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今我來思(上)
2024-05-12 13:48:49
作者: 十四郎
夜漸漸深了,四季如春的天宮,夜風裡卻意外地帶了一絲料峭寒意。
八個月過去,龍公主依然沒有任何醒轉的跡象。
月華如霜,透過半敞的窗,傾灑在如冰似雪的容顏上,扶蒼坐在床邊,用手指細細摩挲她的面頰。
紫紗隔開的外間,鐘山帝君與小龍君仍舊徹夜難眠,事實上,整個上界的知情者,情緒都很低落。鳳凰心羽也救不了的公主,讓白澤帝君束手無策的公主——在諸神眼中,她和隕滅已沒什麼差別。
相比小龍君日漸陰鬱的神色,鐘山帝君每日號哭的淚水,扶蒼的平靜顯得十分異樣,古庭甚至私下裡偷偷安撫過他,傷心的事還是要適當發泄出來為好,一直憋在心中,遲早會發瘋。
他並不傷心,相比當日為了龍公主面對一百二十部戰將的絕望,此時他只感到滿腔的空虛死寂。
天神無夢,在他並不算長的五萬多年的歲月中,僅做過短短兩個夢,每一個都是因為龍公主。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始終那麼短暫,卻已彼此交融神魂骨血般不可再分割,在做了第二夢之後,他心裡已隱隱約約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上一次他猶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夢境變為現實,這次他卻和所有天神一樣,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的氣息一點點衰弱下去。
帝女桑下再也沒有那個寂寞的公主等候,終究,他遲了太多。
突如其來的風把龍公主的青絲吹散開,被風帶來的冰屑散亂一床,扶蒼呼出一口氣將它們拂落——這些日子,上界的態度也隱隱有了動搖,更多的戰將擔心公主體內的濁氣會溢出,好不容易解決掉的離恨海怕是又要在上界還原。前幾日更有戰將們偷偷來找白澤帝君,希望把公主送到下界崑崙山底,山底毒火肆虐,莫說妖類,尋常神族也不能靠近,公主體內的龐大濁氣若能被排在那裡,倒也是個合適的去處。
他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暴跳如雷的鐘山帝君打了出去,他甚至把整個延和宮用燭陰白雪封住,不讓任何雜神靠近。
救世主的名頭始終是虛的,對上下兩界來說,不再讓第二個離恨海復甦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公主的生死,並不重要。
不知為何,想到這些扶蒼反而笑了笑,俯身在龍公主額上輕輕吻了一下。這世間不在意她性命的有那麼多,她卻救了他們,把傷心留給僅有的愛著她的數個悲慘者。他早該知道,愛上這麼自私的公主,得到的傷心一定遠大於幸福。
當初若是沒有愛上她,這些撕心裂肺一定不會有,說不定他還能冷眼旁觀這場鬧劇,甚至親自出手把墮落天神降伏。
她真真的把他從頭到腳都砸碎了,重新拼湊。
懷中八個月來始終癱軟的纖細身體忽然動了動,微弱的讓扶蒼懷疑是個錯覺,他屏住呼吸,眼怔怔地看著掌中冰冷纖柔的手掌又動了一瞬,旋即,她的手指無力地圈住了他的食指。
「……扶蒼師兄。」
極虛弱而輕微的一聲呼喚,像夢一樣,龍公主睜開了雙眼,失神地凝視他。
不是夢。
扶蒼倒抽一口氣,想要說話,一時卻全然不知該說什麼;該緊緊抱住她,可他竟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瞪圓了眼睛。
玄乙把臉貼在他袖子上,冰冷而極度虛弱的氣息,猶如一隻瀕死的小獸。她好睏,好累,好想繼續睡下去。
「清晏……和我父親……」她問的斷斷續續。
扶蒼突地一動,手掌托住她無力的後腦,將她的身體圈入懷中,他的聲音少見地在發抖:「他們沒事,都好好的。你……覺得如何了?」
她面上泛出一絲笑,頃刻間一掃陰霾,又變回曾經那個神采飛揚的小公主。他們沒事,那就太好了。她用盡所有的氣力握緊他的手指,聲音里多了一份久違的俏皮與撒嬌:「那我現在……只想和你在一塊兒。」
