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草除根

2024-05-22 03:22:19 作者: 青瓜檸檬

  冬熙宮閣樓上的墜亡的小宮女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就像是一陣青煙,飄來時聚攏,消散時一觸就散。

  反而為她嘆息的,只有雨松青一個人。

  一條生命,被人做筏子之後,毫無意義墜亡,身為醫者,她不願意看到。

  

  反而宮中那新冊封的余良人不知道是受了風寒還是吃錯了東西,一時之間竟然說不了話了。

  雨松青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發了一會子愣。

  她知道,是李熾的手筆。

  可她願意入宮,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她就應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這個世界上沒有撿便宜的事情。

  想要不勞而獲,就要付出代價。

  藩王們入京,燕都肉眼可見的熱鬧了很多,而李熾也比以往更忙。

  晝出夜歸是常態,甚至於能一連好幾日都住在昭獄。

  說起昭獄,她還有一個熟人。

  不過雨松青並不打算現在動齊氏,她留著她還有用。

  反正昭獄的日子,足夠她生不如死。

  鑫國公沒了齊氏,最近的倒霉事兒卻也沒少,第一件事就是原本由沈傲管轄的京畿軍鐵器鍛造和內務採買被李繼一揮手給削走,轉交給了其他人。

  沒了太子的眷顧,這鑫國公府就變成了光杆司令,除了祖上封蔭的鐵帽子,兩袖空空。可靠著那單薄的爵位俸祿,根本就不能支撐鑫國公府的開支。

  可現在燕都無人有心思去議論鑫國公一連串的倒霉事兒,因為舉國的目光,都聚焦在來青雨台上。

  將太廟祭壇搬到青雨台,再將半死不活的成華帝從太湖殿中搬出來騰位置,最後李繼登基,一氣呵成。

  無論是掌司內務,還是燕都百官,祭酒司祝,都忙瘋了。

  這件事情,李繼預備了四年。

  他將是大燕頭頂太上皇的太子。

  與此同時,宣太后也著急瘋了。

  兒子孱弱不宜登基,孫子扶不上牆,掌權二十多年又怎麼甘心將權柄全部移交到李繼手中,日後仰人鼻息,活得苟且偷生。

  隨著朝堂上刀鋒劍影,硝煙不斷,雨松青注意到李熾手中沾染的鮮血越發濃厚。

  他是最為妥帖的劊子手,一家家,一戶戶,十幾人,幾十人,上百戶人家,貪污,越權,私相授受,結交黨羽……凡是她能想到的罪名,都被按上。

  這裡面有真有假,有對有錯,有無辜受牽連,有拖人入水者,京官,地方官,御史台,軍隊。昨日高台,今朝牢獄。

  她冷漠的看著,也驚心動魄的看著。

  唯一看不下去的,便是要處置幼子。

  男人的政治,向來是毫不留情,推崇斬草除根,可那只是三四歲幼子,沒有任何過錯。

  剛入燕都的時候,她受梁夫人的引薦多次出入段家,這段家夫人很是靦腆溫和,對她也不錯,在她被燕都貴女們刁難的時候,明知道可能會受到排擠,也曾為她出頭說過一兩句話。

  可丈夫入獄,牽連全家,唯一的費盡心機的一封信送到她手中,不過是想讓唯一的兒子活下來。

  這孩子,是她喝了無數坐胎藥,九死一生才生下的。

  捏著信,雨松青也惴惴不安,她一向是不干涉李熾的任何事情,何況段家牽扯進來的事情實在是不簡單。

  可那只是個孩子。

  她動了惻隱之心。

  政治是大人的事情,一個幼子,實在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馬車停在昭獄外,皓月掛長空,月色溶溶的印在她身上,映襯著淡藍紗裙如月光般輕柔,她不施粉黛,鴉青長發極有墜感的垂落在腰間,髮髻之間只插著一支青玉簪,流蘇隨著步子輕微晃動,遠遠看過去,當真如嫦娥般清冷傲然。

  昭獄大門緊封,守衛卻極為森嚴。兩隊人馬全部刀掛長劍,肅然靜穆,循環往復的巡邏在昭獄四周。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沉重的疲倦。

  掛在大門的燈籠忽明忽暗,守門的侍衛看到她到來,毫不客氣的將她擋在門外,厲聲喝道:「誰!」

  阿琅趕緊掏出令牌,遞上去。

  這是李熾給她出入昭獄的令牌。

  無此令牌,即便是太子也進不去。

  燕都昭獄的規矩遠比她想像的要大。

  每一個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即便是她有令牌,那令牌也被無數次反覆察驗和對比,嚴謹縝密至極。

