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因為他姓夜
2024-05-16 03:49:17
作者: 長歌伴歡
那一天,夜九卿發了高燒。
燒得糊塗,身上的傷口不停地滲著血,沒有及時處理,以至於因為傷口過多而甚至化了膿。
夜九卿夢裡看見母親笑著說帶她回去,但是一轉眼卻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好似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他,他站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勇氣,最終只覺得身上痛得厲害,痛得意識被抽回。
睜開眼睛,看見有人正在他的背上塗抹什麼東西。
下意識的警覺,立馬轉身抵抗。
「九卿哥哥,」夜九卿聽見那個小姑娘說,「你別動,我給你上藥。」
「不用。」
夜九卿拉攏起衣服,冷冷地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九卿哥哥……」夜思思微微地皺眉,「你……就睡在這裡嗎?」
這裡很破很爛,所謂的「床榻」,也不過是一塊腐敗不堪的木質平座,就連被褥都已經髒得不行,這樣的地方,哪兒是讓人睡覺的?
夜九卿抿著唇,轉頭不去看她。
是啊,這裡就是他來夜宮這麼久時間,唯一的棲息之處。
原本跟著母親,就算是家境清貧,但生活也會收拾得乾乾淨淨,窮可以,破可以,但是在外表上,一定要收拾得體面。
夜九卿是這樣高傲的人,可他卻過得這樣艱難。
「九卿哥哥……」夜思思放下膏藥,皺了皺眉,「我不知道為什麼父王會那樣對你,但是,下次他再這樣,你就來找我,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夜思思年紀小,臉上卻是那般堅定的神情,仿佛真的如她所說,只要有她在,夜九卿就一定不會再受到傷害。
夜九卿的視線不知落在何處,一動不動,半晌,才重複道:「不用。」
儘管還只是個孩子,儘管身邊無依無靠,但是夜九卿決不允許他活在別人的庇護中,更何況是一個比他還小的女孩兒。
夜思思有點生氣,但是她覺得夜九卿很可憐,至少與她比起來,猶如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
「那好吧,」夜思思輕輕地嘆了口氣,將創傷膏藥放在夜九卿的床頭,「那我把藥留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養傷,就算你不想靠我,那我也會一直關心你的。」
夜思思走了,留下了沒有合上蓋的膏藥。
那瓶膏藥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而扭過頭的夜九卿卻紅了眼眶。
如果當時沒有人衝進來將夜九卿強行帶走,如果那天母親的眼中不含著熱淚,如果他能夠知道這一別竟是永遠,夜九卿一定不會,一定一定不會,離開母親半步,一定不會。
夜思思問父王,為什麼他要這樣對待九卿哥哥,父王卻冷著臉,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厭惡神情,嗤之以鼻道:「思思,不要和他玩,我懲罰他,那是他應得的。」
夜思思不解,為什麼父王竟是這般仇恨他,縱使他們之間有什麼恩怨,也不該對他這樣狠毒。
父王又笑笑,帶著輕蔑,道:「只因為,他姓夜。」
原來九卿哥哥也有姓,不僅如此,他們倆還是同樣的姓,都姓夜。
小姑娘年幼,她不能明白大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不能理解為什麼上一代的仇恨也能夠轉移到下一代,她只知道,如果九卿哥哥是她的哥哥,那麼她定是要保護他,即使他並不領情。
夜九卿每天都會有新傷,有時候一個結痂口子沒有癒合,下一個傷口就重疊在原來的傷口上。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夜九卿身上有密密的傷疤,小小的年紀便帶著一副傷痕累累的軀體,這是誰都不曾敢想的。
夜思思總會時不時地去給夜九卿送藥,直到有一天——「九卿哥哥……」手裡揣著新的祛疤膏藥,興沖沖地跑到夜九卿的住處。
門推開,一股塵土撲面而來。
夜思思被嗆得咳嗽起來,揮了揮眼前的灰塵,又喊了聲:「九卿哥哥,你的屋子為什麼這麼多灰啊……」沒有人回應,夜思思踏進去一步,卻不見夜九卿人在何處。
咦?
這個點平時他都會在,為什麼今天卻不見他了呢?
身後路過一個侍衛,他沒見過夜思思,便以為是個普通人,他嘲諷般地笑笑,道:「你找住在這屋的那小子?」
「是啊……」夜思思點點頭,「他哪兒去了?」
「嘁,」侍衛不屑地笑笑,「死了啊,你不知道?」
夜思思手裡的膏藥「啪嗒」一聲全掉落在地上,碎得到處都是。
「什麼?」
夜思思震驚地睜大眼睛,「你說什麼?」
「死了啊,」侍衛覺得奇怪,摸了摸鼻子,「這小子幾天前就死了,不過本就沒什麼價值,死了也沒關係……」侍衛的話還沒說完,只見眼前的小姑娘「哇」地一聲哭出來,然後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串一樣掉下來,轉身便跑開了。
夜思思不相信侍衛說的話,前幾天還在的九卿哥哥,怎說死就死了呢?
