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清夜捫心
2024-05-11 11:03:19
作者: 斐什
單余橋仿佛沒有聽到妹妹在講話,他的兩隻眼睛放著無饜的光,全神貫注的盯著茶几上那堆錢財。他貪婪的覬覦著那些錢票,看著趙曉霞數過一遍後仍覺不夠過癮,又把它們奪到自己手中再數上一遍。他吐口唾沫潤濕一隻手指,然後再去捻開錢票,周而復始重複多次。
趙曉霞更是把金銀首飾都戴到自己的身上。金鐲子和金戒指的尺寸偏小,她捅捅咕咕半天沒有塞進去,只好眼睜睜作罷;還有兩根玉簪子用不上,因近年來跟隨西方潮流,梳鬢的女子越來越少。唯有兩串項鍊可掛在脖子上,又在手中把玩著一對耳環,欲要戴在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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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雖然這些都是你用過的舊貨,我就拿回去勉為其難的用用吧!那麼多尺寸不合適的,日後我再掂量是換是當總歸能湊合使使。」
餘姚的面前慢慢煙霧繚繞起來,她只覺一陣陣眩暈向自己襲來。她本以為余橋是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卻不曾想他竟是這樣的釜底抽薪,自己根本就是在養癰成患!
「我乏了,你們且回吧。」她只想快些回屋子裡歇息。
趙曉霞忽然大跳起來,「姑奶奶,姑奶奶你等等呀!」
餘姚蹙眉厭煩道:「你還想幹什麼?」
「姑奶奶,這春天裡風大,我這皮相又受不住風吹日曬,您瞧我這張臉都皴了,余橋說您有許多雪花膏呢!您能不能舍我兩盒擦擦,現在您身邊也沒個漢子傍身,我這和大爺也算是新婚燕爾……」
「趙曉霞,你不要得寸進尺!」餘姚再也聽不下去。
她跑回到自己房中,把梳妝檯的瓶瓶罐罐橫掃一空,一股腦丟在趙曉霞面前,「拿去!你們倆現在就走!」
余橋登時不樂意起來,臉紅脖子粗的叫囂道:「我告訴你單餘姚,你做人要講良心否則要遭雷劈的!當年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去讀書……我花你倆錢怎麼了?你像打發叫花子似的摔摔打打,曉霞雖年輕好歹你敬她一聲『嫂子』,人家可是口口聲聲叫你『姑奶奶』呢!」
他拉起趙曉霞憤怒道:「曉霞我們走,不要在這受她的氣!」
二人抱起大包小包丁點未落全部捧走,末了趙曉霞還不忘順走她兩個茶杯。他們倆大搖大擺的走出單家,落大的房屋寂靜下來空曠的像塊墳地。
老阿媽一點點蹭到她身邊來,「小姐……」
餘姚方才回過神來,「梁媽,你有何事?」
「我家中有事……」
餘姚已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自己再付不出她的工錢。
「梁媽,你要是現在離開也可,不用再等至月末。」
那梁媽似乎早有準備,得到餘姚的應允,迅速回到屋子裡,拎起預先打好的包裹匆匆離開單家。老人家這是看透了這家人的面目,這種是非之地她趁早離開才是上策。
這下子整個房屋裡徹底清淨下來,她把房屋裡里外外清掃一遍,又把家具重新規整擺放妥當。她每日只有下午去趟菜市場買些鮮蔬回來,餘下的時間全部泡在書房裡寫寫畫畫讀讀書。
當然,她已把那張世界地圖從牆上扯了下來,她不要再有那種精神的寄託。她已好多年沒這麼清淨的生活,好像只有最初跟隨葉裔勛的那幾年,她才過過那樣平靜的日子。
一日,她在浴室里洗臉,恍惚間抬起頭,見那鏡中人的皮相已變得有些鬆弛。是啊,她已過了三十歲,時光不留情面的在她的臉上劃下痕跡。現在已經是民國多少年?「九一八」已過去了多久?她來到上海又有幾年了?
餘姚想起趙曉霞譏諷她的話,她仗著自己十七八歲的年紀倚小賣小,可自己也是從那時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去年,李木嵐還說她像是廿出頭的女子,蔣俊和雷立也向她說過同樣的話。可是鏡子裡的那個人真的只有廿歲嗎?那一定是自欺欺人的。那些哄小女孩兒開心的甜言蜜語,她也愛聽,她也願意相信。
她曾經向秋溶講過,自己的後半生註定慘澹,好像這個預言已提前許久出現。餘姚洗好臉回到屋子裡去裝扮自己,裝扮好以後她又朝鏡子裡的那個人笑笑,她還算是美的吧?
