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下

2024-05-22 03:23:28 作者: 青瓜檸檬

  論身份,論性情,甚至論她紅顏早夭之命,都不堪為李熾的良配。李熾乃先帝欽點的繼承人,為了他,先帝不惜攪亂皇室血脈,為了他,甚至以江山為局,替他改命翻盤。而依李熾之才,平息內亂,開疆擴土,足以撐起大燕中興,建立不世功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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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雍王至今都未知,李熾如此排斥李氏,如此排斥認祖歸宗的原因是為什麼。

  是她。

  為了她,李熾不惜以一座兀涼重城來換她,不惜背負著通敵叛國的罵名也要與兀涼人合作來換取她的安全。

  此舉,近乎瘋魔。

  他可是李熾,他的養父母因為兀涼而死,古蘭朵曾經用李承意的骸骨都未曾脅迫他,如今,卻為了一個女人,甘願讓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弱點。

  而這個女人,看似孱弱似水,聰慧機敏,可她太複雜,而李熾將她看得太重。

  雨松青撇開眼,一手握緊脖上雪貂毛,「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不勞大師費心。」

  「老衲深知你不願意接受老衲的建議,但……這都是命,女施主真的以為,用了逆天之術,便能夠蒙蔽所有人的眼睛嗎?蒙蔽你該承受的因果嗎?」

  智言雙手合十,闔著眼循循善誘,「女施主該知曉,老衲所言並無一句誑語,句句屬實。」

  「大雪封境近一月,三十萬大軍困頓於此,缺衣少糧,一日比一日過得艱難,女施主真當認為只是因為糧草,只是因為這風雪,阻住了北伐軍的腳步嗎?」

  心口漏跳半拍,雨松青垂眸看著地面上的冰碴,並不做聲。

  智言更近一步,面不改色地看著她,「女施主可知,風水之局,全靠命途運轉,夾金山此地,深入錫林五百里。往身後無援軍駐紮,往前無城池為壘。若文昌在,便是能拱衛夾金山以北腹地千里之遙,可是女施主也知,如今的文昌……誰在何人手中。」

  今日北伐大軍駐紮的位置,正是夾金山山腳。

  智言又嘆了一口氣,握緊手中的佛珠,「風水局變,氣運也會順應改變,人,地,風,雪,自然之物和人事之物,即可成就局勢,亦可摧毀局勢。如今的文昌……不再是區區側翼,而是陣眼關鍵。而文昌為何會陷入今日之局面,女施主,你該知曉。」

  和他說話,雨松青的腦袋每次像被打結一般糾纏起來,她不是個喜歡算計的人,也不擅長布局謀略,這樣玄而又玄的話每一次都會讓她陷入自我懷疑。

  「我知曉,我知曉什麼?」

  雨松青冷聲一笑,真當自己是神仙了?隨便算一出便可以知曉什麼狗屁人命,天時地利。

  她就是一個女人,她和李熾不過是這世間最為平常的夫妻,她甚至沒有干涉李熾所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沒有利用他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可為什麼他就是容不下自己,為什麼感覺他們的結合,就他們像是犯了天條?

  她知道,她與李熾隔著一條鴻溝,既有前世她背負的秘密,還有他們時空之間的鴻溝。

  面對梁寰,她可以對他任何一個妃嬪無動於衷,她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面對李熾,她做不到。

  愛是占有,是私有,不可分享,只能獨占。

  智言淡淡抬眉,如莊嚴寶相的活佛般凝視她,遺憾地嘆息一聲,雙手合十,「你乃越世之人,又與前遂糾葛,身上有逆天之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樁錯。你的氣運,會影響他,你的不幸,也會令他舉步維艱。」

  「荒唐!」她的聲音卻在顫抖。

  「文昌城為何會倒戈?太子為何會不惜叛國通敵也要置他於死地,女施主,原因在你身上。」

  因為她?

  雨松青額上青筋飛快跳動,微張嘴,卻半點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李繼的執念,因為她而遷怒到李熾身上。

  他與李熾,或不死不休,或算計重重,可是她的存在,的確成為了他們之間的導火索,成為了李繼不惜用盡手段也要想方設法逼死李熾的偏執。

  文昌,是否是因為她……

  而軍中的糧草和時疫,是不是也是因為她?

