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回:與君長訣
2024-05-11 11:05:06
作者: 斐什
葉裔勛和單餘姚同處在書房之中,離上一次相見又過去了許久。裔勛默默地凝眸餘姚,她還是曾經那般模樣,似乎絲毫未曾改變過。她的一顰一笑皆令他沉醉,她是多麼美好的女子哪!他瞧得出今日她精心打扮過自己,這個傻丫頭……無論她是個什麼樣子,在他心中永遠都是獨一無二!
餘姚逕自坐到大木桌後面的椅子上,占了原本屬於裔勛的位置,逼得他只好站在對面注視自己,她索性迎上他的目光眈了回去。
他的確已開始衰老,就算腰身再怎樣挺拔,鬍子和頭髮再怎樣修飾,也掩蓋不住他黯然失色的神態。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鐵灰色緞子面長褂,袖口和領口處皆繡著祥雲樣式,腳踩一雙瑞蚨祥的墨藍色千層底兒,露出來一截兒亮黑色錦面袴褲和雪白的尼龍襪。
「你這是賦閒回家就摒棄了那洋派的西裝革履?」餘姚雙肘擱在桌面上拄著臉頰,打趣地問道。
裔勛沒有回答她而是追問她:「你帶著卡爾來葉家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
餘姚就知道他會是這樣,她幻想過無數遍這個場景,等到事情發生時卻連一絲新意都沒有。她不該抱有期望,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她慢條斯理地從身上取出幾樣東西擺放在桌面上。
「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因為過了今天只怕就沒有機會了。我……答應了卡爾的求婚,他要帶我去往美國生活。」她控制隱忍著自己的情緒,她不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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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裔勛的頭頂仿佛瞬間被雷劈了無數下,劈得他跌入深淵萬念俱灰。他為她設想過無數條出路、退路、轉折、希望……唯獨沒有算準她會離開上海灘,她要離開中國去往世界的另一端。那陌生的國度陌生的種族,教他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卡爾他,他不是定居在中國的嗎?他在中國已生活一二十年,這怎麼說走就走?就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嗎?小日本他不敢動歐美等國,卡爾他一個洋人在租界裡不會有危險!你和他在一起也不會有危險,你相信我!」裔勛幾乎語無倫次,他就差懇求她不要離開。
「就算沒有這場戰爭,我想我也會走的。因為你我捨不得離開這,也因為你我必須離開這。不然我永遠都會活在你的影響之下,你知道你對我來說是長輩是老師更是愛人。既然我們夫妻緣分已盡,上蒼又派卡爾來到我身邊……我想我該和他到一個新的環境重新生活。」她握緊桌子上那條泛黃破舊的帕子。
餘姚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裔勛的身邊,「你和周夫人之間還好嗎?她應該比我更懂得你吧?我想你應該很喜歡她,你們倆才能從詩詞歌賦談到生命頓悟。她的格局、眼光、心胸都比我高大,我知道你不是好色之徒,曾經你為我和整個葉家作對,現在你為周夫人做什麼我都可以理解。一生只愛一個人好像很難做到,我小時候很愛欒鳳傑後來又很愛你,我想以後我會好好去愛卡爾……」
她還是不爭氣地流下眼淚,她在他面前總是掩飾不好自己。
裔勛閉緊著雙眼,他早就後悔把餘姚給推出去。這四五年他過得形如枯槁,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念她。可是謊言已到如今這個地步,這場戲總得唱完才能下台。哪怕再讓他選擇一次,他還會義無反顧的與她分開,放了她還給她自由!
他最最不應該的是遇見她,納了那么小年紀的她為妾室,阻礙了她一輩子的命運。她原本可以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平凡男子結婚生子廝守終生……
「我和周夫人還好,畢竟葉家能有今日全仰仗她的扶持。我們之間的事已經過去太久,日後你要和卡爾好好生活,你心意已決我也只好祝福你,去了那邊就和他生個孩子吧。」
「嗯?」她恍恍惚惚的以為是自己聽錯,「你在說什麼?」
他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不該這樣勸籍她,這樣只會讓她心存懷疑。
他快速轉移談話的方向,試問道:「不然我和周夫人做東請你和卡爾吃頓飯,就當做我們為你們踐行?」
「不需要!」她才不要和周沈秀同桌吃飯。
她拿過手中的帕子往他手中一塞,「你瞧瞧這個你還認得嗎?這是我當年丟掉的那個,為著它鬧出好多事端。這帕子竟然是被卡爾撿走的,他珍藏了好多年,直到這一次他才拿出來還給我。」
裔勛握著那隻手帕,陷入深深地回憶中,看來有些緣分冥冥之中自由定數。他也終於明白餘姚為什麼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和卡爾走到一起。原來卡爾那犢子老早就打起餘姚的主意,他對卡爾又放心不少,同時內心的妒忌之火又增強了一大把。
餘姚轉身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個摺子,「這些是這幾年你陸續匯給我的錢。我花掉一部分用在余橋的身上,剩下的這些我都還給你。我不是那麼有骨氣,能做到不花你一分錢,但是以後也用不上這些了……我把蓴鱸書局的一半兒股權也送給愛佳。要走就走徹底一點,唯有我哥哥那邊煩請你們葉家幫忙帶看一眼。」
餘姚在和裔勛劃清界限,劃清他們倆近二十載的愛恨糾葛。他為她準備的房產、積蓄、買賣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可笑,她已不再需要,已經有更好的人為她遮風擋雨護她餘生周全。他……葉裔勛已經沒有用處,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她要徹徹底底地把他從生命里刪除掉。
葉裔勛你成功了!這四五年間你下的一盤大棋終於在這一刻見分曉,你徹徹底底的贏了,你卻永遠永遠地失去單餘姚。他在腦海里一遍遍質問自己,你欣慰嗎?你開心嗎?你覺得值得嗎?
