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瘋子鄰居和水井
2025-03-22 05:58:30
作者: 莫上高樓
與我家共享一面牆的鄰居,是我家的東鄰,他的房子和我們的並排,只有兩小間正房和一個小南房,大門朝南,院子也不大。因為我家院子最東面兩個小雜物間的房頂比較低,這就讓連接正房和雜物間的僅剩一米寬的牆頭也相對矮了一些,加上當地的蓋房風格——家家都有一個不到一米高的陽台,也就是說,鄰居站在自己家的陽台上,就能隔著牆頭看到我家裡發生的一切了。
東鄰家裡的女人比小艷媽媽更怪一些,她留著長發,有時候梳著兩條大麻花辮,辮子上還有兩根紅頭繩,顯得比我們還「土氣」,不梳辮子的時候,她厚重的頭髮披散下來,漫過側臉、漫過肩。自從我們搬來後,她就時不時的探著腦袋從牆頭那邊看過來,尤其是我們幾個孩子在院子裡瘋跑時,她就直勾勾的盯著我們,好幾次天黑後我們玩耍,突然出現在牆那邊的女人頭都讓我們嚇出一身冷汗,媽媽過去打招呼,她也不說話,起初媽媽以為她聽不懂河北話,過了幾天我們才知道,這個女人是個瘋子。
街坊鄰居們傳說,瘋子以前並不瘋,她生過三個兒子,老大在十幾歲的時候生病,一場高燒後變成了不會自己走路的傻子,鄰居女人每天照顧著傻子老大,還養著兩個上學的兒子,家裡只有她的男人打工掙錢,過了幾年,她十幾歲的二兒子忍受不了家裡的一貧如洗,留下一封書信,離家出走了,家裡人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這個兒子,鄰居女人這才受了打擊,一下子瘋了。
我們成為鄰居時,瘋子的小兒子已經上中學了,聽說他叫三宏,有時候上學路上會遇到他,但他從沒拿正眼看過我們,他經常騎一輛二八式自行車,蹬車飛快,掠過我們時,他會輕蔑的瞥我一眼,嘴角邪魅的笑笑,我清楚的看到他臉上的黑皮膚遮不住的雀斑,和他那不羈的臉。
媽媽怕瘋子和傻子傷人,背地裡警告我們,不許去瘋子家,更不許和瘋子說話,萬一她瘋起來打我們怎麼辦?瘋子其實不打人,她只會碎碎叨叨的念,說什麼聽不清,她每天早上把傻子扶到大門口曬太陽,傻子不會自己站起來,但我猜他一定是個大高個子,因為就算坐在他專用的靠椅上曬太陽時,他的兩條大長腿也格外顯眼,他也不會說話,只能發出「啊、啊、啊」的聲音,瘋子的男人話少,他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晚上經常能聽到他和瘋子吵架的聲響,也許是生活不遂人意,他總是面無表情,眼裡渾濁的看不到一點希望。
我家和瘋子家除了共享一面牆外,還共享一個狹長的巷子,她家的大門就在巷子裡,每天上學放學,這條巷子都是我的必經之路。傻子曬太陽時,坐到他家的門口還好,我能順利通過,如果到了下午放學時,瘋子就把傻子挪到大門對面坐著,我非常害怕路過他,因為他看到我和小艷,就興奮的大叫,每次經過,我們就衝刺過去,心裡慶幸著幸虧傻子不會跑,不然早追上來了。有一次,我和小艷在回家的路上吵架了,我門分道揚鑣,她先跑回家去,等我堵著氣邁著大步經過傻子時,留著口水的他竟然伸出了一條腿,把我硬生生的絆倒了!他激動的啊啊拍手亂叫,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也不敢怎麼樣,只好記住,原來傻子也有討人嫌的時候,真討厭!
