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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2024-04-29 22:34:44 作者: 端木搖

  去年,在燕京,他要我留在他身邊,伴他一生,我拒絕了。因為,他已是完顏亮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不能再連累他,讓自己成為置他於死地的因由。

  而今,在臨安,我要他與我一起隱退,避世隱居,他婉拒了。

  世事真奇妙,也很荒唐,時隔沒多久,人心的變化竟然這麼大!他想要的時候,我拒絕;我想要的時候,他拒絕。我鬧不懂自己的心,也看不透他的心,老天爺,為什麼這麼捉弄我們?

  我和完顏雍有緣再聚,彼此的心意未曾改變,卻因為一點點誤差而錯過一生嗎?

  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他錯了,或者,本就不應該將情愫系在他身上。對我來說,他那般遙遠,仿如隔著萬水千山,仿佛千百道鴻溝阻隔了我們。想和他在一起,像凡夫俗子那般,有情人成為眷屬,過一種平淡而充實的日子,卻那般艱難。

  也許,終究是無緣罷。

  一夜無眠。

  

  淚水從眼角滑落,滲入軟枕;淚眼乾涸,沒多久又濕了,不斷地流,流著,流著,天就亮了。

  大哥,是我強人所難嗎?還是你不捨得放棄?是我自作多情嗎?還是你不理解我的心?

  昏昏然地躺到午時,才起來洗漱用,吃完又繼續睡。懷瑾和懷瑜不敢問我究竟怎麼了,小心地伺候著,憂心忡忡。

  這夜,還是睡不著,我和懷瑜各抱著兩壇酒來到高高的城牆上。

  夜風呼呼,旗幡獵獵作響。站在城牆上,仰望蒼穹,星辰閃爍;俯瞰燈火璀璨的宋國皇宮,那連綿起伏的殿宇在燈影的妝點下,巍峨壯麗,旖旎迷離。

  守衛請我下去,我粗聲惡氣地將他們趕走,向北眺望。

  即使望不到那人,這麼望著、想著,心中也會好受一點。

  酒入愁腸,沒什麼感覺,卻上癮似的不停地灌入咽喉。

  「公主,您已經喝了一壇酒,不能再喝了。」懷瑜苦苦地勸,聒噪得很。

  「你別管我,回去!回去啊……我要在這裡喝個夠……」

  「您已經喝得夠多了,再喝就傷身了。」她想搶我的酒,我推開她,她後退三步才站穩,「公主,聽奴婢的勸,明日再喝吧,明日奴婢陪您喝。」

  「走啊,你不要管我……」我煩躁地叫嚷。

  「公主,奴婢扶您回去吧。夜深了,不如回沁陽殿,在寢殿痛痛快快地喝,喝到天亮。」

  懷瑜上前扶我,又被我一把推開。

  在這裡喝酒,和在寢殿喝酒怎麼會一樣?站在城牆上,可以望很遠、很遠,望向北方的無窮處,望向蒼穹的邊際,雖然還是望不到大哥,可是,至少感覺不一樣。

  她又勸我,我吼道:「不要再煩我,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

  蹙眉看我半晌,懷瑜終於走了。

  真好,偌大的城牆只剩下我一人,冷涼的夜風相伴,清寂的月輝相隨,任我逍遙,多好!

  大哥,你已離開了臨安吧。

  大哥,此生此世你不會再到臨安了吧。

  大哥,你一定很生氣、很生氣,可是,你拒絕與我隱世,我也很傷心……

  大哥,你我之間,就這麼結束了嗎?

  你要我等你,不是我不想等,而是等不起。再等下去,再留在臨安,預料得到的危險就會襲來。我刺殺完顏亮,重重傷了他,他不會放過我……他下旨遷都,就是明證,遷都是他向我討債的第一步吧,下一步會是什麼,我無法預料,卻知道,很快就會來臨。

  大哥,你我相聚總是那麼短暫,開心總是與悲怨相伴,快樂總是與傷痛相隨;相遇之後就是分離,歡喜之後便是悲痛,柔情之餘就是分歧,相擁之後便是轉身。

  為什麼總是這樣?是不是我們有緣無分?是不是上蒼不讓我們在一起?

  大哥,你我就這麼結束了嗎?

  是不是,結束之後,才有另一個開始?

