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得報

2024-05-22 03:43:19 作者: 陸南樓

  「佟公子,我可以與令正單獨談談麼?」許遵開口道。

  佟毓堂起身道:「這是自然。」

  他帶著其他人離開堂屋時,特地囑咐了韋蓁要仔細,要恭敬,要配合,他眉間神色無疑是在告訴許遵,佟毓堂對自己的妻子並不信任。

  門被關上,屋內光線一半陰,一半明。剛巧,許遵坐在光里,韋蓁站在陰暗裡。

  「剛才那個小女孩兒……是否受過什麼刺激?才叫她這麼牴觸陌生的成年男子。」許遵隱晦地道出自己的猜測。

  

  韋蓁下意識回道:「不過是平日裡見陌生男子較少,加上她素日膽小的緣故,叫許大人看笑話了。」

  許遵手指敲擊著椅子的扶手,半晌後,突然問她:「一周前的今天,夜半時分,你在哪兒?」

  「在家裡,歇下多時了。」韋蓁直接答道。

  「你不再想想?」許遵揚眉。

  「許大人,我們這樣的小地方,未到亥時,大家便都安寢了。我又有什麼可想的呢?」韋蓁直視著許遵,絲毫不畏懼他的身份。

  許遵看著她,覺得她給自己一種熟悉感,想了會兒,才忽然意識到,她眼底的倔強,和桑雲簡直一模一樣。那是一種自小被虧待,像根野草一樣長大後,反而無所顧忌的眼神。

  「是嗎?可是你家中的僕人不是這麼說的。」許遵淡淡一笑,語態輕鬆。

  韋蓁果真變了神色,片刻後卻又鎮定下來,「許大人這是在詐我?我家中的僕人什麼秉性,能說什麼話,我會不知道嗎?」

  「到底是你家的僕人,還是佟家的僕人?」許遵漫不經心地回她一句。

  韋蓁的臉色剎時變得很難看,緊閉著唇,不吭一聲。

  許遵更是大膽地將自己先前的猜測挑明了說,「那小女孩兒,是否被韋大碰過?」

  只這一句,韋蓁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露出女子身上鮮少出現的攻擊力,嗓門兒都尖銳不少,「那個老畜生,他配為人父嗎?配做人外祖嗎?他連個人都不算,成日裡只要見著個皮相好些的,不管人家是新媳婦兒,還是未出閣的姑娘,都要調戲一番,遇上心痒痒的,不得手還不罷休!」

  她這個反應,已經完全證實許遵心中的猜測了。只是,一向冷靜自持的許遵,心中也無端冒出股無名火。那么小的孩子……韋大怎麼下得去手?

  「所以……你動了殺機?就這麼殺了你的父親?」許遵語澀,尤其說出「父親」二字時。

  「我不是那老畜生的孩子!」韋蓁像受到了什麼莫大羞辱,表情越發扭曲,「我娘要不是個寡婦,又因懷了我,怎麼會嫁給這麼一個人!他拿著我娘帶過來的嫁妝,到處找女人,把我娘活活氣死。我及笄那年,他強迫了我,後來又為了錢,將我賣到佟家做填房。我婚前就失了清白,官人他嫌棄我,也根本不信任我,寧可親近妾侍,也不肯親近我,我怎麼會有自己的孩子!這幾年,外頭看我過得富貴,其實我在佟家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幾年裡,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那繼女蘭兒願意親近我,好歹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可是那老畜生三番兩次上門來打秋風,若我不給,就要將我和他的苟且之事告知我官人。我沒辦法,只能當了首飾去換錢給他。他若只是要錢,我也不至於就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見著蘭兒,居然起了色心,蘭兒還那么小啊!若不是我發現得及時,恐怕也要被他得手,我這才動了殺機。」

  韋蓁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完時,兩行淚流出眼眶,滴落到地上。她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全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你不覺得自個兒對不住桑雲麼?她又做錯了什麼?」許遵忽然想到那一張明艷倔強的臉。

  「我出具諒解書了,再者,雲娘也不會被判處死刑不是麼?最多流放。許大人,我懂法的。何況,就算我不下手,雲娘也要下手的。被迫嫁給這樣的畜生,能有什麼好日子可圖,被流放到外頭,也許還能得一個自由呢。留在這兒,縱然人緣兒再好,受人冷眼和擠兌總是要有的,寡婦的日子從來不好過。」韋蓁幽幽地回道。

  許遵仿佛沒聽到前半段,只聽到「寡婦的日子不好過」這一句。

  「有多不好過?」

  在許遵的印象中,大宋一直有「要致富,娶寡婦」的說法。仁宗時期,吏部侍郎孫祖德致仕以後,娶了個有錢寡婦,從此發家。今朝,屯田郎中劉宗古為了得到寡婦李氏的財產,巴巴地跑去跟人家同居,萬般討好。根本不存在「寡婦日子難過」的說法。

  韋蓁看了眼許遵,開口道:「許大人一看就不是登州人,做知州的年限也應當不長。登州是孔孟之鄉,人大多保守,尤其是我們這種小地方。就算男人再不是東西,也總有人給你撐腰。女人死了丈夫,若是守寡,就要被人嫌棄『克夫』和不祥。若是再嫁,好一些的人家都會嫌你不守婦道。若非如此,那老畜生怎麼能娶得到我娘?」

  原來如此。

  韋蓁情緒已然平復,她雙手一攤,「許大人,把我帶走吧。我之前想過,不管你如何激我,我都不出聲。如果能躲過去,我就安心將蘭兒撫養長大。如果不能,也沒關係,我的人生,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許遵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韋大有錯在先,我會盡力為你周旋,讓你免於死罪。這世道對女子多苛責,你珍重。」

  韋蓁有一點錯愕,忽地笑了,「許大人,你看著不好說話,卻是個好官。能為百姓說話、憐惜女子不易的人,定會福壽綿長的。」

  「多謝你吉言。」許遵難得露出一個笑容,頓了頓,他又想到一事,「對了,你是怎麼想得到『貼加官』的殺人方法的?」

  韋蓁的目光似乎透過虛空,回到很久以前。

  「小時候,我們這兒來過一個戲班子,唱過唐宮的一齣戲,有個太監就是這麼被處死的。他當時抱著我去看,我看到這一出後害怕,他又捂住我的眼睛,哄我說都是假的。」

  「許大人你知道嗎?我將紙蓋在他臉上時,他掙扎得很厲害。我當時突然就想起小時候的事了,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有點想要放棄。」

  許遵心中滋味兒複雜,大概是壞到極致的一個人,竟也有溫情一刻。自小缺愛的人,一直生活在陰暗裡,誰胡亂拉了她一把,她都會將這一刻牢牢記住。但心軟從來換不回良心,一刻溫情也抵不過毀滅式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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