去找了父王「質問」,父王只是冷冷一笑,道:「他死了,你哭什麼?」
夜思思頭一回見識到父王的冷血,是的,他很冷血,那種冷到骨子裡的冷。
不管小姑娘怎麼哭怎麼鬧,最終從前任夜國主君的口中只能得到這六個字——「他死了,死得好。」
夜思思再也沒有見到夜九卿,直到那夜的宮變,直到她本以為這會是一件令人值得高興地的事情,可是——剛剛及笄的夜思思,帶著一半的稚嫩與一半的成熟,在揚起笑容想要擁抱夜九卿時,卻見他渾身上下都沾滿著鮮血,身後的奶娘踉蹌跑來,喊著「公主快跑」,然後倒在了血泊中。
冷冷的長劍抵在夜思思的心口,上面沾著父王與母后的鮮血,夜思思恍然間明白了。
「九卿哥哥……」這是她與他分別這些年來,再一次這般親昵地喊他,「你……回來了……」夜思思笑了,但是淚水從她的眼眶中落下。
她的手握住鋒利的刀刃,細嫩的手掌很快流出血來,上面有她父母的鮮血,她不怕。
「你要殺我嗎?」
夜思思笑著,輕輕閉上眼睛,猶如兒時一般,「那你殺吧……但是九卿哥哥,我想告訴你,你沒有死,我很高興……」夜九卿手握著長劍,面上的表情微動。
最終,他抽出了夜思思手中的刀刃。
「我放你一條生路,」夜九卿冷聲道,「權當你當時那般照顧過我。」
夜九卿並不是無情無義之人,至少,在恩仇方面,他認得夠清。
夜思思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變了,好似脫胎換骨一般,從當時的弱小無助變成了現在的剛毅堅韌。
夜九卿臉上戴著一副銀色的面具,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可即使過了這麼久不見,夜思思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他。
她的九卿哥哥,無論變成什麼樣,她都能一眼識出。
夜九卿沒多說一句話,緩緩地消失在火光中。
夜思思哭了,這次她哭得那樣大聲,這是她從小到大,哭得最厲害的一次,也是最撕心裂肺的一次。
……一雙手覆上夜九卿的手背,他微微側頭,看見宮魅千眼底不知浮現著什麼神情。
「所以,」夜九卿回握住宮魅千的手,「千千,我不想……你可憐我。」
宮魅千對上夜九卿的視線,只見他帶著無奈的笑,卻是透著辛酸。
「沒有,」宮魅千輕輕地搖頭,溫柔地笑笑,「我不會可憐你。」
儘管她對於夜九卿的身世一知半解,儘管她似乎很少關心夜九卿,儘管他告訴了她關於自己的往事,但是宮魅千不會可憐他。
「在我心裡,」她說,帶著一些自豪,「你永遠是最棒的。」
心頭仿佛被重重撞擊一般,兒時母親的話語與此刻宮魅千的話語重疊在一起,那種久違的感覺再次狠狠湧上心頭。
輕輕地顫了顫眼睫毛,夜九卿感覺自己的眼睛濕潤了。
他已經許久沒有夢見母親了,他甚至記不得母親的懷抱是怎樣溫暖,母親的言語是怎樣柔和,母親的笑容是怎樣如花。
遇見宮魅千,或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們之間的有著「滅國之仇」,這一點就連夜九卿都總會偶爾悔恨;可遇見宮魅千,又好似對他的恩賜,讓他冰冷無光的黑夜中帶來了那一抹光明。
但無論是哪種,他都要緊緊抓住他,一生一世,今生今世,都不會放開。
「怎麼了?」
宮魅千細嫩的手輕輕地撫上夜九卿的臉頰,「你這是……哭了嗎?」
夜九卿輕輕地抬手將面具摘下,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露出那張帶著絕望與希望的臉龐。
晶瑩剔透的淚水從他的眼中落下,滾燙得宮魅千似乎心頭一痛。
「不要哭,」宮魅千輕聲說,帶著無限的溫柔,「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一直陪著你。
輕輕地踮起腳尖,吻過夜九卿臉上的淚珠,咸澀在舌尖蔓延開來,苦得宮魅千覺得他一定是經歷過無盡的悲痛,才會有這樣仿佛嘗盡疾苦的味道。
做一次孩子吧,別堅忍。
在今晚,你可以大哭。
我願意當你最忠實的聽眾,讓你傾訴你所有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