  「三妹……三妹……」熟悉的叫聲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飄來。

  我緩緩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布滿了憂色的俊臉。

  趙璦的眼眸滿是擔憂與憐惜,「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喝得爛醉如泥,癱在地上,倘若父皇見你這樣,不責罰你才怪!」

  「罰就罰咯,罰什麼都行。」我伸手去拿一旁的酒,被他扣住手腕。

  「不許再喝!」他低聲呵斥,「我背你回去。」

  他正想拉我起身,我猛力一推,口齒不清地嚷嚷:「你不要管我,我不回去!不回去……」他強硬地扯拽,我大怒,用力地推他,他跌坐在地。我指著他的臉,吼道:「再碰我,我殺了你!」

  趙璦哭笑不得,「你醉成這樣,殺得了我嗎?」

  酒意泛上來,我打了一個酒嗝,雙手抱住他東搖西晃的頭,不讓他動來動去,「不陪我喝酒,就不是我二哥……就給我滾遠一點……別妨礙我喝酒……」

  「好好好,二哥陪你喝酒。」他無可奈何道。

  「你的頭怎麼還動來動去?不要動……晃得我頭暈……」

  「是你喝多了。」他坐到我身邊,攬著我,讓我靠在他胸前,「你靠著我,就不會頭暈了。」

  「二哥,你真好……真舒服……」我拎起酒罈,往口中倒酒。

  「讓我喝一點。」趙璦搶了酒罈。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正要出宮回府,懷瑜去資善堂找我。」

  「哦……是懷瑜……」頭越來越疼、越來越暈,手足燙熱,體內似有大火灼燒,燒得我渾身都痛,「二哥,這酒是不是很不好?你疼不疼?」

  「疼?你哪裡疼?」趙璦扶我起來。

  「到處都疼。」我蹙眉道,指了指心口,「這裡,最疼,你不疼嗎?」

  「躺下來,會好一點。」

  他面色有異,似有痛惜;接著,他讓我躺在他腿上,將外袍蓋在我身上。

  好美啊!

  漫天的星辰晶瑩閃亮,微小的光芒匯聚在藍絨般的夜幕上,變成了璀璨耀眼的星芒。

  趙璦的聲音漸漸飄遠,仿佛隔著滿天星光,「三妹,為什麼心……痛?為誰而痛?」

  遙遠的星辰一顆顆地落下來,落在夢中,鐫刻在心中,成為一個經久不忘的回憶。

  懷瑜說,天蒙蒙亮的時候,趙璦背我回沁陽殿,巡守的守衛都看見了。

  可能是他囑咐過那些守衛,我在城牆喝酒一事並沒有傳到宋帝的耳中,我逃過責罰。

  喝到爛醉,縱然可以忘記那些磨心的煩惱與傷痛,但是醒來後,煩惱與傷痛依舊磨心,並沒有消失。終於明白,醉酒並不能解決所有煩惱,反而更煩了。

  見我一連數日悶悶不樂,趙璦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從市集買來各種奇怪的玩意兒給我玩,我都提不起興致。卻也漸漸明白,沉浸在傷痛中,自傷自怨自艾並不能改變事實,忘記前塵往事,想想將來,讓每一日充實、忙碌起來,才能讓心上的傷止血、結疤、復原。

  忽然想起,送給父皇的賀禮只剩下兩個月讓我準備,我急忙問他:「你為父皇備了什麼賀禮?」

  他不告訴我,我多番追問,他才說了。原來,他從採薇軒的那組樂瓷得到了啟發,從官窯和市井坊間搜羅了一套瓷具,一套可以奏出美妙樂音的瓷器。

  心中萌生出一個想法,我央求他為我找一把製作精良、音質上乘的琵琶。

  趙璦還告訴我,李大哥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正巧,宮人稟報,上官復求見。

  我連忙問:「趙璩沒有以勢壓人嗎?上官大哥,這事怎麼解決的?快告訴我。」

  「卑職和李兄按照郡王的指示,將這件事告到臨安府。」上官復笑道,「知府大人不敢得罪恩平郡王,必然會包庇他。郡王就秘密地去了一趟府衙,和知府大人談了半個時辰。」

  「皇兄,你和知府大人說了什麼?」

  「知府大人以為我要包庇趙璩,讓他嚴懲李兄,說會重重地責罰那些刁民。我就對他說,我已查清這件事的始末,那李氏不是刁民,而是良民。」趙璦笑眯眯道,「他聽我的口風變了,立即變了臉色,不過他堅持說是刁民惹事,污衊恩平郡王。趙璩有太后和皇后的寵愛,他不敢得罪。」