  昭獄設立近三十年,也就是李熾接手的這些年聲名大噪,遠勝過刑部大獄。

  她被人帶到李熾的書房外。

  書房外,數位錦衣衛守在門口值守。而書房內,徹夜通亮,聚集著錦衣衛的重要屬官。

  一名臉熟的錦衣衛從外走來,看見她過來,就像是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

  大都督最近忙得日夜顛倒,幾乎快住在昭獄,他們這些人也得陪著住在昭獄,如今見到他心尖上的人來了,他們就像看到了救星。

  「雨姑娘,大都督還在商議事情,您稍等一會兒。」

  「我知道,你不用管我。」

  她自然是知道大事更加緊急,淡淡的應了一聲,往書房內望了一眼,站在院子裡緊緊地等待著,來回踱步。

  月初雲稍,又隱匿在雲內,夜風將盛夏的熱氣吹拂,帶來了初秋的涼爽。

  約莫一個時辰的功夫,她的站的發麻,一眾錦衣衛才陸續從書房內走出來,邊走邊聊,看到她站在門外,微微頷首,慢慢遠去。

  等到人走完了,雨松青跺了跺自己發麻的腿,看著駐守的錦衣衛們,「勞煩哪位替我進去通傳一聲?」

  那錦衣衛應聲道是,趕緊帶著她推開門,壓著嗓子朝她示意,「您進去吧。」

  從阿琅手中接過食盒,她緩步而進。

  書房內瀰漫著一股子低沉和凝重的氣氛。

  李熾一個人靜靜坐在高位上,一襲玄色繡金飛魚服在燭火下熠熠生輝,他目光下沉,沒有抬頭,似乎也沒有發現屋內多出了一個人,視線落在一份裁決書上,久久不言。

  「阿熾,餓了嗎?」

  悄然走到他的案桌前,她笑著問了一句。

  只有在求他辦事情的時候,她才會這樣乖順。

  他迅速抬起頭,陰沉的目光倏而一亮。

  「青青,你什麼時候來的?」

  視線交融,他起身將她拉到太師椅上,讓她坐在自己身側,然後按著她的纖薄的背緊緊抱在懷裡。

  他們有段日子沒見面了。

  他很忙,忙得幾乎是過家門而不入。

  雨松青在他懷裡抬起頭,想去蹭他的唇,可總是因為不夠高而被下巴上的胡茬蹭的小臉發麻,他低下頭來啄她的唇,似乎嫌不夠,一手拂開台案上的摺子,一手單拎著她的腰身將她抱起,按住後腦勺吻了下去。

  今天打扮一通,她是有私心的。

  順從著,任由他小別勝新婚的鬧自己,他很激動,呼吸粗急,不滿足於表面的輕啄,深深探下去,像是勾魂的黑白無常,將她的魂輕而易舉的勾去。

  她不由自主的在他懷裡顫慄。

  「阿熾……」

  她低著聲音,抱著他的頭,聲音緩緩。

  「嗯?」

  他埋在她的頸脖耳側,回應她。

  猶豫片刻,她咬著聲音,「段家的小兒子,不殺可不可以?」

  遊走在她吻頓時暫停,他微微一愣,握緊了她的肩膀,「青青,你今日是來求情的?」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此事難做。

  「那只是個孩子,他沒有任何錯。」

  她把他的頭移過來,吻上他的唇,又從唇邊吻到耳唇,一點點,一寸寸,磨人似的,每一步都帶著祈求。

  李熾深不見底的眸更加幽暗,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喘著氣推開了她。

  「不行。」

  雨松青心裡「咯噔」一聲。

  他從未這樣義正言辭的跟她說這樣的話。

  他對她,向來是有求必應。

  氣氛陡然變得冷漠,雨松青頂著壓力,商量著,「我知道突然消失一個孩子有些麻煩,要不然你當著人的面賜毒酒,留口氣就行……」

  「青青。」

  他搖了搖頭,段家的攪合的事情的確是有些麻煩,結交黨羽,受賄行賄,倒賣御賜之物這些都不是什麼重頭戲,問題是段家早在五樓年前就和與藩王們交往密切,這才是最致命的。

  太子親自下令,段家男子一律斬首,女子流放。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大燕律法不是擺設。」

