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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今我來思(下)

2024-05-12 13:48:51 作者: 十四郎

  下界朦朧的銀月已掛上枝頭,細而彎的一線,正如此刻對面女妖的兩彎細眉。

  青松崗,涼風夜,松枝編織的涼亭中,典則俊雅的白衣神君斜倚在亭柱上,清冷的雙眸正望著對面不請自來的美貌女妖。

  大抵這些年這種情況已經太過常見,每到一處,幾乎夜夜都會有不同的女妖前來勾搭引誘,扶蒼已經習慣到連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的地步了。

  眼前的女妖看著像是樹妖,純鈞沒有動靜,她不是魔族,他毫無興趣地移開視線,眺望枝頭那一彎細眉月。

  「此地夷水,上古時曾有一個傳說流傳下來,扶蒼神君可有興趣一聞?」

  女妖試著朝他靠近一些,見他沒有反應,便欣喜地依偎著那具修長有力的身體坐下,又細聲道:「上古曾有廩君自夷水這裡乘船去鹽陽,有鹽水的神女痴纏,廩君好生狠心,令神女以青絲系腰,用箭將其射殺之。扶蒼神君,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無論人神妖,都這般無情?」

  她大著膽子想碰一碰他美玉般的面頰,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閃,天之寶劍純鈞被這位白衣神君握住擋在身前,她花容失色,急退數步,卻聽他淡道:「我只知如今此地有一個自稱廩君魔王的魔族,強搶夷水神明之女,他在何處?」

  女妖當即化作一團陰風呼嘯而去:「我不能說,會被殺!扶蒼神君莫要怪我!」

  

  扶蒼沒有動,繼續以神力試探方圓千里的每一寸土地。

  四千年過去,上古十八族大君被剿殺了十二個,剩下六個有徹底順服的,也有未曾吸納濁氣的,因此為上界暫且放過。如今下界殘餘的魔族雖然還挺多,但大多是些零散魔族,不足為懼。

  早在兩千年前,諸天屠魔詔令便已撤回,上界也漸漸恢復了離恨海禍患之前歌舞昇平的日子。

  平靜都是因為一位公主在離恨海的犧牲而換來,雖然她本身毫無這方面的覺悟。

  純鈞握在手中,比往昔要冰冷許多,也沉重許多,他知道,它正被濁氣慢慢浸染,劍氣化龍已不再是璀璨的金色,而是變成了墨一般的漆黑。天上地下無處容納的龐大濁氣,唯有當年耗費了無數神力與至寶打造的天之寶劍方可應對,而純鈞,也唯有他才能徹底操控。

  扶蒼分出一絲神念探入純鈞,漆黑的龍腹內,身著柔軟絲袍的那道纖細身影仍在沉睡,一睡便是四千年。

  這些年每到一處新地方,他都會盼著龍公主能夠醒來看一眼。醒醒罷,睜開眼看看這片因她而變得不同的世界,他們正日日相伴,晝夜不離,她若醒著,一定會很開心。

  夜風漸漸大了,扶蒼向風起處望去,隱隱約約灰色的妖霧正在團聚,純鈞發出低微的嗡鳴聲,是魔族。

  自諸天屠魔詔令撤回後,毓華殿的戰部也撤了,恢復曾經的戰將編制,他被編入紫微大帝麾下,又因龍公主睡在純鈞內,他自此便幾乎不待在上界,只接下界諸神的狀子,專門負責剿殺殘餘作祟的魔族。

  前幾日夷水水神遞了狀子去南天門,說自家女兒被一個自稱廩君魔王的魔族攝走了,他接了狀子,在夷水附近繞了三日,總算把這魔王等出來。

  隨著妖霧越來越多,純鈞的嗡鳴聲也越來越響,扶蒼安撫地壓緊躁動的劍身——被濁氣感染後的天之寶劍再也不能用來斬妖除魔,這無疑是巨大的遺憾。

  他解下腰間木劍,霎時間化作一道金光,比往昔快了無數,倏忽間便竄至妖霧前,化為一片金色潮水,幾乎將整個夷水都蓋住,那團灰色的妖霧嚇得立即便縮回暗處,潮水復又化為細小金龍,緊隨其後,曲曲折折繞過山坳,果然在山腹內有個洞府。

  金龍驟然變得巨大無比,當頭撞破洞府,將那無處可逃的廩君魔王一口咬住,在地上還沒推幾丈,他便慘叫一聲化為了黑灰。扶蒼念頭一動,金龍在洞府內急速繞了一圈,破開一道朱紅的門,內里傳來女子的驚呼,身上清氣盈盈,想必正是夷水水神的女兒了。

  金龍張開巨口,輕輕將夷水神女咬住,她第二聲驚叫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只覺眼前景致極致變幻,下一刻便落在一座松枝編的涼亭內,銀月如鉤,亭內的白衣神君俊雅清逸,翩然起身頷首行禮:「有禮了,我送神女回水神之府罷。」

  明艷的神女眨眨眼睛,旋即紅著臉垂下了頭。

  回到夷水水神之府,水神千恩萬謝,因見女兒雙頰暈紅,眼泛春波,一個勁偷瞄對面的白衣神君,他便道:「扶蒼神君在夷水邊勞累三日,倘若不嫌棄敝府簡陋,還請歇息一晚。」

  本來他沒抱什麼希望,扶蒼是青帝獨子,上界之神,又因著當年解決了離恨海的隱患而名聲大噪,大約不可能看上他這小小水神的女兒,誰知這位高貴的神君竟頷首:「如此便麻煩水神了。」