  「然後呢?」我興致勃勃地問。

  「我又說,其實父皇早已知道此事,也知道這次是恩平郡王的不是,強占百姓家產,知法犯法。接著我說,不過父皇不想皇室醜聞傳揚出去,又想給恩平郡王一個小小的教訓,就命我秘密前來,囑咐大人秉公辦理這件事,莫要因為他是恩平郡王而有所包庇,讓百姓蒙冤受苦。最後,我說,父皇讓我秘密前來,自然不希望你傳揚出去;若他泄露了風聲,後果如何,他一人擔著。」

  我開心地大笑,「皇兄,你這番話說得太妙了,那知府大人必定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上官復咧唇笑道:「郡王找過知府大人以後,就秉公辦理了此事,恩平郡王府管家的兒子不再找李兄的麻煩了。郡王,公主,李兄托卑職代為傳話,謝謝你們的大恩大德。」

  我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三日後,趙璦果真為我找來一把鳳首琵琶。

  這琵琶以上好的杉木所制,制工精良,尤其是雕工精細的鳳首,栩栩如生,形態優美,仿若一隻高傲的鳳棲息於琵琶上,翱翔高歌。

  他不解地問:「三妹,你想學琵琶?學來做什麼?」

  「我向父皇旁敲側擊過,娘親擅彈琵琶,因此,我也要學。二哥,你會彈琵琶吧,教教我。」我摸著鳳首、冷弦,腦中浮現娘親彈琵琶的模樣,必定風華絕世。

  「我可以教你,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學琵琶做什麼。」

  「哎呀,你教我就是了,時機成熟了自然會告訴你。」

  「好好好,教你。」

  我擠眉弄眼地笑,「你教我基本的指法、彈法就行。」

  如此,接下來幾日,一有空閒就練習彈琵琶。趙璦說我頗有天賦,教兩三遍我就會了,我更堅定了這個決定。

  掌握了基本指法之後,我前往照晚閣。

  第一次,香襲的近身侍婢如眉說她正在午憩,不見客。

  第二次,如眉又說她身子不適,不見客。

  第三次,如眉還說她近來神思倦怠,不見客。

  我氣急,差點兒沒按耐住、直闖進去;有求於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求見,以誠意打動她。

  回到沁陽殿,懷瑜看見幾個宮人站在樹上、牆頭砍樹。那兩株樹緊挨著沁陽殿的宮牆,是西域品種的奇樹,叫做香蘭,暮春時節開花,花朵皎潔如白玉、碩大如蓮蓬,花香濃郁得嗆鼻,可以傳出一二十里遠。枝梢還會長一種類似柳絮的小絨球,隨風飄落,漫天飛舞,爛漫美麗。

  我最喜歡這兩株香蘭了,此時正值香蘭盛開的時節,竟然有宮人膽敢砍樹,我氣得跑過去,命那些宮人下來。懷瑜呼喝道:「這是公主最喜歡的香蘭,你們膽敢砍樹,不要命了嗎?快下來,不許砍!」

  宮人紛紛下來,跪地行禮,賠笑道:「公主息怒,奴才並非有意冒犯公主,奴才只不過是奉命行事。若公主想保住這兩株香蘭,就去向陛下請旨。」

  「是陛下下旨的?」懷瑜驚詫地問。

  「若無陛下的旨意,奴才怎敢動公主喜歡的香蘭樹?」

  「陛下明明知道本公主喜歡香蘭,怎麼會下旨?」這件事太不尋常了。

  「奴才聽聞,是照晚閣的香襲姑娘不喜歡香蘭樹的濃郁花香,對陛下提起,陛下當即下旨,砍掉兩株香蘭。」宮人小心翼翼地說。

  又是香襲。

  我三次求見,三顧茅廬,她不見我就算了,竟然還讓父皇砍掉我最喜歡的香蘭!

  欺人太甚!

