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啦!

2024-05-22 03:42:58 作者: 陸南樓

  時臨秋九,瓜果相熟,本是人間好時節。幾名婦人挎著木盆,相約去河邊浣衣,嘴裡開著不重不輕的玩笑話。

  其中一個,杏眼桃腮楊柳腰的,著一身方便勞作的深素色羅布衫,一頭青絲拿紅繩挽成包子狀,模樣在一群年輕婦人里格外惹眼。路過的幾個小兒看見她,均面色一紅,唱起不知誰編排的一首兒歌:「雲娘,雲娘,天上的娘娘。雲娘,雲娘,家裡的新娘……」

  「冬兒,狗三,你們再胡唱,我告訴你們娘去。」桑雲雙手叉腰,語氣雖凶,面上卻是笑著。

  所以,這幾個頑童也不怕她,唱歌的聲音大了起來,然後一溜煙逃了。

  「雲娘,咱不跟孩子置氣,左不過還是因為你長得好看,都想討了你當新娘子去呢。」其餘的婦人笑著在一旁搭腔。

  桑雲將木盆放下,將袖子一捋,「我哪兒還能真的跟他們生氣呢。」

  大家說笑幾句,也都趁著太陽光,蹲下身,麻溜地做起活兒來。

  不知哪裡飄來的雲將陽光蓋住,河面上驀地起了風,對岸的枯木原本就陰鬱,風將枝幹一吹拂開,綠色的苔便掩不住上頭的褶皺,像極了……死人身上的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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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娘,你聽說了嗎?孫寡婦昨兒在自家的屋樑上吊死了,那舌頭伸得老長的,可嚇人啦。大家都說,她是被人那個了,不堪受辱,這才上吊的。」鄰居王裕媳婦兒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

  桑雲停下捶打衣物的動作,愣了幾愣。

  「你別太難過,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不是。」王裕媳婦兒知道她跟孫寡婦關係匪淺,見她失神,便安慰一句,轉而又罵道:「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連寡婦都不肯放過,一定會有報應的!」

  桑雲突然想到什麼,抱起木盆,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一聲,就要歸家。

  她到家時,韋大已經在了。那人興致不錯,打了一壺濁酒,又買了小半斤豬頭肉,正翹著二郎腿,打算吃獨食。

  桑雲與韋大成親已一月有餘,當初,自個兒父母早亡,看護她的叔叔不顧嫂子喪期未滿,為了二十貫聘禮錢,擅作主張將她許配給同縣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鰥夫,即韋大。這韋大相貌奇醜,遊手好閒的也就罷了,平日還喜歡調戲小媳婦兒、大姑娘的,為此,桑雲很是瞧他不上。她曾想過逃婚,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叔叔看破她的把戲,哄她吃下混了迷藥的酒,將她強行塞入洞房。

  韋大知道桑雲不情願,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她。這一個多月以來,韋大不曾碰過桑雲,桑雲也根本不叫他近身。

  不過,就在桑雲發覺韋大盯上自己的好朋友孫珠後,倒是歇了再逃跑的心思,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想法,認了這樁倒霉,卻不肯再叫韋大染指無辜的姑娘。但千算萬算,還是叫這個混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混帳事。

  「孫珠上吊,跟你有關吧?」桑雲冷冷開口。

  「她死她的,跟我有何關係?」韋大一大一小的兩隻鼠眼,自下而上地打量桑雲,不悅道:「這就是你跟你官人說話的態度?」

  桑雲走過去,將桌上的酒直接砸了,眼眶一紅,「我親眼見你戲弄過她,但人家為亡夫守節,根本不搭理你。你前夜徹夜未歸,是不是去了孫珠那裡?」

  韋大看著流滿一地的酒水,貪婪地吸了吸鼻子,隨後就是滿眼的心疼,這可花了自個兒六文錢呢。

  這個敗家娘們兒!

