哥不必擔心。」我朝他身邊的普安郡王妃頷首一笑,她也朝我一笑。

  「那你為什麼披著披風?」他追根究底地問。

  「我裡面穿的衫裙不能讓人瞧見,就用披風擋著。」我狡黠一笑,「二哥不要冷落了皇嫂,快陪皇嫂說話吧。」

  趙璦斜我一眼,端正了坐姿。

  宮人將紫宸殿布置得富麗堂皇,金玉璀璨,流光溢彩。

  雖然殿上人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外面也開席,是品級比較低的朝官。但是,並不覺得熱。因為,殿中各個角落放置了敞口大缸,共有二十個,內置冰塊,每個大缸旁站著兩個內侍,手持羽扇力道適中地扇風。扇出的風帶著冰塊融化的涼意,整個大殿就沒那麼悶熱了。

  恰時,殿門外的內侍高聲稟報:「陛下駕到——太后駕到——皇后駕到——」

  殿中所有人起身迎駕,高揚的聲音落下不久,宋帝便踏入大殿,皇太后和吳皇后緊跟其後,皆盛裝打扮。

  宋帝身穿新制的國宴袍服,明黃色冠服,袍面上紋繡的飛龍隨著步履的行進而騰飛起來,丰神俊偉,四分威嚴的帝王氣度,六分俊朗的盛年氣韻。他宛若冠玉的臉龐洋溢著微笑,眸光也含著春水般的笑意,意氣風發。

  君臣落座,宋帝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有君威,也有親和;有氣勢,更有溫潤,他朗聲道:「今日是朕的生辰,與眾卿同樂,乃朕之榮幸。朕登基以來,二十餘年間幸得諸位愛卿輔弼,為朝綱政務、為社稷江山、為蒼生百姓殫精竭慮,不辭辛勞,朕心甚慰。今日,朕敬爾等一杯!」

  「臣等敬陛下,祝陛下福如東海、壽與天齊!」所有人高舉玉杯,整齊的祝賀聲有如洪鐘響亮。

  「一飲而盡!」宋帝豪邁道,酒水入喉的姿勢乾脆利落,豪氣頓生。

  飲後,他扯開沉朗的嗓子,「今日,朕欣慰又欣喜,與諸位愛卿同歡,不醉無歸!」

  眾人齊聲道:「不醉無歸!」

  爾後,樂起,壽宴正式開始。

  宗室子弟、文武朝臣循序向宋帝敬酒、祝壽,整個壽宴熱鬧非凡,聲響轟然,卻也井然有序。

  其實,此類酒宴無趣得很,向父皇賀壽後,我百無聊賴,轉首四望,一邊吃喝,一邊欣賞芸芸眾生的吃相。有人飲酒閒聊,有人欣賞歌舞,有人自吹自擂,有人和我一樣、舉眸四顧……舞袖裙裾在眼前飄飛,絲竹管弦在殿中迴蕩,香醇酒香在半空飄拂,我看著這場盛世繁華、這幕錦繡風流,忽然間,心中有點酸澀。

  父皇杯盞不停地和朝臣飲酒,談笑風生,氣度雍容,高華軒澈。

  這大半年,他的確待我很好,給了我令人感動的關愛、寵愛,不僅僅是給予榮華富貴的父皇,還是知冷知熱的父親。我愣愣地望著他:父皇待兒臣的好,兒臣銘記在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懷瑜屈身在我耳畔道:「公主,香襲姑娘差人來說,時辰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趙璦見我意欲離席,擔憂地問:「你去哪裡?假若父皇看不見你,會問起的。」

  「我要給父皇一個驚喜,放心。」我神秘地笑。

  「你要彈琵琶?」他恍然大悟。

  我擠擠眼,隨即離席,前往偏殿。

  香襲在此等我,笑吟吟道:「公主,殿上舞姬退下後,就該公主上場了。」

  我眼睛一亮,「香襲姑娘,你真美。」

  她嗔笑,「香襲怎麼及得上公主三分?」

  懷瑜幫我解下披風,懷瑾檢視我的髮飾、妝容、衫裙,接著幫我補妝。香襲打量著我,柳眉微蹙,撫觸我身上的衫裙,「水色春衫,翠色曳地羅裙,繡著精緻小巧的辛夷花,清新雅致,令人耳目一新。不過,這衫裙應該有些年頭了。」

