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形色北京
2025-03-31 23:44:32
作者: 莫上高樓
國慶節過後,我正式到公司報到,工作第一天,我才認真的觀察這裡的工作環境。占用寫字樓一層的集團總部很是豪華,除了衛生間之外,其他地面全部鋪了質地良好的地毯,茶水間、健身室、大小會議室里的各種鮮花綠植擺放不說,光是占用了一半空間的總裁區就時刻提醒著大家,這是一家實力雄厚的集團,不容小覷。
我的領導,是這家集團下設分公司的總經理,和集團內做傳統房產開發或PPP模式的分公司不同,我們主做新型的創意地產項目,因此公司內多數是年輕人,一半以上是海歸。恰好分公司的工作地點就在集團總部,時不時的會遇到董事長和各位老總,所以作為基層小兵的多數年輕人,在這裡都會壓抑著自己,靜悄悄的工作——大公司,做好分內的事情最重要,誰都不想被哪個領導「關照」更多。
老總姓周,我起初叫他周總,後來發現他更願意別人喊他「周老師」。周老師本碩均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系,是根正苗紅的學院派領導,他為人謙虛低調,據說來到這個集團好幾年,他從沒用過助理,招聘我來,是因為今後的工作中會有大量的資料整理和文稿書寫工作,周老師碩士還沒畢業就出版過建築類圖書,並不是不擅長寫作,而是有更多工作等著他處理,於是他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助理。我的工位在他獨立辦公室的正對面,他不關門時,我可以看到他的所有活動,比如坐在那裡工作或去茶水間給自己倒茶、讓行政人員幫忙買咖啡或點餐、把自己外出的發票一股腦推給行政人員處理,這些瑣事他從不用我這個離他不到5米遠的助理來做,就算後來我們在工作中彼此熟悉,他也只要求我儘可能完美的完成文字工作。
什麼叫「儘可能完美呢」,就是一個地產項目的介紹首先要文章過關,之後要先有封面,封面文字居中字號多少;首頁要有摘要介紹,大小標題要邏輯清晰;小標題一定要字數相等語態相同;小標題下首行概括性文字必須加粗顯示;冒號不能隨便用;要有項目介紹的完整版本、簡要版本、受眾群體閱覽版本、給銀行或投資人的重點解說版本等等。
這些具體細節對於我一個常年寫故事的人來說確實吃力一些,我很害怕自己做不好,尤其還有個處處優秀的領導,剛上班的我壓力驟增。周老師只比我年長10歲,但和他一起工作,總有和父輩在一起的感覺,對我的稿件不滿意的時候,他會用紅筆圈圈點點之後,再叫我過去一一講解,沒到一周,公司發我的記事本已經被我記滿了他的要求或建議。這才知道人們為什麼叫他老師——知識淵博、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正是周老師的這樣的人嗎?
在他的嚴格要求下,我對地產公司稿件的寫作和排版提升很快,半月之後,我們一同完成了一個創意地產的項目書。當然,這個項目早已在半年前就啟動策劃和分析,每周至少開會討論一次,大家的想法改了又改,到我來時,才有了初步的模型框架,大家每天討論、實地考察,各個崗位的同事們跟著燒腦,才有了最終版本的地產創意。
接下來的日子到了對接銀行的重要時期,我們需要準備大量的數據資料和圖文資料。周老師乾脆讓我把電腦搬到他的辦公室里工作,我們一邊討論最後遺留的幾個問題一邊趕工,再把我做好的PPT交給設計人員美化一番,那幾天我們幾乎沒有吃午飯的時間,我和周老師的默契配合,讓我找到了丟失已久的工作成就感。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冬天,那年北京的冬季霧霾非常嚴重,我們一家三口出門時,都要佩戴防霾口罩。每天我下地鐵後步行到公司的路上都能路過中央電視台,那高聳的「大褲衩」藏在霧霾中宛若海市蜃樓,我偶爾拍幾張圖片傳到朋友圈,調侃下北京的空氣狀況。
成年人對抗污染尚能自我保護,但孩子就不一定了。一天晚上,辰辰回家後無精打采的,不鬧著看電視也不要玩玩具,吃過晚飯後,他自己抱著小被子躺下了,我一摸他額頭,才發現他已經發燒了。我對小楓說:「辰辰發燒了,家裡沒有退燒藥,這可怎麼辦?不然我們現在去醫院?」