  有希望!水神父女大喜。

  被異常熱情的水神一家招待了一頓晚膳後,扶蒼回到客房,盤腿坐在柔軟的貝殼床上,撫了撫手中冰冷的純鈞,睡在劍里怕是不怎麼舒服,水神府邸清氣橫流,不比下界有濁氣,他的龍公主,今晚可以在柔軟的床褥上睡個好覺。

  念動真言,那具柔軟而纖細的身體便落在了懷中,扶蒼用指尖撥開她面上的亂發,垂首凝望。她的頭髮又長了,只是龍鱗仍沒有長出,脆的有如豆腐。

  他俯首在她額上吻了吻,於是滿懷希望打扮得嬌妍無雙的夷水神女剛進來見著的景象就是:白衣神君懷裡抱著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女,親熱無比。

  她差點哭了,待見著那神女清艷嫵媚的容姿,她就真的哭了。

  扶蒼見她這樣擅闖客房,不禁皺了皺眉,向來魅惑的聲線驟然冷下去:「神女有何事?」

  夷水神女流著淚哽咽:「沒、沒事……我是來送茶點的……」

  扶蒼方欲起身,冷不丁懷裡的身體微微一動,濃密的長睫顫抖了數下,那雙閉了四千年的雙眸緩緩睜開,猶帶茫然散漫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靜靜凝望了很久,然後,他聽見她天籟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扶蒼師兄。」

  他那顆素來冷硬無比的心此時竟在劇烈地顫抖,雙臂也在劇烈地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她那天籟似的聲音再度響起:「茶點在哪兒?」

  *

  燭陰氏那個解決了離恨海禍患的救世主公主醒了!近日上界最熱傳的小道消息莫過於此。

  當年天帝將離恨海一事原原本本昭告天下後,早已炙手可熱的燭陰氏與青陽氏兩族之名又一次紅到發紫。

  聽說燭陰氏只有三萬三千歲的小公主以自身之力力挽狂瀾,拯救天地萬物於水火之中,其後卻因為感染濁氣而被不明所以的上界追殺,最後力竭陷入沉睡。這件事賺了無數神女的眼淚,也讓無數年輕不懂事的神君們對這位公主產生了不該有的嚮往。

  聽說青陽氏那個年輕的鳳君是涅槃重生的上上代青陽帝君,製造離恨海的罪魁禍首之一。他手段殘暴狠毒,利用鳳凰心羽要挾燭陰氏一家辦事,事成後還想深藏功與名。這件事賺了無數神君的暗自欽佩,也讓無數年輕不懂事的神女們對這位似乎厲害到不行的年輕上古帝君產生了不該有的嚮往。

  總歸諸神對這兩族的態度都挺糾結的。

  但無論如何,公主排淨了濁氣,平安醒來就好。

  此刻這位被萬神景仰的公主正用十分優雅的姿勢端坐在椅子上,出手如電,將白玉碟內的茶點吃了個乾乾淨淨,淺啜一口華光飛景茶,她藏在黑紗後的雙眼深情地望向後頭的侍立女仙,嬌聲軟語:「……再來一碟。」

  還要再來一碟啊?這都第四碟了,不愧是救世主,胃口都與眾不同,女仙帶著敬畏的神情繼續去替她拿茶點。

  「阿乙,你吃這樣多不要緊麼?」鐘山帝君擔心地看著她,抬手想摸摸女兒的臉。

  玄乙側頭避開,她不想再被他摸了,一摸他就要絮叨,絮叨著就要紅了眼眶,煩得很。

  清晏在旁低低嗤笑:「四千年不吃東西,看把你餓的。」

  他們也知道她四千年沒吃東西,這又不是一夢千年時有清氣繚繞震盪,怎麼不早些端茶點給她?不然說不定她早就醒了。

  又有一隻手貼在她面頰上,玄乙扭過頭,扶蒼正坐在旁邊,幽黑的眸子頗為關切地盯著她,顯然他也對她這般豪放的胃口有些不能放心。

  她微微一笑,愜意地享受他的摩挲,這截然不同的待遇讓鐘山帝君不由吸了口氣。

  延和宮的門忽然被打開,卻是白澤帝君帶著古庭太堯延霞他們幾個進來,原本就有些喧囂的延和宮霎時間變得吵鬧無比,這個問一句「你怎樣了」,那個說一句「想不到你竟有這樣的膽量」,玄乙被吵得腦殼兒疼,索性一概不理。

  白澤帝君湊過來,剛靠近便察覺到她體內一絲絲極微弱的燭陰龍神的神力,猶如剛出生的燭陰龍神,而她面上也覆了黑紗,想是用了四千年終於成功把濁氣驅趕出神軀,結果身體亦變得分外柔弱,連陰暗屋內的一星燭火也直視不得。

  他難得欣喜地「哦」了一聲,鬆了口氣:「想不到睡純鈞里真的有用!」

  他復又望向扶蒼,見他腰間原本蒼藍通透的天之寶劍已然變得漆黑無光,絲絲縷縷的濁氣在劍身上猶如雲霧翻滾蒸騰,不禁惋惜地長嘆道:「此劍耗費無數方才打造成,只因太過犀利,共工之後未曾有禍祟值得純鈞出動,如今又靠它解決這最棘手的離恨海濁氣,當年鑄劍諸神倘若知曉,倒也算一件喜事。只是……可惜了。」

  純鈞自有靈性,不至於讓濁氣外泄,然而這柄無匹的寶劍再也不能用,怕是生生世世都得塵封在暗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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