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背向而行
2024-05-10 00:20:24
作者: 雲川縱
陸九萬合上匣子,知會程心念:「這些東西我得帶回去檢查,待結案後,你可以去白澤衛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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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你們,處理了吧!」程心念面容無悲無喜,「左右是些舊物。我不想再看到跟他有關的東西。」
陸九萬放好匣子,耐心勸說:「話不能這麼說。算起來是他騙了你,如果官府較真,他必須給你補償,沒準兒還要被判刑。這些東西雖不是價值連城,但你若不想見的話,賣了換錢也夠你在京師買半座院子了。你回鄉生活總要有路費和修葺房子的錢吧?錢又沒錯,何必跟錢過不去。」
程心念認真思索了下她的說辭,倏然一笑:「我發現陸千戶你活得特別通透。」
「哎,等你到我這歲數,就知道買不起房是件多麼悲慘的事兒了。」陸九萬看她心情好轉,繼續詢問,「陶盛凌有什麼常去的地方,常見的人麼?」
程心念將思緒轉了回來,搖搖頭:「我那時雖虛榮,想要坐上伯府夫人的位子,可畢竟未出閣,不宜張揚,故此並不曾隨他去過太多地方。我們最常相見的地方是他家別院,他,好像不太喜歡別人過去,那裡的下人也很少。至於他的交友情況,我不好過問。」
說到此處,程心念晚了兩三年才意識到,她對陶盛凌並不了解。他們兩人看到的彼此都浮於表面,陶盛凌只要她的容顏,對她本人不屑了解;而程心念處於弱勢,想了解卻沒法了解。
陶盛凌對她的認知是極類白月光,程心念對他的認知則是可托終身的良人。
兩人的相戀從一開始就是水中月鏡中花。
陸九萬看她有些走神,不由屈指敲了敲桌面:「陶盛凌信教麼?」
程心念回過神來,歉意地笑笑:「不太好說。他,左腕上常年戴著一串佛珠,我以為他信佛,那年他生辰的時候,就投其所好親手抄了本佛經。可他……並無喜色,我能看得出,他是出於修養才表示感謝。後來有次聊天,他曾說了這麼一句,『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過是源於心中貪慾』。反正,挺矛盾的。」
神佛救不了世人,世人之所以痛苦,不過是源於心中貪慾。
想不到陶盛凌活得還挺明白。誰說帶著佛珠就是信佛教呢,萬一人家信偽裝成佛教的長興教呢?
最後一個問題,陸九萬有些難以啟齒:「那個,你有關於陶盛凌白月光的線索麼?」
程心念瞬間蔫了,沒精打采地道:「他身邊的人都跟著糊弄我,我去他別院也不敢隨意亂逛,所見所聞都是他允許的。他既有心算計我,又怎會在婚前讓我知道這些?」
陸九萬覺得有理,她原本就是有棗無棗打一桿,倒也不強求。
整理好記錄,她要了印泥讓程心念按手印。對方低頭看著那大白話似的記錄,間或夾雜著漏字、錯字、簡寫和塗抹痕跡,不由神色一僵,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情。陸九萬有些不自在,訕訕乾咳:「嗨,來得倉促,忘帶文書了。」
程心念善解人意地提議:「我的字還算工整,平常也給人抄書的,不如由我謄抄一份如何?」
陸九萬自然十分樂意。她和唐惜福的字不能說丑,只是過於大開大合,落在紙面上總顯得有些隨心所欲,再加上兩人向來追求務實,懶得潤色,遣詞造句不太符合老趙的審美,整個千戶所三天兩頭因為文字工作被罵,逼得陸九萬成天求助經歷司的官吏幫忙修文,光飯都不知請了多少頓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程心念的字不是時下閨閣女子流行的字體,而是非常端正的應試字體台閣體,缺乏個人特色,但橫平豎直,賞心悅目,符合朝廷公文用字的要求。
程心念按好手印,淡淡道:「我少時跟表哥一起念過書,平常給人抄書也得寫這種。」