把她帶走罷,從此天涯海角,五湖四海,三千景色,他們終於可以實現這個諾言。這次她哪兒都不去了,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們早就該在一處的。
扶蒼把臉埋進她的長髮中,喉中只覺猶如火燒,自私的、讓他愛恨不清的龍公主,那些早已無所謂,正此時,正此刻,他寧願粉身碎骨,倘若這樣能讓她恢復原來模樣
「我好睏。」玄乙只覺無盡的疲憊與虛弱如潮水般襲來,她竭力不讓自己沉下去,發出的聲音卻像夢囈一樣,「扶蒼師兄……你別走……你等我……」
夢一般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龍公主又一次癱軟無力地昏睡在榻上。
扶蒼雙臂收緊,恨不能將她揉進胸膛,眼中的刺痛再也撐不住,化作淚水滾落在她發間。
別睡,快醒醒,他們可以做的事情有那麼多那麼多,可以渡過的時光還有那麼長那麼長,不要讓他形單影隻地在天地間徘徊,那會要了他的命。她若一直不醒,他可以永遠等下去,可一旦給了希望再叫他陷入等待中,那漫長的時光就會變成巨蟒,一圈圈將他勒窒息。
深沉的夜色終於緩緩褪去,刺目的拂曉之光照亮了龍公主蒼白的臉頰,扶蒼看了她很久很久,最後似是下定了決心,將腰間純鈞一擲,巨大的金龍瞬間將她纖細的身體吞入腹內,了無聲息。
今生今世,只此一雙,這是華胥氏的承諾,卻也不只因為他是華胥氏。
她是他心愛的伴侶,這天容不下她,他便帶她去地上;這地容不下她,他便讓自己的神力包圍庇護她。至死不渝。
揭開紫紗,外間白澤帝君已來了,古庭、太堯、延霞……他們也都在,古庭探頭朝紫紗內看了一眼,沒見著那昏迷不醒的小魔頭,不由驚道:「玄乙呢?」
難不成她真被送到崑崙山底排濁氣了?這事不要說燭陰氏另外兩尊不會同意,扶蒼只怕也是寧死不屈的,玄乙被送過去,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扶蒼將純鈞系在腰間,聲音平靜:「我把她放在了純鈞里。」
「你這小子……」這些日子瀕臨崩潰的鐘山帝君再度暴跳起來,自醒來後,一夜之間風雲巨變,囂張跋扈的燭陰氏淪落到牆倒眾神推的地步,在他眼裡,幾乎所有非燭陰氏的神明都是試圖刺殺玄乙的那柄利刃,這會兒連華胥氏也朝他亮出刀槍了。
他正欲將純鈞搶奪過來,一旁的清晏突然冷冷開口:「你給阿乙帶了那麼多劫難,最後還想叫她心愿難平?」
鐘山帝君猛地僵住,雙唇顫抖地望向自己的兒子,清晏卻不理他,目光平靜地注視扶蒼,低聲道:「我都聽見了,既是阿乙的心愿,你便帶她走罷。若有誰敢對此置喙,燭陰氏自會叫他們變得安靜。」
一直沉思不語的白澤帝君極罕見地猶豫了一瞬,低聲道:「你若一直將她裝在純鈞內,遲早她體內的濁氣會將這柄天之寶劍徹底浸染,時間久了,興許你也有被濁氣感染的風險,你……確定要這麼做?」
他明白扶蒼這樣做的目的,讓玄乙留在上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誰也不知她體內的濁氣會不會突然在某天爆發出來,而燭陰氏和上界的針鋒相對,也終究不能繼續下去。離恨海的陰影太厚重,需要時間來沖刷,所謂「救世主」之名,唯有在她把隱患徹底帶走後,才能被真正坐實。
扶蒼輕輕在純鈞上拍了拍,能夠察覺到主人的決絕,天之寶劍發出低沉的嗡鳴,帶著幾絲悲壯,幾分堅決,顫抖不休。
這樣最好不過,純鈞的覺醒由她開始,也在她結束。
眾多目光的注視下,扶蒼緩緩步出延和宮,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追來,卻是古庭,他神色複雜地一把按在他肩上,過了許久,面上卻露出一絲希冀的微笑,低聲道:「還記得咱們幼年時,我說的那些胡話麼?等哪天我成婚了,咱們喝上十天十夜也不停。雖是胡話,卻也出自真心。我和延霞……萬年之內便會成婚,到時候,一定要帶著那小魔頭一起來喝酒。」
一萬年,她一定會醒。
扶蒼默然頷首,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反身握緊純鈞,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