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後來的北京

  我們誰都沒想到，爸爸下葬後，家裡的第一個玩笑是媽媽開的。

  那是在爸爸下葬當天的下午，我們送別了所有親友之後，終於把房間打掃停當，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整理著爸爸的各種卡和證件。這時有人敲門，我隨意說了一句：「這個時間，誰會來敲門呢？」

  媽媽如往常在家時一樣，頭都沒抬的說：「誰知道啊，可能是你們的爸爸回來了吧。」

  其實敲門的是大姐夫，他到樓下超市買飲料而已。我們聽媽媽這樣自然的回答，就像每次有人敲門時，她淡定自若的猜測是哪個人到家了，有時她會說：「你二姐兩個小時以前打電話說要回來，估摸著這會兒敲門的是她」、「奎子下班了，這肯定是今天外面沒飯吃，他才這麼早跑回來了」、「快開門去，你爸爸回來了」······媽媽十有八九能說對，我們知道她還沒糊塗，不至於這麼快就會忘記爸爸早上剛下葬，她只不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念，像是個玩笑般的，輕鬆的一筆帶過。

  我們也都意會了，回報媽媽一個輕鬆的笑容。不管怎樣，陰霾總會散去，接下來的生活，總要輕裝上陣。

  我在家裡過完爸爸的頭七後帶著辰辰回到北京，房間已被提前回來的小楓收拾回原狀，再也找不到爸爸曾經來過的痕跡。生活日復一日，沒有變好或變壞，一如平常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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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一個夜裡，辰辰突然發燒，我替他檢查時發現，他的喉嚨里有兩個紅點，當時正是手足口病高發期，小楓說：「我們馬上去醫院掛急診吧，萬一是手足口的話，也好趕緊治，千萬別耽誤了。」

  我的某個神經一下子被碰觸了，我說：「我不去，我不去醫院，我不掛急診！」

  小楓知道我怕什麼，他說：「你別這樣，咱們掛急診也是兒科急診，你快給自己和辰辰穿好衣服，我這就去開車。」

  車輛進入熟悉的煤渣胡同，我們抱著辰辰到急診大樓時，我再次看到走廊里那些把被褥鋪到地上的人們，我不知道幾個月前看到的那批人還在不在了，是否和我爸爸一樣，也離開了人間。我不敢看那個輸液室，不敢看那走廊，我怕我觸景傷情，回憶就會湧上心頭。

  醫生給辰辰檢查了一下說：「放心吧，孩子只是感冒了，不是手足口病，吃點藥就好了。」

  那一刻，我懸在心頭的石頭落地了，我不僅怕手足口病，也怕不能離開醫院，我討厭這裡，討厭白天時永遠都摩肩擦踵的人群、討厭窗口上方顯示的數字和人名、討厭做每一項檢查前都要跑上跑下的繳費拿結果、更討厭在這裡人們臉上的無奈和絕望！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害怕，在爸爸生命的最後30天裡，我跑遍了醫院，再也不想來了！

  回家的路上，小楓說：「你就是太緊張了，孩子有病肯定要趕緊來醫院啊，你看今天咱們來了，孩子沒事也放心了嘛。」

  其實我並不是緊張，我只是在那段時間太敏感，容易激動，我儘量把自己包裹起來，想有一個恢復的過程。然而自己給的保護層哪有那麼堅強，生活中隨意的一個小畫面，都會把我打敗。

  比如說有一天曾經的領導周老師約我吃午飯，我按照老路線，坐地鐵到達國貿，步行到過去上班的公司與周老師匯合。走到樓下時，從前上班的感覺又回到我身上——國貿寫字樓是北京首屈一指的頂尖甲級寫字樓，這裡上班的人們通常有光鮮亮麗的精緻妝容、衣品高端又時尚，嫣然笑語當中，隱藏了多少個躁動不安的靈魂。我看著身邊的人們，午間將至，他們手裡托著一杯咖啡，邊走邊用外語交流，經過我時，身上的香水味很高級。我再低頭看看自己，穿著休閒鞋牛仔褲和厚外套，與這裡仍舊露出纖細小腿的白領們格格不入。我想中午的寫字樓電梯必然擁擠，於是打電話給周老師，告訴他我在樓下等。