她去往書房打開無線電,裡面傳來了周璇的歌聲——
五月的風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兒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兒確有知
懂得人海的滄桑
它該低下頭來哭斷了肝腸
……
門鈴在這時響起,她不由得心悸起來,她不願再見到單余橋和趙曉霞。她從窗子向外眺望,看見門口是秦愛佳的身影,頓時鬆了口氣忙不迭的去為她開門。
「這老媽子偷懶去了不曾?還教你親自來開門?」秦愛佳走進來笑說道。
餘姚敷衍道:「我家那位老阿媽鄉下家中有事,她向我告了一段時間的假。」
秦愛佳在家中待得憋悶,她還沒尋到稱心的職業,就偷偷跑過來找餘姚解悶兒。他們葉家本就是從北面遷來南方的,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可走動。起初秦愛佳也想和秋溶交好作伴,可秋溶的愚鈍婦人做派又不入她的眼。她們總是說不到一塊去,愛佳講東秋溶偏說西,秋溶認死理愛佳講變通,總之二人磨合時間越長,愛佳就越不待見秋溶。
秋溶這幾年總是一人深居在宅邸中,也是很孤獨寂寞的。她終於盼回來秦愛佳與自己作伴,內心是無比的高興。她沒了在東北老家時的種種顧忌,一門心思熱心腸的撲在愛佳身上,可往往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她咂摸許久得出一個結論,秦愛佳還像當年一樣從骨子裡瞧不起她的出身。
「小姨……餘姚你是不知道,咱家那位大少姨奶奶就是一個晚清的老迂腐,當年她進葉家門時啥樣現在還是啥樣,這麼多年一點變化都沒有。我實在是與她相處不來。」
餘姚笑著勸道:「那平日裡你多和啟涏玩鬧就是了。」
「啟涏是個什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整日提籠遛鳥悠哉悠哉,在東北老家時就是那個樣子,我們去了法蘭西依舊是那樣,現如今來了上海照樣是那樣!我爹娘也勸了我好些年,說他戒了大煙戒了耍錢又不再去逛窯子,我們倆又得了一個女兒,這輩子就這樣湊合著過吧。他雖窩囊些好歹也算是敬我的。」
「說來我也是慚愧,到現在也沒見著你的女兒。有機會你把她領出來,我去給她買吃的。」
「秋溶說你不大喜歡孩提,我也就沒往這邊帶。」
原來秋溶還是念著她。她想起多年前,秋溶抱著紅年去往小公館看望她,那天她一眼都沒瞧紅年。那時候她剛剛被滿山紅迫害痛失骨肉,自那時起她就不大愛與孩提親近。這麼多年,她對三個孫少爺也總是保持著距離。
「你女兒叫什麼名字?」
「她祖父給起的叫葉朝兮,乳名是我爹給起的叫小兆。我不大為她操心她很聽話的。」
秦愛佳和餘姚扯起家常,餘姚是頂煩聽到這些話,尤其這些話還都是葉家的。
「餘姚,你知道嗎?我聽說鳳傑姑爺家裡的雙親,這兩年接連都過了世,鳳傑姑爺和他的兄長也分了家。他們最近在盤算想法子南下,要帶著一家人來上海投奔老爺呢!」
「二房全家人都要過來嗎?」
「餘姚,你這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二姨娘她前不久……去了,是花柒給她送的終。他們娘倆孤苦伶仃守在咱家老宅里,咱們陸續都走了,『滿洲國』再成立,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施芸感念花柒替她盡了孝道也想把她帶過來,或許還能盼得二爺的下落。」
「那你知不知道範大志和環櫻的下落?」餘姚心念起故人。
「你的那倆忠僕好像是結了婚,還在咱家老宅里看庭院呢!這幾年都是鳳傑姑爺一直在照拂他們。」
餘姚欣慰的差點落了淚,她聽到范大志和環櫻有了結果實在是高興。
「他們來了也好,你們一家人也可團聚。北面一直不太平戰事亂鬨鬨的,這上海灘還算風平浪靜,你瞧在租界裡夜夜笙歌,我都快要忘了咱們當初是為何而逃離東北的。」
「美食甘寢偷安旦夕!餘姚,我想和你做點小買賣,你看怎麼樣?」
原來這才是秦愛佳今日來登門的原因。
「愛佳,你還是去洋行里碰碰運氣,總拘泥於閨閣實在是耽誤了你。何況我……沒什麼本錢與你做買賣,前不久棠檸還想讓我入股曉南閣呢!」
「餘姚,你有所不知,前幾天我去洋行里坐了幾天的班,發現我做不來那種循規蹈矩的差事。我猜到你會有顧慮,你放心我是以我個人的名義,用的也是我娘家給我的錢。你若沒本錢就當是我先僱傭的你,後期我們再慢慢分帳。我也不指望能成就什麼一番事業,我就是想找點事做。」
「那也不可!你和我暗暗往來已算不合規矩,咱們再在一起做買賣,你在葉家怎好做人?使不得使不得!」
秦愛佳拉著她的手,「餘姚,我是真心敬你的。自打你做起葉家的當家姨奶奶,葉家哪樁險事危事不是你撐過的?你和老爺之間的感情,我們這些小輩兒沒法插嘴說些什麼,但是你在葉記商行耳濡目染那麼久,又在這上海灘的洋行里薰陶點時日,你總歸是能擔起一個店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