  我笑道:「是有些年頭了。」

  這襲衫裙是宋帝珍藏在那暗室的,是娘親的衫裙。

  半晌,舞姬退場,我連忙戴上粉紗巾,遮掩容貌,跟在香襲後面來到大殿。

  喧譁依舊,只有部分人關注我們的出場,宋帝正與朝臣飲酒,喝得面紅耳熱,根本沒注意到獻藝的人換了一批。

  香襲和我各自坐在圓凳上,調整好姿勢,對視一眼,指尖一起彈奏。

  熟悉的樂音響起,我熟練地彈著《愛恨成灰》,緊緊跟著香襲的音律,與她的琵琶音融為一體。

  苦練兩個月,她誇我天賦頗高,已學會這支曲子,與她合奏絕無問題,只要我不怯場。

  這支曲子的曲調與之前歡快的盛世樂章格格不入,殿中所有人紛紛看來,凝神聽我們彈奏,就連宋帝也擱下玉杯,專注地聽曲。他驚震的目光遙遙拂來,盯著我的臉,目不轉睛,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仿佛要定住我整個人。

  淒婉的前奏一過,清麗、空靈的歌聲緩緩揚起:「秋雨與風雪,雪白衣袂,伊人為誰嫵媚,為誰憔悴……」

  香襲深情地唱著,眉目蘊著刻骨的傷,眼角藏著滄桑的痛,柔婉、纖薄的歌聲繚繞在大殿,怨,傷,痛,恨,悔,灰,各種心緒交織成獨特的婉約淒楚,令人深深地沉醉,感同身受。

  所有人靜靜地欣賞我們的琴藝、歌藝,有些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許正在揣測,我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用紗巾蒙面,為什麼會和香襲一起獻藝、祝壽……

  我望著宋帝,想必如此裝扮的我,比這曲《愛恨成灰》更讓他震動吧。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離席走來,眸光飽含歡喜……我知道,他將我當作娘親,以為是娘親回來了,在他生辰之日回來看他。可是,我只想以這樣的方式為他祝壽,給他一個驚喜。

  我嘗試過,坐在銅鏡前,以紗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眸子,鏡中的那張臉就變成了娘親的臉。

  趙璦也欣喜地望著我,目露讚賞與驚嘆,不敢相信短短兩個月,我竟然學會這曲子。

  宋帝站在我面前,定定地凝視我,欣喜若狂,雙眸濕潤,卻礙於群臣在場,極力壓抑著,嘴巴微張,好像低聲叫著:「湮兒……」

  「恩怨忘記了,玉碎了,悽美了相約,冰冷了誰的心扉與娥眉……」

  一曲罷了,餘音裊裊,我彈出最後一個音,掌聲響起,如雷如潮。

  我擱下鳳首琵琶,站起身,宋帝握住我的手腕,激動得無法克制,淚光閃爍,「湮兒,你終於回來了……回來看朕了……」

  我不敢說話,害怕一出聲,他就會失望。

  滿殿寂靜,他朝我伸手,隱隱發顫,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漸漸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響起……我沒有拒絕,他終於取下遮掩容貌的紗巾——

  粉色紗巾滑落的剎那,宋帝的面容僵住了,歡喜與期盼在瞬息之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錯愕、震驚與失望。四目相對,他眼中濃濃的失望,讓我心痛、不忍,「父皇,是兒臣。」

  「怎麼是你?為什麼是你?」他沉沉地問,比方才更加不信。

  「這是兒臣獻給父皇的賀禮,望父皇笑納。」我莞爾道,不理會其他人的目光、議論,「兒臣還為父皇準備了一份賀禮,請父皇移駕。」

  宋帝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自持,呆若木雞,一連兩個震驚讓他無法接受,也讓他無法回神。我拉住他的廣袂,在眾目睽睽之下,拽著他離開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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