「好,我都收下,你可以放心的走。」他艱難地擠出笑容。
好像所有的話都已說盡,他們倆就那麼靜默地對視而站。俄頃,她指了指門外,「我得出去了,卡爾他還在等我……你保重身體,少喝酒少抽菸,你為葉家操勞了一輩子,以後的日子什麼也不要再管,你該想想清福了!我……我走了!」
她快速走到門口想把門打開,卻聽身後裔勛急促道:「小姚!」
餘姚不敢再轉過身,只停在原地「嗯」了一聲。
「我和你一併出去,我有話要對卡爾講。」
裔勛快步跟上來打開房門,他們倆一前一後走進客室來。
卡爾早就如坐針氈,愛佳也早就陪笑到臉酸。他們倆見葉裔勛和單余橋齊齊地走出來,都不明就裡的跟著站起來。
「葉老爺!」卡爾向他欠了欠身。
葉裔勛盯住卡爾,赫然鄭重地撩起長褂前襟兒,向前邁了半步,再微微欠身雙手抱拳道:「卡爾先生,單餘姚她就託付給你了!」
餘姚釘在原地呆住了,這一幕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葉裔勛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卡爾趕緊彎下腰雙手扶住葉裔勛的手,「葉老爺,你不必如此,我定會待餘姚全心全意。」
愛佳在一旁開始抽泣,可能全家只有有她了解一點老爺的良苦用心。
「餘姚,其實……」愛佳突然插嘴道。
裔勛雙眼瞪住愛佳,厲聲道:「秦愛佳,你閉嘴!」
愛佳被老爺嚇得不敢再言語,裔勛已立起身子站好,「既然餘姚把蓴鱸書局那一半股權都贈與你,日後你就好好經營吧!」
餘姚好像還在夢境中游離,輕聲道:「對,我的那把書局鑰匙會放在余橋那裡,你去的時候記得管他要回來。」
該交代的該講明的該囑咐的都已說完,卡爾和餘姚也該離開葉家了。他們互相道了別,裔勛眼睜睜看著餘姚走出葉家,他的腿腳不知怎麼又跟著追趕出去,「等等——」
「你們要坐哪一天的船走?我……讓我去送一送你們吧!」裔勛帶著懇求的語氣。
卡爾和餘姚都沒有想到葉裔勛會提出這樣的請求,他們倆面面相覷互相點了點頭。卡爾客氣道:「葉老爺,我們是西曆十月十五日一早的輪船,在是法租界那邊的碼頭啟航。」
葉裔勛的心頭又是一沉,那種絕望之感蔓延全身,他們偏偏定在十一月十五日走?他的心中除了悲嘆也已麻木,他硬著頭皮承諾道:「那日一早我一定趕到,我一定為二位送行!」這是他對餘姚做的最後一個承諾,他一定要看著她登船離港。
餘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葉家,她的身後是葉裔勛孤獨的身影,他的眼神一直跟隨著他們的汽車遠去,直到汽車消散在夜幕之中,可他仍不肯回到屋子裡去。
愛佳取過外衣走出來為老爺披在身上,「爹,天兒冷,您還是早些進去吧。」
「好。」他這一個「好」字才剛出口,緊接著就噴出一口鮮血。那鮮血霎時濺在他自己和愛佳的衣服上。
葉裔勛到底是撐不住了,他癱軟地倒在地上,嚇得愛佳嘶聲大喊,「爹,爹!啟涏你們快點出來,爹吐血啦!快點叫大夫來啊!」愛佳伏在他的身旁淚眼婆娑,「爹,你這是何苦啊?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出來啊?」
裔勛堅持著最後口氣拽緊愛佳的袖口,「不要讓旁人知道,爹,爹求你……」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再也沒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