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話有多重（上）

  一邊說著，老鼠抬起雙手，向周毅稍稍示意。

  這一雙手上，污垢極多，有幾處大小不一的新舊傷痕。

  「栽在這，我這條命，這雙手……」老鼠指了指自己，「……這一身的東西，總算是都還在。但要是以後栽在別人手裡……」

  老鼠搓了搓手，看著周毅，「……我這雙手，就不一定在哪兒了。」

  「想明白這些，就沒什麼可恨的了。」

  

  老鼠看著周毅，眼神坦然，「周爺，您信與不信都好，這是我的實話。」

  「嗯。」

  周毅微笑著點點頭，「我信。」

  略頓了頓，周毅話鋒一轉，「郭哥那店關門了。」

  「啊……」老鼠一愣，不知道周毅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頭，但也只能把話頭接住，「還有這事……」

  「嗯。」周毅點點頭，自顧自的說著：「郭哥把那店關了之後，另開了一個店，開業的時候我去了一趟。生意好壞的吧，我是不大清楚，不過他那是正經生意，肯定是會更累一些的。」

  「啊……」老鼠點點頭，「正經生意麼，是會累一些的……」

  他不知道周毅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能順著周毅的話頭說話。不求說的討喜，只求話里不出什麼差錯就好。

  「開業的時候，郭哥沒請其他人過去，到場做賀的，只有我一個。當時郭哥就說了，說他既然開門做正經生意了，那就是徹底從道上退下來了。」

  周毅不急不緩的說著，「郭哥之前結交下來的那些交情呢，也該隨著他新店開張一起散了。不這樣的話，那就不能算是徹底退下來。」

  看了若有所思的老鼠一眼，周毅道：「我覺得，郭哥這樣挺好的。」

  「是，是。」

  老鼠點著頭，「既然從這些事情里徹底脫身了，那就該這樣。以後乾乾淨淨的做生意，挺好的。」

  又搖了搖頭，老鼠有些遺憾的說著，「難為郭哥還能記掛著我，跟您打聽我的消息，我實在想報答郭哥。即便報答不上，以後如果有機會從這齣來，我也想當面謝謝他。」

  「不過聽您這麼說，郭哥既然已經開了正經生意……」老鼠搖頭笑了笑，「就算是以後我從這齣來了，也不好再去見郭哥了。」

  老鼠不是蠢人。

  周毅這番話他在心裡咂摸了幾遍，能把握住周毅的幾分意思。

  跟周毅說這個，老鼠也是在話里給周毅交個明白：以後如果有機會從這離開，回到江城，他也不會去打擾老郭。

  畢竟，老郭已經開了正經生意，已經從街面上的那些事情里徹底退出去了。和街面人物的恩仇也好，交情也罷，都該一筆勾銷。

  老鼠心裡明白，面前這個名叫周毅的年輕人跟自己說這些，就是為了讓自己聽懂這個意思。

  雖然不知道周毅為什麼在話里對自己透這麼一個意思，但老鼠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聽老鼠這麼說，周毅點了點頭，微笑道，「這些事情，心裡記著就行了……」

  說著話，周毅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老鼠，「時間不早了，都快到飯點兒了，我得回家吃飯去了。」

  「啊……」

  老鼠看著周毅，點了點頭，搓著手，「我也該下工了。」

  說出這話的同時，老鼠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這個不知道因為什麼過來，和自己聊了這麼多的年輕人，老鼠心裡清楚，他在宋如晦宋老爺子那有不一般的份量。宋老爺子能因為自己和他那都還沒發生的衝突，就讓吳行雲親自出手，把自己帶到這個地方來，那也能因為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幾句話，輕輕抬手，將自己從這個地方放出去。

  老鼠知道，求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自己眼下最有可能離開這個地方的辦法。

  只要能說動他，自己想要離開這裡，回到江城，應該是沒有什麼難度的事情。

  但是，老鼠實在是拿不準面前這個年輕人是什麼心思，更不知道他這次過來是什麼目的。

  如果人家只是過來看一眼手下敗將，壓根就沒有現在放走自己的心思呢？或者他只是想等自己開口求救，然後反過來將自己狠狠的奚落一陣，單等著看自己的笑話呢？

  這個年輕人心裡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心思，老鼠實在是拿捏不准。

  既然拿捏不准，他也不想隨便開口。

  把求救的話都吞回肚子裡，說出「我也該下工了」之後，老鼠心裡嘆了一口氣：算了……別人有心放走自己的話，自己求不求饒，都是放；別人不想放走自己，只想拿自己當個笑話看的話，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是沒用。