  似有大火在五內焚燒,我沖回大殿,氣憤難忍。

  懷瑜也氣得冒火,為我打抱不平,「公主,那個香襲太欺負人了!她也不拿鏡子瞧瞧,只不過是在煙花之地打滾的下賤女子罷了,竟敢這麼欺負公主!」

  懷瑾也同仇敵愾地說道:「可恨的是,陛下竟然對那賤人言聽計從。之前陛下那麼喜歡公主,那賤人一進宮,陛下就把所有心思放在那賤人身上了!」

  是啊,自從香襲進宮,父皇就很少來沁陽殿看我了,想必是忘了還有我這個公主吧。

  我趕她們出去,趴在案上默默流淚。

  想找父皇哭訴、理論,想來想去,終究沒有去。罷了,不就是兩株香蘭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香襲願意教我,那兩株香蘭就算是拜師的見面禮。

  第四次求見,她終於不再以身子不適之類的理由拒客,讓我進去。

  香襲坐著,仿若身輕如燕,一襲潔白勝雪的衫裙襯得她的面色越發蒼白無血,精神倒是不錯,一雙秋水橫波的眸子頗為清亮。

  她沒有向我行禮,我並不稀罕,再者我有求於她,就讓著她吧。

  「香襲姑娘身子不適,我冒昧打擾,實是有事相求。」我儘量用謙虛、客氣的口吻說。

  「公主請說。」香襲的嗓音比上一次更纖弱了,聽來好像抱恙在身。

  「父皇的萬壽節快到了,我想備一份別出心裁的生辰賀禮送給父皇。」

  「公主準備的賀禮是奏曲?」她莞爾道,「奏曲並非別出心裁。」

  「我已有打算,還請香襲姑娘不吝賜教,教我彈奏那曲《愛恨成灰》。」我誠懇道,微微屈身,希望以十足的誠意打動她。

  「你想在萬壽節那日彈唱?」

  「我的嗓子如何比得過香襲姑娘的天籟之音?以琵琶彈一曲便可。」

  香襲看向我身後、抱著琵琶的懷瑜,面容淡淡,「公主學過琵琶嗎?」

  我道:「前幾日剛學的,皇兄教了基本的指法。」

  她冷冷眨眸,「沒有天賦的學徒,香襲教不起,公主彈幾個音試試。」

  懷瑜看不過她的臉色,恨恨地瞪她一眼,將琵琶遞給我。我坐下來,將趙璦教的指法都施展出來,卻曲不成調,難聽至極。

  如眉「撲哧」一聲笑出來,笑我的蠢笨。

  懷瑜橫眉怒對,「笑什麼笑?」

  我盯她一眼,看向香襲,「請香襲姑娘賜教。」

  香襲毓秀的臉上浮現些許冷傲,「指法雖沒有錯,卻很生疏,有一點點天賦。」

  我欣喜道:「那你願意教我了?」

  「教你也無不可,不過,你便欠香襲一個人情。」她的冷淡似是冰窖的寒氣,令人怯步。

  「香襲姑娘若有煩憂之事,我自當竭力相助。」我開心得站起身,喜不自禁。

  「公主每日申時來照晚閣,香襲只教半個時辰。如眉,送客。」香襲也站起身,聲音細弱。

  雖然每日她只教半個時辰,不過我可以問二哥的嘛。

  懷瑜接過琵琶,我轉身離開,剛走到殿廊,就聽見如眉驚惶的叫聲,「小姐……小姐……」

  轉身望去,但見香襲蹲跪在地上,如眉扶著她,擔憂著急,手足無措。我連忙奔過去,蹲下來,手指搭上她的手脈。

  她屈著身子,急促地喘著,面色慘白,額上布有薄汗,隨時都有可能喘不過氣、昏厥倒地。我知道了她的病情,道:「慢慢呼吸,吸氣,呼氣,慢慢來……」

  良久,香襲緩過勁,總算熬過性命攸關的危急時刻。

  如眉和我扶著她在床上躺好,懷瑜遞來一杯溫茶,如眉接過來,服侍她飲下,然後扶她靠躺在柔軟的大枕上。忽然,如眉跪在地上,愁苦地祈求道:「公主,您是不是精通醫術?奴婢求求您,救救小姐……小姐從小頑疾纏身,所有大夫都說無法根治,奴婢求您了,您救救小姐吧……」