後來,三宏越學越壞了,有一次我晚上路過巷子時,本能的在他家門口停了一下,當我確認傻子已經回屋了,才敢放心繼續往前走,剛走兩步,我的頭頂上方突然掉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幸而老天有眼,石頭順著我的腦袋後方砸到我的腳後跟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石頭砸破了腳後跟,嚇得愣在那裡,抬頭一看,三宏在我家房頂上,探出身子來看我。見我發現了他,迅速的沿著我家房頂,溜到他家的圍牆上,他的身影輕快的消失了,還留下一聲尖銳的口哨聲。
後來,三宏看我們家裡也不為這件事找他麻煩,越發膽大了,他經常和幾個上中學的街坊混在一起,遇到我和小艷或者姐姐們時,就吹著口哨哈哈大笑。我們只能倉皇逃跑,心裡祈求以後不要再碰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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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宏從何時開始收斂的呢?可能是從我家有水井以後。
那時我們住在城市老區的一片平房區域裡,那裡沒有自來水,我家到公廁有兩個巷子的距離,喝水用水和上廁所都是問題。每隔幾天,開著送水車的老大爺會來一次,他的水從近郊農村的水井裡打出來,甘甜清涼,每次他來時,都托著長調子:送——水——,街坊們就拿著水桶去接水,一桶水兩角錢。我家人口多,爸爸給準備了兩個大水瓮,每次送水大爺來時,我們都把水瓮裝滿,洗衣做飯飲用澆花,全靠這兩瓮水。當然,抬水的任務就落到我們肩上,爸爸為我們準備了一根長棍子,棍子穿過水桶的提手,我們四個孩子分到兩端,兩人抬一頭,晃晃悠悠的抬到家裡的水瓮跟前時,水桶里的水就灑掉了四分之一,那時爸爸白天不在家,只有我們能幫媽媽分擔一些,我們嘻嘻哈哈的抬水時,媽媽就用扁擔挑水,從前幹過農活,這些對於她來說,不算什麼。
有一天晚上,我自己跑到爸媽屋裡找東西,迎面看見媽媽把肩膀上的衣服脫下來,指給爸爸看,我看到媽媽的肩膀紅腫了一片,上面還有血痕,這應該是媽媽好多年不挑水,肩膀已經沒有當年健壯了吧,媽媽看到我進來後,趕緊把衣服撩上去,假裝沒發生什麼。
不久後,我家裡來了好多工人,他們在我家院子中間的位置開始挖,挖出了好多黃土,那些黃土堆成小山,能讓小艷和我在上面打滾時,水井打好了。爸爸給水井蓋上厚重的井蓋,安裝上水泵,只要合上電閘,冰冰涼的井水就從井口的管子裡噴涌而出,幾秒鐘就能接滿一桶水。有了水井,爸爸告訴街坊們,水井雖然在我家院子裡,但水是公共資源,鄰居們隨時都可以去我家接水,從那以後,我家的大門只有晚上10點以後才關門上鎖,其餘時間全部敞開,好方便鄰居們用水。
我家的水井解決了附近鄰居的一大難題,雖然水桶也要自己抬回家,但至少不用眼巴巴的等著送水車了,也不用花錢買水了,大家也捨得多洗幾個澡,認真洗幾件衣服了。有不太熟的鄰居來我家打水,總是畏畏縮縮的,後來看見媽媽笑眯眯的從不厭煩,也就放心了。水井給大家省掉了一筆家庭支出,讓鄰居們非常高興,從不多言多語的媽媽,更讓鄰居們喜歡,正是這個水井,讓鄰居們對我們這個外來人口家庭,第一次有了改觀。有時候,鄰居會端一碗飯來給我們吃,或拿兩個水果分享一下,媽媽也在院子裡種了好多太陽花,哪個鄰居喜歡,媽媽就送他們一支,告訴他們回家後怎麼扦插養活。
因為水井,小艷的媽媽終於和我的媽媽看對眼了,我們才知道她姓王,後來我們就叫她王阿姨,王阿姨時不時的來串串門,用她的話說,就是來「倒啦倒啦」。瘋子家也來打水,有時候瘋子自己來了,我們就躲在房間裡去,有時候三宏來,我們就當是所有來打水的鄰居一樣,看一眼,繼續玩我們的,好像那本就是在大街上的一個水井,我們只承擔它那很少的一部分電費而已。
三宏依然和他的朋友們混在一起,抽菸、紋身、見了女孩就吹口哨,但後來,他再也不衝著我們吹口哨了,有時候他身邊的朋友還要起鬨時,他反而說,別鬧別鬧。
有一天傍晚,我聽到了清晰的口琴聲,那聲音穿過暮色,縈迴在我耳邊,悠揚又悲傷,除了在電視上和廣播裡,我還從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我順著口琴聲找出去兩條巷子,在一個還沒有蓋房子的地基上,看到了坐在地基里吹口琴的三宏。那裡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有喇叭花纏繞在草叢裡,三宏被「淹沒」在雜草叢中,兩個眼裡像明亮的星星,他兩隻手拖著口琴,嘴在口琴上來回移動,吹出了感傷的曲子。這樣的三宏,我只見過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