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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似情非情(下)

2024-05-12 13:48:47 作者: 十四郎

  沒一會兒,便見綠琉璃橋上款款行來一位身著玄黑色華貴長衣的神君,隨著步伐,額上的火紅寶珠也微微晃動,往日披散在身後的長髮,今日卻用金線繞了根辮子,搭在肩上,下面墜了精緻的瑪瑙鳳凰。

  腳步聲漸近,少夷的聲音驟然響起:「見過先生。」

  身份暴露了,他居然還管自己叫先生。

  白澤帝君看著他面上沉靜而深邃的神情,這張臉又熟悉,又陌生,上回太震驚,他走得也太快,自己沒能仔細看看他,自知道少夷的真正身份後,他回想往昔明性殿之事,越想越覺這個弟子行事滴水不漏,他竟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當年收他當弟子,倒是因著青陽氏太過神秘的緣故,少夷進了明性殿,他也曾刻意觀察過一陣,除了風流倜儻外,其他皆是中規中矩,毫無亮處,加上後來有了扶蒼和玄乙兩個行事鮮明的弟子,他就再也沒注意過少夷。

  眼前這張臉與藍皮冊子上意氣風發的青陽帝君終究還是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為數百萬年漆黑無聲的煎熬,使得他身上再無一絲一毫的銳氣,盤根錯節的一切複雜都被藏在最深處,一丁點兒也不顯露。

  少夷與長御相鬥時,自己年紀還不大,其時的鐘山帝君何其囂張狂妄,與如今的天差地別,青陽氏硬生生從烏雲蓋頂般的燭陰氏名頭下面擠出一片盛名,並不止因著那場驚天動地的帝君之爭。

  老實說,他的作風自己並不大歡喜,還有點討厭,可他如此精密的籌劃,卑鄙而又冷酷無情的推進手段,在眾神的眼皮子地下幹了這麼件驚天動地又無聲無息的大事,實在是不簡單,不愧是青陽氏的第一帝君。

  

  白澤帝君一時忍不住,埋在心裡許久的問題脫口而出:「涅槃重生是什麼感覺?」

  少夷微微一愣,隨即卻失笑:「現在說這些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好罷,確實有些不合時宜。白澤帝君朝殿內指了指,又道:「那就做些合時宜的事罷。」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這位上上代青陽帝君。

  可惜他想從他眼神里看出些許端倪的企圖落空了,這位青陽帝君少夷進殿後十分隨意地顧盼一圈,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鐘山帝君身上,看了一會兒,他又笑了。

  「這件事處理的法子,是先生想出來的罷?」少夷指尖慢悠悠地搓著辮子上的瑪瑙鳳凰,對清晏冰冷的目光全然未察一般,「離恨海之事已解決,剿殺墮落天神的荒唐旨意也撤了,先生卻連著給我發了幾百封信,所欲何為?」

  白澤帝君想了想:「你既然來了,自然明白本座的意圖,本座以為,這正是帝君願意出手的意思。」

  他完全可以不來,心如鐵石,徹底撒手,憑藉他那樣無可匹敵的帝君神魂,燭陰氏想報復也難,但既然來了,總歸是有些不一樣的。

  少夷啞然失笑,不錯,他確實來了,說的有道理,他居然無言以對。

  他行至榻邊,指尖在鐘山帝君胸前輕輕一划,破開已被血冰凍硬的黑色戰將裝,低頭隨意看了看上面那個深邃的血洞,復而扭頭看了看清晏,緩緩道:「父親體弱,先前的兩根心羽令他疲憊,送帝君與小龍君回鐘山時已將心羽收回,早知如此,倒還是留著的好。」

  清晏沒有出聲,把旁人耍的死去活來不正是這青陽氏的作風?

  金青色的璀璨光輝在少夷周身蒸騰而起,他摸向心口,取出一團更加柔和明亮的東西,細細地、一點一點地將它刺入鐘山帝君胸膛,一面又道:「我到如今也只生出五根心羽,看樣子要全用在燭陰氏身上了。」

  白澤帝君疾步走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中那團光輝,就連他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天上地下最珍貴的物事,向來只知道它可以瞬間救助任何瀕死的創傷,想不到救命的東西竟也能被少夷弄成要挾的東西。

  再生神力聚集在掌中,被他灌入鐘山帝君的傷處,帝君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少夷又以指尖在胸前一牽、一絞,看不見的心羽結系瞬間切斷。

  他在被褥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隨即笑吟吟地望向清晏:「上回應承青元大帝的一根心羽,因著他被小泥鰍殺了,終究沒能給出去,巧的很,小龍君,該你了。」

  清晏眯起眼,一個字一個字道:「去救阿乙。」

  少夷眸光流轉,搖了搖頭:「她的情況,我救不了。」

  白澤帝君重重吸了口氣,到底忍不住插話:「……真的救不了?」

  少夷淡道:「我既已來了,又何苦說謊。」

  能救的話,早在她被扶蒼重創後的那次相遇,他便救了,不至於還特特再跑來天宮,被小龍君充滿殺意地瞪著。

  清晏聲音更低:「既然如此,為何是她?」

  白澤帝君亦道:「你若將此事提前告知本座,事情也不至於此。」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澤帝君一眼:「先生,倘若這四野八荒所有的神明都用天地浩劫的名頭逼著你去送命,你去不去?」

  呃,這個嘛……白澤帝君沉吟良久,卻聽他又道:「我若奪了你收藏的那些寶貝,你做不做?」

  竟然要奪走他的摯愛!白澤帝君一臉深沉:「……做。」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白澤老兒。清晏簡直看不下去了,他就這樣爽快地被套話?