  「如眉……」香襲費力道,聲音弱得幾不可聞,想支起身子都覺得乏力。

  「香襲姑娘所患的頑疾是哮症吧。」我讓懷瑜拉如眉起身。

  「那些大夫是這麼說的,公主,您有法子醫治小姐的,是不是?」如眉很關心她家小姐。

  「如眉。」香襲的語氣含有薄責之意,「公主懂醫術?」

  「略懂一二,哮症的確是頑疾,只能治標,無法治本。近來香襲姑娘身子不適,是哮症發作吧。春季百花盛開,花香濃郁,花粉四散,誘使你哮症發作的應該是那兩株香蘭吧。」我笑道。

  「是啊,那兩株香蘭的小絨球隨風飄到照晚閣,小姐的哮症就發作了。其實,小姐並不是有意讓陛下砍了那兩株香蘭的。」如眉憂心忡忡道,「公主也說哮症無法根治,那小姐……」

  我嘆氣,「我也無能為力,師父研製過醫治哮症的方子,可惜沒有成功。對了,香襲姑娘為什麼不傳太醫診治、緩解病情?」

  香襲淡淡一笑,輕弱道:「上蒼賜給香襲一副好嗓子,同時也讓香襲飽嘗頑疾纏身的痛苦。在臨安城,香襲的琴藝、歌藝獨一無二,獨步江南,倘若讓人知曉香襲頑疾纏身,香襲的招牌就砸了,無人再珍惜、仰慕香襲,無人再將香襲奉若仙人。」

  我憂愁道:「你總是以身子不適、心情不佳的藉口拒絕為父皇唱曲,父皇會以為你太高傲、太輕狂,不可一世得連父皇也不放在眼裡。有朝一日,父皇再也無法忍受你的傲氣,就會動怒,你會因此獲罪,後果不堪設想。」

  香襲淡如清風地說道:「那便是香襲的命。公主放心,香襲也有自己的考量。假若香襲對陛下每求必應,事事獻媚,那就不是一身傲骨、恃才傲物的香襲了,陛下也不會視香襲為珍寶了,不是嗎?」

  她說的也有點道理,但是,她這是在玩火啊。

  不過,她有她的堅持,我也說服不了她。

  次日午後,我去照晚閣學琵琶,將一個香囊送給香襲。

  她把玩著翠綠的香囊,「這個香囊繡工精緻,錦緞也是極好的,謝公主。」她把香囊放在鼻端聞了聞,淺笑吟吟,「這裡面放了什麼花瓣、香葉?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沁人心脾。」

  之前的疏冷孤傲都是假象,她也有可愛的一面,笑容俏皮,十足的小姑娘脾性。

  其實,她僅僅比我年長三歲。

  「裡面放了薄荷葉、香草和幾味草藥,可以舒緩哮症;當哮症發作,拿出香囊聞一聞,可舒緩病情。」我輕笑,「記住,這香囊要隨身攜帶。」

  「謝公主。」香襲用力地嗅了幾下,才擱在案上,問我,「公主識譜嗎?」

  我搖頭,她便道:「倘若公主只想學這曲《愛恨成灰》,就不必學識譜。」

  接下來,她彈了一小段,手把手地教我,用全部心力地教。

  四日後,我就學會了開頭的一小截曲調,彈得有模有樣。我寫了一張藥方,讓懷瑾去太醫院抓藥,囑咐如眉每日煎一副,早晚煎兩次給香襲喝。如眉開心地拿著藥去了,我對香襲道:「香襲姑娘,我翻閱了太醫院珍藏的古醫書,找不到治本的方子。我這方子只能舒緩你的病情、調理你的身子,往後你務必增強體魄,注意休息,有所避忌,哮症就不會經常發作。」

  香襲眉開眼笑,「好,我記住了。」

  如此,我一邊在資善堂聽講,一邊在照晚閣學琵琶,其餘時間都在練習琵琶。所幸宋帝忙著朝政,空閒時也大多去照晚閣聽曲,沒來過沁陽殿,只去資善堂看我聽講,我這份神秘的賀禮便一直秘密地準備著。

  沒想到,香襲喝藥十日後,出事了。

  吃過晚膳,正想彈琵琶,王福星就帶著兩個侍衛直入沁陽殿,說宋帝讓我去一趟照晚閣。

  心中忐忑,想著會不會是香襲的哮症再次發作,讓我去救急?