陸九萬仔細審視著這份用詞洗鍊,格式標準,無一處塗改的記錄,琢磨著即便是老趙那個吹毛求疵的性情,怕是亦挑不出錯漏。她不由喟嘆:「若非你暈血,我定要把你扣在我們千戶所,專司謄寫案卷。」
程心念微怔,小心翼翼地問:「您,真覺得,能用?」
「能啊!寫得非常好!」陸九萬毫不吝嗇誇獎,「我們千戶所滿打滿算都找不出比你出色的。」
程心念似乎受到了衝擊,她呆呆坐著,眸光不停變幻,隱約覺得有條艱難卻不凡的道路正在自己腳下展開。她讀書識字多年,從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肯定過她。她聽過最多的話是「女孩子嘛,能識會寫就行」。
原來她是可以有用處的。這一刻,她萬分後悔曾經聽信長輩的話,生生將自己活成了一株菟絲花,並拒絕了發掘自己才能的好機會。
如果她當年沒有在白澤衛暈倒,是不是就,一切都會不一樣。
楊駿欲言又止,內心覺得「走出去」並不適合程心念,可最近發生的事到底讓他知曉,程心念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他可以提醒,卻並沒有資格干涉。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們總要向前走。
辦完正事,陸九萬收拾好東西準備走,楊駿忙起身送她。兩人走在僻靜少人的小徑上,陸九萬倏忽想起了白玉京,若說讀書人的事情,最清楚的還得是讀書人。她以扯閒篇的態度,狀若無意地問:「哎,跟你打聽點事兒。」
「你說。」楊駿打起精神。
「別緊張,就是閒聊。」陸九萬安撫住他,「這不我昨兒個剛揍了白玉京嘛,老趙非讓我去賠禮道歉。我早上去了趟護國公府,好像給辦砸了。」
楊駿忍不住笑了,當街暴揍紈絝子弟,陸千戶隔段時間就要來一出,偏生每次都有理由,搞得受害人也不好太過追究。
「別笑!」陸九萬沒好氣地抱怨,「他,他怎麼那麼難伺候啊,一句話說得不對就要翻臉。你們都在國子監待過,他一直都這樣麼?」
「倒也不是。」楊駿收了笑,客觀評價,「你若不往他心窩上戳,他還是開得起玩笑的。」
換句話說,憑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怕是一句話得踩三個雷點。
陸九萬順勢拋出了真正想問的問題:「那我怎麼知道他忌諱什麼,小屁孩家家的,年紀不大,破事不少。」
「十八九,也不小了。」楊駿嘆息了聲,「若護國公府沒出事,他都該議親了。你,多擔待著點,畢竟是……咱們都知道,他以前不這樣的!」
陸九萬不以為然:「有什麼區別,頂多是熊孩子變得敏感了。」
「還真不是。」楊駿不得不替白玉京說句公道話,「他少年得志,打小就是清清冷冷的性子,看人倒也不是睥睨,反正就有種仙人足踏凡塵的感覺。」
陸九萬想像了下,不確定地問:「邵越澤那種?」
「呃,差不多吧,還有點區別。」楊駿沉吟著道,「邵御史是外冷內熱,雖端了個仙人架勢,於監察一道卻是霹靂手段;若遇到志同道合之人,還是願意主動結交的。可白玉京給人的感覺就是,爾等凡人,何事擾我;然後給你個眼神,讓你自己體會。」
孤高、清冷、不愛說話,曾經的護國公府二公子並不是凡人可以結交的。
一場禍事後,白玉京拋棄了少年才子的體面,變得愛玩愛鬧,熱衷混跡於人間煙火之處,嘴裡時常跑馬車,成績一落千丈。
他的身上,不大能瞧出當年的風姿了。
道旁月季開得熱鬧,紅紅粉粉,在花圃里擠擠挨挨,微風吹來,勉強錯開一道縫隙,露出叢生的綠葉。
陸九萬怔怔瞧著花圃,心湖似乎也讓風吹出了漣漪。
護國公府啊,哪個習武之人不曾憧憬過封侯拜將,不曾夢到過金戈鐵馬,不曾立志踏平草原。
少年時期她一心想加入紅衣軍,曾為了紅衣軍和白家軍哪個更強,而孤身抄著木刀掀翻了賭場,只因為押白家軍的賭徒更多。
可惜,世事如潮,浪頭打來,所有的人與事都變了。
發展更好的白家軍幾近全軍覆滅,百年如一日的紅衣軍依然鎮守邊關。曾經的混世魔王披上了白澤衛官服,曾經的少年才子卻墮落成混帳紈絝,所有人都說不出為什麼。
塞北凜冽的風席捲而來,所有的無憂無慮、我行我素都終結在了嘉善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