  雨松青彎唇淺笑,忽然抬眼平視著他,揚聲道:「他知道嗎?」

  雖然她心中明鏡似的,問出這個肯定的問題,但她就是想知道,李熾是什麼態度。

  「大將軍說,任其自然,聽天由命。」

  「嘭——」手腕側邊的茶盞順著手腕跌落在火爐旁,濺起火花四散,雨松青默默消化了這句話很久。

  「女施主,世上有情人其實很多都不能終成眷屬。有些人,情深緣淺,有些人,情淺緣深,你與他,其實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從說她善妒,到論她與李熾之間是過眼雲煙。

  雨松青面上客氣的表情都掛不上了,抓傷擱在圍爐旁的絨帽戴上,曾智言身邊側身而過,似笑非笑斜睨過去,「曾經有一位偉人說過,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我倒要看看,你給我算的命,會不會走到那一日。」

  ……

  ……

  鷹隼九部使者走後,北伐軍帳內又恢復到了原本的平靜。

  除了那日阿塔莎一步三回頭,含情脈脈盯著李熾不動的神情在軍營內又扇起流言蜚語,被「紀律委員」燕暮嚴令禁止下偃旗息鼓。

  雪色融融,北風獵獵,北伐軍戰旗在西北寒風中鼓鼓作響。

  北伐軍主力軍在今夜整裝待發,明日,李熾就要帶兵回返兩百里地奪取文昌。

  魏南國的死猶如淹沒於雪夜中的一枚雪花般消失得悄無聲息,而朝廷更是安靜沉寂。

  回返奪城,這是李熾出兵北伐兩年時間內第一次明面上沒有按照當年部署的軍事安排行動。

  這一晚,註定是不眠之夜。

  帳外北風襲襲,戰甲金戈在雪光之下透出森森寒意。而帳內,燭火雖微,卻氤氳著別樣的溫情。

  是能令他無數次卸下盔甲,安定平息的暖意。

  雨松青裹著被褥半撐在床榻上,探出一顆小腦袋,手上捏著棋子,榻上擱著一塊棋盤。而李熾站定在她對面,身姿勁爽幹練,就是在簡陋的大帳內,他也能透出典則俊雅的氣度來,也不怪阿塔莎對他念念不忘。

  雨松青笑著招手,將白棋遞給他,就著自己所擺的棋局,繼續下。

  棋面上,黑棋被白棋包圍,四面楚歌,唯獨剩餘幾顆零零落落的棋子在白棋附近潛伏,伺機而動。

  棋局驗人品,尤其是接下對方已經布下的殘棋,不僅是人品,還要有一顆強大隱忍的心臟。

  但李熾的棋,著子著實陰狠。

  不過四五顆,就將數連將白棋吞併,網撒的開,收得又緊又快,白棋一個一個被他捻起,一盞茶不到的時間,棋盤上的白棋就從一開始的肆意鋪撒,變得舉步維艱。

  「我輸了。」

  走到最後,雨松青乾脆將手中的棋子一扔,歪著頭盯著李熾低頭看著棋子的臉,哼唧唧,「太盛則折,太弱則瀉。我的白棋一開始看似能將黑棋包圍,卻反被制,看來,若對手太盛,也不是好事。」

  李熾的眼神仍然看著這盤棋,撿起她扔掉的棋子,自己給自己博弈。

  「對手太盛,勢必要以柔克之,化剛為柔。但柔不是弱,實乃容納和含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

  「可是棋盤千變萬化,高手入勢,也可導勢,」雨松青盯著棋盤上的風雲變化,有感而發,「那時如何辦?」

  「造勢在與時機。」

  「噔——」

  棋盤上響出清脆的棋子落盤的聲音,李熾捻起一顆棋子,將棋子放在她手上,然後按著她的手,壓住了白棋最後一絲氣。

  「勢要相機而變。勢與勢之間要有相因之氣。以勢套勢,小勢開導,大勢含而化之,一環扣一環,一字落一字,入事,導勢,破勢,缺一不可。」

  逼入巷陌,卻先聲後勢,後發制人,令白子滿盤皆輸。

  與他博弈,她也沒想過自己會贏,不過實在是輸得有些快,在他手下連半點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她撿起最後絞殺白棋的一顆棋子放在手心中,意有所指看著李熾淡然的眉眼,「文昌,可是這枚棋子?」