  「想走麼？」

  恍惚之間，老鼠聽到這麼一句話。

  「啊？」

  他猛的一抬頭，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想走麼？」

  周毅看著老鼠，笑著，「啊？」

  「想。」

  一個「想」字沒半點猶豫，脫口而出。

  「嗯。」

  周毅點了點頭，「那就一起走吧。我和吳行雲回江城，咱應該算是順路。」

  「啊？」

  看周毅輕描淡寫的說出這樣一句話，老鼠只覺得從頭到腳都像是過了電似的，麻著，酥著，連腦袋都是暈乎乎的。

  看著發怔的老鼠，周毅笑著搖了搖頭，說了一聲「走吧」，便轉身走開。

  老鼠看看轉身走開的周毅，又看看四周堆放的石料，猛的打了一個激靈，快步跟了上去。

  周毅在前，老鼠在後，轉過了幾堆石料之後，便看到了吳行雲和王印。

  走到吳行雲身前，周毅回過頭，看看放慢腳步，站在不遠處，顯得有些忐忑、激動的老鼠，又看看吳行雲和王印，「他和咱們倆一起回江城。」

  「嗯。」吳行雲看了看老鼠，面無波瀾，向周毅點了點頭，「好。」

  一旁的王印看看周毅，又看看老鼠，低聲笑著，「周先生，您要帶他走的話，我倒是有點事兒……」

  「嗯。」

  雙眼盯著王印，周毅微笑著，「你說。」

  「是這麼個事兒。」王印低聲說著，「吳小兄弟把這人送來，讓他在這幹活的時候，我就跟他說好了，說他幹活兒也不白干，我按天給他計工錢。什麼時候要走了，就把這工錢給他清了。」

  「他今天要走，我得把他的工錢給清算了。」

  「哦……」

  周毅還琢磨著這王印會說出怎樣一番話來，卻沒想到竟然是說這個。

  搖頭笑笑，周毅點了點頭，「行，就按您和他說好的來吧。」

  「好，您稍等。」

  王印沖周毅一點頭，向不遠處的老鼠招呼了一聲，「你去財務那一趟吧，就說我說的，讓他把你的工錢給結了……我跟財務打過招呼了，你這麼一說，財務就把錢給你了。」

  「啊……」老鼠愣了愣。

  周毅回頭看看老鼠，笑著擺擺手，催促著，「快過去吧，都等著呢……咱早點回去的話，能避開高峰期，不堵車。」

  「……哦，哦！」

  老鼠愣愣的點了點頭，腳步極快，往一旁走去。

  走出幾步，乾脆就是一路小跑著，去找財務結帳去了。

  「他在您這這麼長時間，勞煩您費心不說，您還給他發工錢。」

  周毅向王印笑了笑，一臉的誠懇，「我這心裡，實在是有點過意不去……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也就沒這回事了。」

  「周先生太客氣了，這是應該的麼。」

  王印笑著說：「他在我這幹活，我總不能不給他發工錢吧？干多少活兒，得多少錢，這是個道理。」

  「是，您說的是。」

  周毅點點頭，又想了想，說道：「這人……莽了莽了一點，但不是個蠢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這一點，您可以放心。」

  周毅相信，老鼠能掂量清楚這事情里的輕重，日後不會跟王印較勁。

  這一點，周毅自己心裡清楚。

  如果王印是道上慣混的人，周毅自然不會說這話。但他看的出來，王印雖然和吳行雲有關係，有交情，卻根本不是道上的人。

  不是慣混的人，對這種事情心裡難免會有個疙瘩。周毅琢磨著，還是跟王印說明了、做個保證才比較好，好歹把這疙瘩解開了，讓人心裡能落個踏實。

  「周先生，您這話見外了。」

  王印面色一肅，看著周毅，「我是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就直說了，您別見怪……吳小兄弟把這人送來的時候，就把事情跟我說了個明白，我知道這裡面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知道我自己身上擔著啥事兒，但我還是辦了。」

  「周先生，您知道這是為啥麼？」王印問道。

  周毅看著一臉認真的王印，點了點頭，「您說。」

  「咱呢，之前不認識，您也是不知道。」

  看著周毅，王印那黑瘦的一張臉十分認真，「我家祖祖輩輩，都是幹這個營生的，指望著這雕東西的手藝吃飯。木雕啊，玉雕啊，石雕啊……不論是雕大刻小，都干。」

  「十五年前，我在江城開了個店，做玉雕生意。店裡有一個家裡傳下來的玉雕，是鎮店的寶貝。」

  「當時有個街面上的混子，相中了這件玉雕。一開始，是跟我買，看我不賣，就帶了幾個人，要來強買。」

  「當時，我也是年輕氣盛，和他們打了一架。我是沒吃虧，他們的人被我傷了。」

  「後來，我那店就被人砸了。當時我正好不在，又把玉雕隨身帶著，所以玉雕和人都沒事。不過那個混子放了話，說要我主動把玉雕給他送過去。不然的話，等他找到我，就不光要玉雕，還要我的一雙手。」

  看了看自己的手，王印搖著頭，「我家傳下來的手藝，全在我這一雙手上了，要是手沒了，那不就絕了根了？那玉雕，也是傳下來的，我就算是餓死了也不能賣，怎麼能隨便給別人？」

  嘆了口氣，王印向周毅說道：「如果不是有宋爺，我現在是什麼樣子，就真的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