  那已是將要入冬的季節，我站在樓下曬太陽，無聊當中發現樓下朝南方向的花圃中，月季花開的依然旺盛，它們仿佛在用自己妖嬈的身姿和怒放的姿態向世界宣告：瞧，我們身在國貿，這裡的地氣兒就是這麼暖！這時，我看到月季花圃的邊緣上，坐著一位老人，他身後背著一個麻袋，袋子裡裝滿了空飲料瓶，手上臉上都是歲月雕刻的褶皺。老人也許是走累了，也許是看到那裡有半瓶飲料，那飲料多半是剛才有人坐在這裡喝，走時忘記了的。這位撿瓶子老人黝黑的臉上表情很可愛——他用眼睛先偷偷瞧一眼別人，發現並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又悄悄的靠近那半瓶飲料，拿起來研究了一下瓶蓋，慢慢擰開，輕輕品嘗了一小口，又眯起眼睛看看經過的人們，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也許第一口讓他知道，這飲料並不像碳酸飲料那樣「刺激」，第二次喝時，他把瓶子舉高，「咕咚咚」幾口就喝完了。他暢快的把瓶子扔到身後的麻袋裡，站起身來，離開此時還囂張盛開的月季花，走進充滿香氣的人群里。

  我站在那裡，被這位看上去不如意卻很樂觀的老人感染的五味雜陳，曾經很害怕看到這樣的景象，每當遇到流浪的或乞討的老人時，總覺得他們可憐，而我除了掏一點錢之外也無能為力，他們又總能使我想起我的父母，很怕將來有一天，萬一我們不爭氣敗光了所有，害他們流浪街頭，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而如今，我的爸爸就連流浪街頭的福氣都沒有，他早早的，就離開了。我低頭笑笑自己想的太多，眼裡早就濕了，抬頭卻看見周老師沖我招手。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周老師關心我接下來要不要再找份工作，想做什麼類型的工作等等。我搖搖頭，依然沒什麼想法。突然就明白了古人為什麼會有「守孝」、「丁憂」之說，因為即便再公務纏身，親人逝去後的憂傷不是一個頭七或百天就能撫平的。但今天的時代不同了，快速發展的社會不再允許我們停留在原地，流逝的時間不停的催促著我：再不出去工作，小楓的壓力會更大的！

  那天我乘地鐵1號線回家時，等了好幾趟地鐵都擠不上去，每次車停靠後，裡面蜂擁而出的人群把我擠到一邊，站台上的人們又早已如沙丁魚一般聚集進去，看到裡面的人頭，我實在沒有勇氣。這時，列車的關門提示響起了，一個女孩快速跑下樓，她趁著車門關閉的前一秒，使勁用頭頂開車裡本就沒有縫隙的人群，腦袋先進去後，她又把身體向里擠，車門關閉的瞬間，她把位於車外半空中的包也收了回去，順利的趕上了這般地鐵。

  我在一邊看的目瞪口呆，雖然地鐵上的擁擠每天都見，但這麼厲害的女孩我還是第一次見，於是，下一班地鐵來時，我也鼓足勇氣，學著女孩的樣子乘上回家的路，我發現，只要我敢去拼命往裡擠，裡面的人們不會真的站在原地不動，能不能讓一讓，他們總要挪動一下再說的，畢竟，我的力氣也不小。這樣想著，我居然開心起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回家後，我對小楓說：「我可能一段時間內不會有收入，因為我想做一些從前想過但沒有做過的事，比如花藝和自由撰稿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能理解嗎······」

  「可以，只要你願意就好。」我還沒有具體解釋，小楓就已經答應了。之後，他擁住我說：「我知道你這段時間想了很多，我也很了解你的個性，我們的生命只有這一次，如果你想做的事情能讓你快樂，值得讓你付出時間和精力，那你就去做吧！不過，不管是什麼，一定要提前規劃，多做分析。」

  果然，這麼多年，他還是那個永遠和我站在一邊的小楓。我對他說：「謝謝你，小楓。」

  他說：「謝什麼啊，我生怕自己照顧不好你呢，你要知道，爸爸會看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