  韋大頂著一頭怒火,挺了挺身子道:「是又怎麼樣!那娘們兒就是假正經!丈夫死這麼久了,不想男人?再說了,一個女人家,守著金山銀山的,又沒孩子,還不如帶著錢改嫁給我,我給她一個孩子!」

  桑雲見他認了,又說這些無恥的話,怒從心頭起,抄起手上的木棍,就要向韋大砸過去,「你還要不要臉!」

  韋大下意識捂住頭,邊躲邊道:「我怎麼不要臉了!《宗法》里可是規定了,嫁女費用一百貫,娶婦五十貫。你那叔叔一毛錢不給老子,倒是我給了他二十貫聘禮錢。要不是看在你長得還算貌美的份上,你以為我樂意當冤大頭?我不要臉……你沒有嫁妝進門,還整日跟個潑婦似的,你要臉?」

  桑雲氣急,扔了棍子,左看右看,最後竟去廚房抄了把菜刀殺進來。

  韋大見到菜刀,立刻慫了,抱頭鼠竄道:「你別衝動,雲娘,別衝動啊。我又沒打算休你,那孫寡婦進門,和你兩頭大,她帶來的金銀,你不也能享用嗎?再說你倆關係一向不錯,你也能多個說話的人,我這都是為了你啊!」

  桑雲提刀追著他,「韋大,你現在就隨我去縣衙自首!」

  「自首什麼自首,你瘋了吧!那寡婦是自己一脖子吊死,又不是我殺的!」韋大站在桌子邊辯道。

  桑雲將菜刀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氣,佯裝心平氣和,與韋大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說『我』有罪嗎?你與我去縣衙,把該認的罪認了,我還和你接著過日子。」

  韋大見她放下菜刀,以為她的瘋勁兒過了,於是譏笑她,露出一口黃牙道:「說話還文縐縐的,要不是你那教書先生的爹死得早,我們雲娘都要被教成女狀元了呢。你如此氣惱,難道是怪我寧可碰寡婦,都不碰你啊。」

  此話一出,徹底歇了桑雲打算同他講理的心思。她腦中想到孫氏活著時的模樣,那般通曉人意,那般良善堅貞,如今卻……於是重新提起菜刀,對著韋大的手直接砍了下去。

  屋子裡,傳來韋大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殺人啦!謀殺親夫啦!」

  鄰里都聽到了喊叫,卻無人搭理。原因無他,韋大此人愛占便宜,又人品拙劣,反倒桑雲勤勞真誠,人緣兒極佳。這夫婦倆發生口角是常有的事兒,鄰居們不想知道緣由,直接站在桑雲這一邊。

  但是鄰居們沒想到的是,韋大平日裡滿嘴胡謅,這一次,倒是真的被桑雲剁下一根小拇指。他嚇得奪門而出,就沒再回來。

  原本,韋大是想要去縣衙告桑雲的,但仔細想想,自己的屁股都沒擦乾淨呢,哪裡還能告得了別人,想想也就作罷。

  倒是桑雲在韋大離家後,冷靜了不少。雖說這韋大是個混帳,但如何處置他,是官府的事兒,自己動用私刑,就落了下乘。於是,她收拾收拾,打算去縣衙自首傷人的事兒。桑雲想清楚了,自己上無老,下無小的,與其成天在家裡,看這麼一個噁心的人,不如去牢里看蟑螂老鼠。

  就在桑雲打算出門時,迎面撞上韋大之女韋蓁。

  都說歹竹出好筍呢,這韋大又丑又拙劣,女兒倒是生得水靈,被同縣的富戶佟家聘去當媳婦兒。

  韋蓁不過比桑雲小了四歲,待她極友善,每次回娘家時,都要給她帶上一些布料或吃食。

  「我爹呢?」韋蓁向桑雲身後張望。

  「出門了,你要找他?」桑雲面色不自然道。

  韋蓁看著她的面色,輕聲問道:「你倆又吵了?」

  桑雲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

  韋蓁也不多問,將身上的荷包卸下來,掂了掂,遞到桑雲手上,「這裡頭是一貫錢,你替我交給爹爹吧。」

  「又是你爹爹管你要的吧?你在婆家生活不易,他怎麼……」桑雲眼尖地看到韋蓁裸露的腕上有傷,轉而追問起這事兒,「誰打你了?你爹爹,你婆母?還是你官人?」

  韋蓁縮回手,看了天空一眼,強自歡笑道:「看著這天就要下雨,我便先走了。」

  「誒?」桑雲張了張嘴,卻見她離開得乾脆,踩著雨絲兒落下的前蹕,很快消失於眼前,便是再想追問,也不能夠了。

  爹娘不爭氣,孩子便長得快,與那溫泉水催熟的果子一個道理。桑雲嘆口氣,覺得韋蓁不肯說,是源於不想令自己為她擔心。

  韋蓁從不喊她「娘」,她也難以認下韋蓁這麼大的閨女兒。兩人之間,「你我」相稱,不過關係一向親近,更似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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