  「青青……」他摸著她耷拉的頭,有些殘忍不願意告訴她,「政治,就是要斬草除根。」

  她搖搖頭,似是不解,又似是無可奈何,「我不喜歡連坐。」

  李熾心頭一緊,他極少看見她這般低垂失落的模樣,心中拿一根線似乎就要崩斷。

  可此事已經板上釘釘,斷然不能更改。

  「今日太晚了,我讓燕暮送你回去。」

  雨松青趕緊抓著他的手,搖搖頭,嘟囔著,「不回去。」

  指了指書房內的床,「我睡那裡。」

  眼瞼下的青黑瞞不了她,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昭獄書房內的床很不舒服。

  她或許是被李熾慣壞了,什麼都用的是最好的,西域的錦緞,蘇繡的軟枕,甚至她床幔上隨便掛著的輕紗都是進貢的軟煙羅。

  以至於她都忘記了當時在黑水縣的日子。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後背抵著梆硬的硬板,雨松青不自在的輕輕扭動著,吹熄了燈,聽著身邊人沉沉的呼吸聲。她不敢亂動,瞪大眼睛數著月光從窗紗外透進來的樹葉的影子。

  「不舒服?」

  一張大手從後背將她攬到自己身側,怕床板咯著她,又把自己的薄被墊在她後窩下。

  他睡得淺,幾乎是一絲風吹草動都會令他驚醒,低聲問她,「要不然我送你回去睡?」

  回去幹什麼?

  她還沒有這麼嬌氣。

  許是想著那無辜的孩子,又想著不容情面的律法,一股腦子在心窩裡糾纏,心裡煩躁的很。

  她彎曲的身子睡在他的臂彎里喃喃,「阿熾,當年你為何要去投軍?」

  為什麼?

  李熾忽而有些失憶一般,記不起來緣由。

  「活不下去了。」

  的確是快活不下去了。

  成華七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下過獄,游過街,被人毒打,受盡唾沫,像是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李家曾經有多麼輝煌,就跌落得有多慘。

  太后庇護不過就是把他扔在皇宮暗衛里磨練,是生是死無人能管,而暗衛營,沒有人能夠確保自己活到第二日。

  他卻在那裡呆了兩年。

  投軍,其實是一個契機。

  「那……當年的事情,你就沒有懷疑過?」

  大燕的精銳幾乎全軍覆沒。

  「沒有。」

  李熾回答的斬釘截鐵。

  「戰場上本來就沒有常勝將軍,戰局瞬息萬變,牽一髮而動全身,作為領帥,一旦發錯指令或者思路不周,往往就會令全軍陷入險境。」

  戰場上,沒有神,只有人。

  堆砌的屍骨,高築的屍骸,斷臂殘軀,血流成河。

  李熾忽然想起,若是他當年有決策的權利,他自己必不可能活下來。

  「好了,不想了。」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打著他的胸膛,「我困。」

  她不喜歡回憶,她的記憶太複雜,太沉重,所以她只想好好把握現在,好好活在當下。

  ……

  ……

  「行刑!」

  「撲」的一口烈酒噴灑在鋼刀上,劊子手將手中的刀高高揚起,銀白色的刀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隨著手起刀落,人頭一個又一個落下來,最後,輪到了不停哭叫的孩子。

  議論聲如潮水般湧出,菜市口站著滿滿當當的人。

  「怎么小的孩子……」

  「是啊,無辜啊!」

  「為什麼無辜,段家貪污受賄!去年賑災的銀款他家貪了一半,你們是沒看見,因為缺款修築,去年的河水決堤,死了有多少人!他們難道沒有家人親人,一家人死的死,賣的賣,流落外地……」

  可這些聲音頓斯戛然而止。

  「撲」的一聲,那個拼命哭喊著慘叫的孩子,小小的頭顱已經身首異處,腦袋滾在泥土裡,眼中驚詫。

  「嘔——」

  胃裡翻騰著滾滾噁心的反應,雨松青捂著嘴,跑在一旁蹲著將早飯吐了一半。

  她是不會吐的。

  無論是多麼可怕腐爛的死人,她也能面不改色的驗屍。

  「嘔——」

  模糊了眼眶,聞著空氣中的血腥味,她靜靜得地看回處刑的地方。

  政治,權利。

  是男人們的戰爭。

  他懂得他的狠厲決斷,懂得狠絕之下是約束和規定,也懂得律法不會因為一人而變的冰冷。

  他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而改變,即便是她也不能。

  這就是李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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