  踏入照晚閣,看見滿院子的人,心中一沉,我暗道糟糕,真的出事了。

  宋帝坐在首座,面色冷郁,好像正在氣頭上。皇太后坐在另一邊,悠閒地飲茶,一襲紫紅宮裝映得她紅光滿面,神色不怒不喜,安之若素。吳皇后站在一側,以眼神示意我趕緊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太后、皇后。」我略略屈身。

  「瀾兒,你懂醫術?」宋帝不溫不火地問,聽不出他問這話的語氣。

  「兒臣……略懂一二。」雖然之前並沒有刻意隱瞞,卻也不想鋒芒畢露,此時唯有承認。

  年邁的太醫從寢殿出來,稟奏道:「陛下放心,香襲姑娘緩過來了,已無性命之憂。」

  宋帝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又急忙問道:「她怎麼會突然昏厥?究竟身患何病?」

  太醫回道:「香襲身患哮症,是宿疾。」

  心中落下大石,香襲果真是哮症發作,眼下緩過來就好了。

  宋帝的眉頭深深地蹙著,凝重地問:「方才是哮症發作?」

  「怎麼會突然發作?可有什麼可疑之處?」皇太后忽然問道,冷冽的眼風掃過我,「哀家聽聞,身患哮症之人必須很當心,不能吹風,不能吸入粉塵、花粉之類的。方才香襲正為哀家與陛下奏曲,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發作?」

  「回太后,微臣檢視過,奏曲之前,香襲姑娘剛剛服過湯藥,那湯藥……」太醫遲疑道。

  「那湯藥有問題?」宋帝焦急地文。

  「微臣看過藥方、藥渣,恕微臣見識淺薄、醫術低劣,古醫書上並無記載那藥方。」

  「那便是那藥方不妥,香襲連續服藥多日,積累多日,終於病發。」皇太后一口斷定,大聲怒問,「那藥方是哪個太醫開的?」

  「據如眉說,那藥方是……沁寧公主開的,也是沁寧公主派人去太醫院抓藥的。」太醫心虛地看我一眼。

  宋帝緊盯著我,不敢相信似的問道:「那藥方是你開的?」

  我辯解道:「是兒臣開的,但兒臣絕無害人之心。父皇,香襲姑娘連續服藥十日,倘若藥方不妥,早該出事了,怎麼會到今日才發作?」

  太醫適時地插嘴:「陛下,有些藥的藥效並不會立即起效;若在體內積累多日,便會在多日後發作,足以致命。」

  皇太后陡然板起臉,立即顯現幾分威嚴,喝問:「你是大宋公主,為什麼謀害香襲?你是不是覺得香襲搶了本屬於你的寵愛,心生嫉恨,就假惺惺地接近香襲,伺機謀害,然後藥死她?」

  那藥方絕對沒有問題,我所用的藥材都是溫和的,不會相衝,更不會令香襲哮症發作。忽然間,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陰謀,皇太后蟄伏這麼久,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在宋帝面前說我的壞話,相安無事了幾個月,都只是假象。她在「平靜」中籌謀、布局,為的就是今日,令我獲罪,讓我沒有翻身的機會。

  香襲是她的一枚棋子,我竟然看錯了香襲,竟然被那個清冷孤傲的女子騙得這麼慘。是自己太蠢、太笨,才會被敵人耍得團團轉,才會被害得這麼慘!

  不能慌,不能亂,必須冷靜!

  我走到父皇跟前,跪著陳述:「父皇,兒臣與香襲姑娘無冤無仇,為什麼謀害她?父皇知道兒臣的性子,兒臣根本就不在意榮華富貴,也不喜歡被束縛著,如若可以離宮,兒臣更喜歡宮外的廣闊天地,兒臣怎麼會在意父皇的寵愛被人奪去?就算兒臣在意,也不會謀害香襲,因為香襲並非公主、郡主,根本無法與兒臣相提並論呀。」

  「正因為香襲只是一介歌女,陛下喜歡她多過喜歡你,只來照晚閣,不去沁陽殿,你才會心生嫉恨,恨她奪了本屬於你的寵愛。」皇太后狠厲地盯著我,瞳孔微縮,「香襲不是公主、郡主,也不是後宮妃嬪,自然無法與你相提並論,但她擁有獨步江南的琴藝、歌藝,豈是你能相比的?陛下欣賞她的琴藝、歌藝,而你什麼都不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沒一樣是精通的,你就妒火中燒,置她於死地!」