  少夷悠然道:「先生也明白這個道理,即便我提前透露,最後事情還是會變成這樣,興許還要更糟。總歸這件事要有燭陰氏去做,到最後或許三個燭陰氏都進去,三個都隕滅,又或者三個都墮落成魔,那情形先生也不大樂意見到罷?」

  不錯,確實不大樂意看到。白澤帝君一面點頭,一面正色抬眼看他:「所以你就讓玄乙獨個兒進離恨海?既然責任亦有帝君一份,帝君何以袖手旁觀?」

  少夷笑意淺淡,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清晏聲音陰冷:「你既然救不了阿乙,便速速離開,我不需要你的心羽。青陽帝君少夷,待我即位鐘山帝君,必向帝君你討教。」

  這還得了!他們又想弄出第二個離恨海嗎?白澤帝君咳了一聲,方欲想個法子勸阻,少夷卻忽然溫言道:「我這最後一根心羽,並不是為了救你才給你。」

  自進了延和宮後,他第一次朝玄乙那裡望去,目光在她沉睡而無邪的面上一觸即離,又落在榻邊扶蒼身上,與這位神色平靜的白衣神君對望了片刻,方才收回視線,又看向清晏。

  「所以不用謝我。」

  少夷微微一笑,出手如電,在清晏左肩傷處上一彈,不擅長忍耐疼痛的燭陰氏小龍君立即面色發青地捂著傷處不能動彈。

  金青色的璀璨光芒再度閃耀,第五根鳳凰心羽從後背插入清晏的背心,劇痛令他汗出如雨,嘴角死死抿緊——這模樣讓他看上去與長御更多了數分相似處。

  小泥鰍真的沒說錯,他什麼都沒忘記,就連本以為已模糊的長御的臉,都那麼清晰,或許也因為小龍君原本就與長御十分相似的緣故。

  他以為自己會趁此機會好好看看這張臉,他和長御是半生的勁敵,最後他殺了長御,自己被困離恨海數百萬年,淵源之深三言兩語根本說不完。

  可他卻想起另一張同樣咬牙忍痛一聲不吭的臉,那個蒼白的公主,他記著她快要被咬爛的嘴唇,還有因著心羽結系,自己也在劇痛的唇。

  她對他的影響,永遠比想像中要巨大。

  鐘山帝君的隕滅會帶來什麼後患,他並不關心,只要有一個燭陰氏活著,讓戰神血脈延續下去就可以了。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他真的從窮桑城趕來天宮,把僅剩的兩根鳳凰心羽大方地送出去,會這麼做,大約只因為他這會兒樂意挽救她的絕望,樂意替她保住她最重要的那些。

  她的絕望全是由他帶來,他也從未想過要給她希望,甚至有過衝動,想將她親手扼死在掌中。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又一次把她交還給光明,讓她回到希望中。若一定要說個理由,或許是他這墮落而沒救的傢伙因為當久了看客,終於也稍稍入了戲罷?只是,他永遠不會入戲太深,更不會太久,此時此刻的樂意能夠持續多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下可以安心了罷?接下來,無論是隕滅也好,墮落成魔也好,一睡不醒也好,醒來後繼續做神女也好——他這殘忍的傢伙都不會再過問,他不會再任由她來打擾自己,也絕不會去打擾她的兩情相悅,烈焰與寒冰的碰撞,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這一份虛無縹緲的、他從未想過要攫取、也從不相信的情意,總有一天會消散在神族漫長生命的時光中,在他早已爛熟於胸的放縱而光輝的生涯里,它實在什麼都不是,什麼也不會是。

  一粒汗水從額上滑落,連種兩根心羽還是讓他感到吃力。少夷絞斷心羽結系,轉身便走:「我告辭了。」

  白澤帝君一路行到殿門前,憋了許久的他到底忍不住又問一遍:「涅槃重生是什麼感覺?」

  少夷忍俊不禁:「先生的問題還是這麼多。」

  他負手四處漫看,那些盛開在天宮裡的永不凋謝的花兒、琉璃橋、水晶柱。一模一樣的藍天白雲,一模一樣的風與土地——所有的一切,在神界清氣環繞下,都沒有絲毫變化。

  可還是什麼都不一樣了。

  他的神魂和心還活在數百萬年前,他的執著把他留下,在同一片天地里,他是世間最孤獨者。

  少夷緩緩開口:「凡人有個詞,叫物是人非,先生一定聽過。涅槃重生的感覺,只有物是人非。」

  白澤帝君思忖片刻,一時倒也有些無言,因見他邁步欲走,他便又道:「帝君,此事一定會原原本本昭告天下。」

  少夷摸了摸下巴:「如此我倒要多謝天帝陛下與先生的成全。」

  白澤帝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帝君這傷害後又放棄所愛的行徑,日後莫要後悔便好。」

  所愛?少夷但笑不語,四野八荒,天上地下,他的所愛與摯愛,從來只有自己,哪怕他的孤獨深不可測,也不會沾染一絲「情」的塵埃。

  涅槃重生的青陽帝君反身踏上綠琉璃橋,玄黑色的身影慢慢遠去,消失在淡黃濃綠的天宮深秋色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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