小楓說:「先觀察一下再說吧,我估計是天氣降溫又加上最近霧霾,他犯了鼻炎吧。先在網上買點藥,吃了藥看情況。」
我無可奈何的走到床邊,看著辰辰說:「寶貝,你可千萬別生病,爸爸媽媽最近工作特別忙,你要是病了,我們誰來照顧你呢?」
小楓在網上下單時我沒有注意時間,快到零點時,門鈴響了,我趕緊去開門,站在門外的藥店配送人員手裡拿著一個小袋子,裡面是我們需要的藥,他身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嘴裡抱歉著說:「對不起來晚了10分鐘,外面有雪路滑,我走的有點慢了。」
我不好意思的說:「沒關係沒關係,是我剛才忘記看時間了,要知道已經這麼晚了就不忙您走這一趟,辛苦您啦。」配送員看我並沒有怪罪,感謝著離開了。我回頭說小楓:「外面下雪,而且這麼晚了,早知道的話就不該買藥,那個人太可憐了,這麼晚了還要工作。」
小楓說:「但是辰辰不吃藥病好不了怎麼辦呢?」我無言以對,每個人的工作不同,所需付出的代價就不同,我除了多多感謝並給於好評之外,再也無能為力。
可第二天中午時,幼兒園的老師還是通知我去接孩子——辰辰低燒,老師為安全起見,建議回家休息。我正在辦公室和周老師一起討論問題,接到這個電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請假。只聽周老師說:「下午你和我去趟合作方公司的總部,我約了人要見一下。有幾個問題需要當面和他請教一下,你跟在我旁邊也多學習一些。」
我支支吾吾的說:「周老師,我家孩子發燒,我現在需要去接他一下,下午上班前我趕回來可以嗎?」
「那快去吧,下午我們兩點半到那邊就好,你不要太著急回來。」周老師馬上放行了。我跑到自己工位上拿起大衣,一邊穿一邊跑向電梯。再沒有什麼,比孩子生病更讓人心焦。我焦急的等地鐵時,一個20歲左右的男孩笑眯眯的走過來,他說:「姐,你幫我掃個二維碼關注一下我唄,我送你一個小禮品。」我急躁的擺擺手,他不肯走,又說:「放心吧姐,我不是騙子,你就幫我完成這個任務吧!」我看糾纏不過,就說:「不好意思,我不加陌生人。」男孩依然不放棄,他說:「我不會在微信里騷擾你的姐,我是自己創業而已。」
這時地鐵來了,我向他擺擺手邁上地鐵。我想我不了解他的心酸,他也不懂我的急切。或許他也有愛人要供養,但他也絕對不知,我是要冒著雪後的大風回幼兒園接回生病的孩子。那樣慌亂的心情下,根本無法心平氣和的拿出手機,加一個陌生人為好友。
趕到幼兒園時,老師已經為辰辰穿戴整齊,拉著他的小手在大廳里等。見到我後,老師說:「辰辰媽媽,剛才我給您打電話的時候,辰辰不讓我打,他害怕你不能工作······」
我心中湧起一陣內疚,不到四歲的孩子,不是應該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撒嬌哭鬧嗎?為什麼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怕影響我們工作,我看看辰辰,他安靜的站在一邊,眼裡還有一點無措。我感謝過老師,抱起他,他快有20公斤重了,冬天的外套很厚實,我依然緊緊抱住他,我想告訴他,沒有關係,媽媽在這裡,會陪著你。
下午2點,周老師順著導航開車來我家接我,他怕我坐公交浪費時間,又怕我沒有方向感找不到具體位置,只好親自來接。我拜託他先開車路過小楓工作的公司,把孩子送到他那裡,然後和他一同去工作。來到北京後,工作上有一個前輩能包容我的不足,照顧到我的情緒,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運,周老師就是那個人。