  黑子斷白,大殺四方,白字右側與下側的棋子全部戰死,其餘安插在黑子周圍的白字半點搭救的機會也無,一擊致命。

  就猶如他即將要打下來的文昌,足以斬斷他與大燕之間的聯繫。

  李熾笑著將手指按在棋盤上,慢慢收拾著棋子,歸置棋盒中,「青青,文昌不過一座小城,再重要的軍事價值也不過是一個樞紐,與它並論,還不配。」

  可是……

  可是智言依據所言,文昌對於他,極為重要。

  腦袋裡面雖然一團漿糊,雨松青還是縮在他的懷裡,伸手抱住他,小心翼翼地道:「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李繼與他之間的間隙和疑心,不惜通敵叛國,也要他身敗名裂,也要他如同他的父親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如今的燕都,已經變成了他李繼一人的天下,宣後黨羽早就被他瓜分乾淨,再無任何一人足以與他對抗。

  而帝王的疑心和猜忌,能摧毀世間一切看似固若金湯。

  「阿熾……不要瞞我,不要騙我……」

  「我不接受任何為了我好的謊言。」

  她縮在他的心口,卻沒有抬頭看見燭火透光之下,他仍然面露蒼白的臉,甚至於唇峰顫抖幾次,依舊不知道從何開口。只是緊緊將她納入懷中,用像是融入自己身體裡一般力度,眼睛彌散出歉意的光芒。

  ……

  ……

  天還未亮,帳內昏沉沉的一片,耳邊不停傳來兵器摩擦的爭鳴聲,雨松青伸手摸索身側,已經一片冰涼。

  「阿熾!」

  她喊了一聲,無人回應她,又怕他走了,鞋襪也來不及穿,踩著冰涼的草地就掀開了門帘,直接撞到了迎面而來的李熾。

  「鞋襪呢?跑什麼?」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薄怒,將她攔腰抱起放在床上,掀起被子死死裹住,一雙溫熱的手徑直就握住了她的腳踝和腳背。

  「又著涼了怎麼辦?」

  「我只是怕你走了。」

  不知為何,這一次的分離會讓她如此忐忑,也不知再次見面會是在何時?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一,又快過年了,而這一別,極有可能是一個多月。明明沒有這麼分開過,她卻覺得任何分離都會讓她感覺毛滋滋,

  「我走如何不會與你說?」

  焐熱了她的腳,又守著她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帳外已經滲出光亮,李熾輕輕將她喚醒,低頭在額間吻了吻,「我走了。」

  「嗯……」

  似有似無一聲哼哼,像是聽到了,又像是睡夢中的答覆,他怔怔地看了她近一刻鐘,大步出了營帳。

  大軍開拔了。

  天上還撒著雪花,李熾高騎在馬上,與玄甲軍同色的甲盔泛著冷意,腰掛長劍,外披一件玄色大氅,他的手指緊握住韁繩,看著幡然騰飛的戰旗,沉聲著,「文昌守備通敵叛國,嘉峪關,朝暉,彭州三城落入敵手,我軍經受幾番病弱,決不能坐以待斃。今日,本座便要收回文昌,誅殺叛國者!」

  叛國一詞,刺眼得很。

  北伐軍中定有李繼的眼線,李熾如此說,幾乎是拐著彎在罵他。

  叛國之人,乃當朝儲君。

  ……

  戰報來得很快,甚至比她想像的還要快。

  魏南國死後,文昌城的守備軍雖換成了兀涼人,但這群兀涼士兵屬於後備役,從未與北伐軍主力交鋒過,也未曾想北伐軍不去嘉峪關,居然返回戰線,不到三日就奪下了文昌。

  兀涼士兵跑的跑,逃的逃,四散草原內,李熾也沒心情去一一逮捕,而是煞費苦心全城搜索,終於在一處地窖內,找到了當日與魏南國說話的那名宦官。

  何煥生。

  「大將軍,大將軍這是誣陷!雜家從來沒有和兀涼人簽署過什麼協議,沒有!從來沒有!」

  剛砍過人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他才知曉死亡降臨時的恐懼,何煥生死死抱住燕暮座下的馬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奴才奉命,奴才也只是奉命……巡查文昌,啊!」

  手起刀落「咔嚓」一聲,人手順著馬腿栽倒在雪地里,被凍僵的何煥生還沒來得及發出烈吼,傷口就被人捂住止血,頭頂寒涼的聲音適時而響。

  「宦官督查軍隊,本朝你還是第一人。」

  烏雛揚起的馬蹄精準的落在他身側,何煥生背心拔涼,驚恐之下,疼痛甚至都不明顯,他仰頭看向李熾,顫慄如篩。

  「奉命?你告訴本座,你奉的是命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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