  「太后,後宮妃嬪爭風吃醋、明爭暗鬥再自然不過,但兒臣是公主,身份地位已是尊榮無比,還有什麼好妒忌的?」我氣憤地嚷道,「父皇,太后早就看兒臣不順眼,早就想處死兒臣,這次逮住這個機會還不捏死兒臣?」

  「陛下,你聽聽她說的,哀家哪有看她不順眼?哪有想處死她?」皇太后氣急地指著我,鳳冠上的金步搖隨之搖晃,閃出一道刺厲的金芒,「哀家只是照著太醫稟報的推測,依事實說話,怎麼就變成她說的那樣齷齪不堪?從她說的話,就知道她心術不正、心腸歹毒,大宋沒有像她這種心如蛇蠍的公主!」

  「母后不必生氣。」宋帝的目光瞟到我臉上,些許冷厲,「一人的醫術總是有限,一張藥方也可能引出爭議。王福星,去太醫院一趟,把所有太醫都叫來。」

  王福星立即去了,我悽苦道:「父皇,兒臣從無害人之心,也不屑害人。香襲姑娘頑疾纏身,兒臣只是不忍心見她受哮症折磨,就翻閱古醫書,開了一張藥方調理她的身子、緩解她的病情。」

  一人匆匆進殿,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皇、太后、母后。」

  我轉頭看去,是二哥。

  趙璦擔憂地看我一眼,抱拳道:「父皇,兒臣擔保,皇妹絕無害人之心。醫者父母心,最擔心的是救不了人,怎麼會害人?皇妹精通醫術,只有一片救人的丹心啊。」

  皇太后不屑道:「璦兒,你太單純、善良。世間那麼多大夫,並非每個人都有一顆救人的赤子之心,否則,這世間就沒壞人了。學醫之人也有心術不正的,他們用醫術害人,這更加可怕,也更可惡。」

  趙璦力爭道:「那是因為太后不了解皇妹。皇妹俠骨仁心,連不相識的人都會出手救治,怎麼會心術不正?太后,皇妹的醫術不比太醫院的太醫差,尤其是無方可治的疑難雜症,她都有法子。」

  「不必再爭辯。」宋帝冷聲阻止,疑惑地問我,「朕怎麼沒聽你提過你懂醫術?」

  「兒臣只會治一些疑難雜症,那些常見的病症,兒臣倒不會。因此,兒臣不想出糗,就不曾提起。」沒想到,不想鋒芒畢露倒成了罪過。

  「父皇,無緣無故的,皇妹怎麼會說自己精通醫術?皇妹又不是那種整日自吹自擂的人。」趙璦似乎話中有話,眸光忽然一亮,「父皇還記得嗎?前年正月兒臣在別苑中毒,就是皇妹為兒臣解了那奇毒。」

  「是你為他解毒的?」宋帝驚喜地問我,瞬間恍然大悟。

  我頷首,「那時候兒臣剛與皇兄相識、結拜,父皇,那次皇兄中毒,絕非意外,兒臣以為是有人謀害皇兄。幾日後,皇兄和兒臣去游湖,遇到幾個身手高強的黑衣刺客行刺,招招狠辣,置皇兄於死地呢。」

  宋帝大吃一驚,怒色上臉,「璦兒,你怎麼沒提過這事?」

  趙璦責怪地瞪我,回稟道:「父皇,兒臣只是受了輕傷,就沒有稟奏父皇。父皇日理萬機,兒臣這小事就不必費心了。」

  那時候我追問,他每次都敷衍過去,就知道他根本不想追究。我立即反駁:「怎麼是輕傷?皇兄替兒臣挨了一劍,劍傷很深,要了他半條命呢。」

  「膽大包天!無法無天!堂堂大宋郡王,竟然被人下毒、行刺,一再被人謀害!」宋帝的眉宇盈滿了怒色,震怒地問,「想必下毒與行刺之人是同一伙人做的,你追查了嗎?是什麼人謀害你?」

  「父皇,已是前年的事了,時過境遷,兒臣以為,就算了吧。」趙璦苦笑,「眼下要緊的是皇妹,兒臣相信,皇妹絕不會害人。」

  皇太后一直冷眼旁觀,忽然開口道:「這可不好說,陛下,幾個太醫都到了,傳吧。」

  宋帝點頭,「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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