那天不算很忙,下班時小楓打來電話,叫我到他公司附近酒吧找他,辰辰下午跟了他幾個小時,我以為他想讓我幫忙帶孩子回家,他還有事要處理。當我到酒吧後才知道,他正帶著公司里的人做團建,一大群年輕人在酒吧里勁歌熱舞,辰辰坐在吧檯上吃小蛋糕,見我來了,開心的喊媽媽。我過去坐在辰辰身邊,看著跳舞的人——他們知道今天有團建,都在下班後換了時尚的服裝,眼線描長了,口紅加深了,酒吧炫目的燈光下,他們如精靈一般歡脫跳躍。這時,我看到一個小沙發上同樣坐著一對母子,女人穿著粗線毛衣,旁邊放著她的羽絨服,再勁爆的音樂和五彩的燈柱,也不能將素顏的她融入這裡,她胖胖的,懷裡抱了一個一周歲左右的孩子。幽怨的眼神,仿佛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人們玩累了,女同事們陸續有愛人來接,男同事們有些微醉,我也吃了一些小蛋糕,等著小楓結束活動回家。這時,我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人走到小楓面前告別,之後他走近沙發,和那位面帶愁容的素顏女人一起離開了。
那天白天的大風吹散了霧霾,晚上的空氣清新又冰涼,辰辰也不再發燒,他興奮的拉著我和小楓的手蹦蹦跳跳的回家。我說:「現在應該還有地鐵,這麼難得的好空氣,我們步行到地鐵站,就當散步吧。」
路上,我問小楓:「我看到酒吧里有一個抱孩子的女人,一直坐在沙發上,也不去玩,她是你們公司的員工嗎?」
小楓說:「你說她呀,她不是我們的員工,她老公是。」
我說:「你們公司的團建雖說可以帶家屬,但我看你們玩的那麼嗨,家屬真的來了反倒影響發揮了,今天要不是你不得不帶辰辰,都不會告訴我有團建吧?那個女人抱個小孩子,粘著老公多累啊?」
小楓說:「她老公也是新來的,還在試用期,知道今天有團建,就讓老婆來看看。兩人都挺年輕,聽說那女人才19歲,還沒領證就辦過婚禮了,他們最近才來北京,住在昌平,小兩口帶著孩子,沒什麼錢,挺辛苦的。」
我對昌平的印象,就是之前小楓住在回龍觀時的情景,我驚呼:「住在昌平,這麼晚了再趕地鐵回去?幹嘛要帶著那么小的孩子跑夜路啊?而且他們在北京,那女人肯定不能工作啊,全靠她老公養活,在消費這麼高的城市,他們怎麼生活啊?我剛才看她,穿戴都節儉,也沒有化妝。」
小楓說:「聽說他們的老家是甘肅那邊的小城鎮,那邊工資低不好生活,來北京也是不錯的選擇。剛來北京她肯定覺得新鮮,再過半年,你邀請她來她都不來了。」
我說:「小城鎮的生活不也挺好嗎?不慌不忙,日子悠閒,幹嘛要帶著孩子來北京啊,還住在那麼遠的地方,每天上班太辛苦了吧?」
小楓笑笑說:「你這麼問別人,為什麼不問問自己呢,你不也是從內蒙來的?那個男人,在我們公司里底薪才6000,交完房租還有一家人的吃喝,就算這樣,也肯定比在小地方強,不然他們不會留在這裡吃苦。」
我們繼續走,我想起了下午與合作公司的見面。那只是周老師臨時約的、並非正式的會議,雙方就幾個問題交換了一些看法後,喝了杯咖啡就結束了。我坐在一邊,看著這家全國鼎鼎有名的集團總部,所有工作人員都穿著正裝,佩戴工牌,行動優雅又迅速,彰顯著世界五百強企業的優越感。他們中的一些人,會不會也在下班後,擠著地鐵回到回龍觀或天通苑?所以,像我和小楓這樣的離家很近,只需要搭乘1號線10分鐘就能到家工作,簡直不能太幸福。
小楓看我不說話,他又說:「你也不用想太多啦,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在北京難,在家鄉更難,來北漂的人,誰不是想跳出原來的圈子,與其說是想選一條更難的路讓自己不同,倒不如說是生活根本沒得選。比如我們,手上還算有一些選擇權,有文憑有知識,至少在這裡還能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但是還有很多人,他們的工作那麼單調無聊,但他們還在堅持,不就是因為沒得選嗎?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人們的價值觀不同,簡單又機械的崗位也需要這些人來奉獻自己,才有了我們這有秩序的生活啊。你說對吧?」
這時我們走到了地鐵入口,兩個女安檢人員站在那裡,小楓不再說了,我們帶著辰辰坐上夜裡依舊擁擠的1號線地鐵,列車關上門,帶著我們穿越這形色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