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去蓬萊
2024-05-22 03:43:00
作者: 陸南樓
秋日的雨不比夏時,能落得地上起煙,卻連綿不絕,一連下了三四日還不肯歇,並且下一場,冷一分。
知州府上,許遵坐在炭盆前烤火,喝著一壺梨花白,衣衫半敞。案桌上,一幅臨摹的絹畫滑落大半至地。這是《文苑圖》,意境是出了名的曼妙雅秀。文人相聚這一場面里,一名坐在扶手椅上的年輕男子,神色安寧,著四品官員的正緋衣袍,腰間白玉與腳上蹬著的黑鹿皮靴相映成輝。白皙無暇的肌膚,細長的眉眼,氣質清貴無雙,相貌和畫外的許遵有八成相似。
許遵的親信鍾大進門,看到這一幕,忙低下頭,心中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啊,可又忍不住偷看自家公子比姑娘還白的肌膚,抬眼的一瞬,目光卻被炭盆和酒壺吸引,不禁又在心中嘆息:公子的生活還是奢靡了些,這才冷下來,就用上炭了。知州一個月的月俸有八十貫,這一盆子銀絲炭就要十貫錢,更不說這壺梨花白。
「公子,蓬萊縣有個案子上報到咱們府衙,錢知縣不能決斷,還請公子給個主意。」鍾大已經闖出聲響,只得硬著頭皮稟道。
許遵看到鍾大,收起愜意姿態,正襟危坐,「你且說。」
鍾大細細地講了這一樁案子:案子就發生在兩日前。蓬萊縣的一對民間夫婦發生口角,妻子提刀剁了丈夫一根小拇指,丈夫奪門而出,翌日被發現死在上吊自盡的一寡婦家中的水缸里。百姓們紛紛傳說是冤魂作案,因死者生前曾調戲過寡婦,死者的妻子也正是因這事兒,和死者發生口角。案發後,死者的妻子前來自首,承認自己殺了丈夫,其將丈夫的頭按進水缸,導致其溺斃,和縣衙仵作的驗屍結果一致。
「等等,你說妻子將丈夫的頭按進水缸?一般的民婦有這麼大的手勁兒?」許遵有些不信。
「此案的兇手年紀不過雙十,但死者已經三十好幾了,且死者日常遊手好閒,並不是下地勞作之輩,故而在一時驚恐之下,氣力不如女子,也是有可能的。」鍾大解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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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遵點點頭,又問:「那這個案子聽起來也沒什麼懸乎的,到底需要我決斷什麼呢?」
「是這樣,對於兇手的刑罰,錢知縣認為,她已經成親,那麼該行為就是謀殺親夫,必須與以死罪。不過,兇手的人緣兒倒是好,街坊鄰居聽說了她的事,紛紛作保她不是有意的,還說她也可憐,早年父親亡故,母親屍骨未寒,就嫁給這個混帳丈夫,之所以如此,是她那黑心肝的叔叔收了死者的聘禮錢,幾乎是將她連哄帶騙賣了過去。錢知縣認為死者該死,卻不想強拂了民願。」鍾大又細細解釋道。
「若是定親時,該女仍在為母服喪,那麼這個婚約就不該算數,死者也不應是一個丈夫的身份,所以該女的行為並不能被判定為殺夫。至於是激憤之下殺人,還是有預謀去殺人,可以從現場痕跡及兇手的口供上去做判斷。這個案子該如何判,就如何判。民意固然重要,但重要不過司法。錢知縣若是這種簡單的案子都不能辦,那麼我就該懷疑他的能力。」許遵語氣沒有起伏,幾句話為這個案子定了性。
鍾大幾番思索之下,輕聲道:「錢大人或許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這才急著給兇手判罪,只是他沒想到,這兇手的人緣兒這麼好。屬下聽說,連死者的女兒,也就是兇手的繼女,都出具諒解書了。」
「這倒稀奇。」許遵眸子一亮,卻沉默下去,無人知曉他在想些什麼。
「這不,離年末的考核越來越近了。」鍾大提醒道。
許遵稍抬眼梢,立刻通曉了鍾大的意思。自己是錢良弼的上級,他的「印紙」是由自己填寫的。這種案子,若是強行辦了兇手,便會激起民憤,他如今猶如被架在火上,難以下台,稟了自己,至少顯得謙遜。
不過,自己的磨勘期快結束了,若這件事處理不好,恐怕還要再三年,才能遷回汴京。自己倒是無所謂,只不過……
「告訴錢良弼,咱們明日去蓬萊縣。」許遵立刻做出決定。
「是。」鍾大應下,而後告退。
許遵看向那幅畫,只差給衣裳描個邊了。再看梨花白,夾雜著桂花清香的馥鬱氣味兒,仍在勾動唇齒。不過,許遵此刻不得不離開這些,起身走向內院兒。
已過人定,整個府衙後院兒萬籟俱寂,唯有紀氏的屋子透著光亮。
「娘,你自個兒不睡也就罷了,怎麼還累得花嬤嬤也跟著熬?」許遵看著這一屋子的綢緞,蹙眉道。
花嬤嬤是紀氏的陪嫁婆子,嘴巴不討巧,做事兒也不算伶俐,但紀氏就是喜歡她別出心裁的審美,總能在些尋常的衣料上做文章,令紀氏出門參加各賞花宴、賞雪宴、品茶宴時,成為眾人的焦點。
「你不也沒睡?還說我。我可是你娘。」紀氏沒好氣道。
這一句,照常堵得許遵無話可說。
別人的娘溫柔嫻熟,對待自己的兒子永遠耐心有加。自己的娘半老徐娘,卻天天把自己當作大宋第一美嬌娘。做官都做到四品了,仍然不夠她的花銷,還得偷偷摸摸畫了畫出去賣,多虧了自己這一手丹青技藝,這才供得起。
「我是來和娘說一聲兒,明天要去趟蓬萊縣,處理一個案子。」許遵開口,切入正事。
「哦,你去你的。對了,我們何日能回汴京?」紀氏問道。
許遵早已料到,自己的娘根本不關心自己去哪兒,處理的是什麼案子,只關心何日能再回繁華迷人眼的汴京城。
他亦沒好氣地答道:「這個案子處理好了,就差不多了。」
「哦,那你好好處理。」紀氏點點頭,一轉頭,又將自己埋入那堆料子裡,和花嬤嬤研究起花色來。
許遵氣得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