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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鬼魅

2024-05-10 00:19:38 作者: 雲川縱

  駿馬一路疾馳,頂著濛濛細雨穿過山間與原野,抵達城門的時候,雨水堪堪停了,只天依然陰得厲害,似乎這場大雨並沒有消耗掉多少雲間水,不久後約莫還有場更大的。

  陸九萬信馬由韁,跟路人打聽了方位後,慢慢靠近了淨慈寺。

  淨慈寺位於一處鬧市,大約存在太久的緣故,圍牆門扉都有些老舊,儘管修修補補多次,依然帶著揮之不去老木頭氣息。門楣上的牌匾不甚出奇,樣式字體多年前均是尋常,瞧上去寺里並沒有換新的打算。

  陸九萬拴好馬,隨著人流走了進去。

  此寺占地不算大,香火卻很旺,時近傍晚,依然有絡繹不絕的香客過來上香。陸九萬跟著往功德箱裡丟了把銅錢,藉機問一個看起來好說話的小沙彌:「小師傅,下午上香會不會有什麼忌諱?」

  小沙彌雙手合十,熟門熟路地解答:「佛家無太多講究,心誠即可。」

  陸九萬假作好奇,隨意走了幾步,環視著寺內蒙著水光的松柏,笑道:「這花草樹木年齡得不小了吧?」

  「是。」小沙彌與有榮焉,「已百餘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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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餘年。

  很好,跟大燕立國年份差不多。

  人家好好一百年佛寺,就這麼讓長興教無聲無息改換門庭了。

  陸九萬問了居士寮房的位置,想跟居士、香客套套話,便隨口打發他:「小師傅先去忙吧,我自個兒走走。」

  小沙彌欲言又止,沒挪動腳步。

  陸九萬心知肚明這是心虛,卻不點破:「信女近來失眠多夢,聽人講淨慈寺佛法精妙,想來此住幾日,不知可還有床鋪?」

  小沙彌鬆了口氣,連連點頭:「有的,不過女施主似乎初到敝寺,不妨先跟著大家進行普說和普參,彼此熟悉一下較為妥當。」

  陸九萬笑意盎然,見他死活不挪步,便沒有強闖。看來長興教也曉得新人嘴不嚴實,不敢放任他們亂說。普說普參都是佛教大型說法活動,長興教大概套了佛教的殼子,擱那兒集中給香客洗腦呢!

  許是疑鄰盜斧,陸九萬看淨慈寺哪哪都有問題,她努力壓抑著懷疑,然而在進齋堂吃了頓飯後,懷疑變成了事實。

  寺里齋堂有扇窗戶正對著菜園,視野十分開闊,陸九萬打了齋飯後,特意坐在了那裡,便於觀察情況。

  菜園裡有個挽著袖子的僧人正在劈柴,一聲連一聲,悶悶的響動有些帶感。

  陸九萬實在尋不出決定性的證據,磨蹭到飯菜微涼,正要起身,倏地頓住了。

  劈柴僧人或許是熱了,看看四下無人,索性脫了上衣,舀起一瓢涼水兜頭澆下。今日天黑得早,寺內次第亮起了燈燭,映照出僧人筋肉虬結的脊背:後頸往下兩寸處,一圈花環繞篆字興的刺青宛然。

  千戶唇角揚起一抹笑意。

  找到了!

  她不需要知道淨慈寺無不無辜,她只要抓到可以抄查寺廟的點就可以了。昨日動靜太大,難說淨慈寺有沒有得到警告,她不能拖,遲則生變。

  唯一的麻煩,就是此處是鬧市,容易卷進無辜百姓。想來這亦是長興教選此處做據點的原因之一。

  不過沒關係,藏於城內,固然可大隱隱於市,卻逃不開夜禁。且今晚有雨,有大雨。

  黑雲壓城,夜雨將至,連綿暮鼓聲催著百姓歸家,淨慈寺的大門準時閉合,街道上行人漸稀,終至空無一人。

  參橫斗轉欲三更,衣甲鮮明的白澤衛緊急出動,長刀與弓弩對準了淨慈寺。出乎陸九萬預料的是,官兵破門,遇到的第一波居然是箭矢。

  箭矢如飛蝗,將掉以輕心的幾名校尉撞出血花,逼得白澤衛重新退出了寺廟。

  雨水淅淅瀝瀝,不安蔓延了本坊。

  「怎麼辦?」曹敏修抹了把臉上雨水,低聲請示,「這裡肯定是他們的老巢,瞧這架勢,八成囤了不少兵器。」

  陸九萬輕笑了聲:「周邊百姓轉移走了吧?」

  「嗯,附近屋舍都空了。」曹敏修連忙匯報,「連只狗都沒留下。」

  陸九萬微微頷首,吩咐道:「潑桐油。」

  「潑……頭兒,這可是城內!」

  「把周邊房子都拆了,火勢就不會蔓延了。」陸九萬神情冷然,撩了撩眼皮,「你瞧咱們來這麼久了,有出聲呼救的人麼?今日無普說、普參、打七,總之無一項對外說法活動,聚在寺里的除了僧人和長興教妖人。」

  「那僧人……」

  「走投無路,才會拋出人質。」

  曹敏修恍然大悟,立即去辦了。

  陸九萬手按刀柄,闔目靜靜等待。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激起一蓬蓬土腥氣,和著桐油的氣味包圍了整座寺廟。

  「桐油——是桐油!」

  「官兵要燒寺?!」

  慌亂與恐懼充斥著內里,陸九萬隔著圍牆聽得一清二楚,她唇角勾起一絲勝券在握的笑。

  很快,寺內起了分歧。原本噤若寒蟬,一心念經的僧人終於奮起反抗,邪教妖人一面壓制他們,一面試圖跟白澤衛談判。

  「探出來了!」曹敏修匆匆而來,「僧人都聚集在大雄寶殿裡。」

  單刀鏘然出鞘,陸九萬揚聲大喝:「避開大殿,攻進去。火把都給我拿住了!」

  萬一有人失手丟了火把,可就真是威懾變自焚了。

  轟隆隆的撞門聲震得地面發顫,陸九萬擔心妖人負隅頑抗,隔著門厲喝:「裡面的人給我聽著,你們敢射一支箭,我就丟一支火把!」

  與此同時,伴隨著砰然巨響,門破了。

  萬籟俱寂,唯余火把燃燒的噼啪聲迴蕩。

  陸九萬不敢放鬆,依然讓人支起了護盾。

  妖人以大殿為中心,張弓搭箭;白澤衛盾牌先行,護住了多數袍澤。兩方隔著殿前廣場對峙,誰都沒有搶攻的意思。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終於,有人頂不住了——大殿門開了,鬍鬚斑白的主持被一柄刀脅迫著走了出來。

  陸九萬明白,最要命的時刻到了。

  「陸千戶,咱們可是老對手了。」一個籠在黑袍里的男人悠然長嘆,「自兩年前一別,您青雲得路,何必與敝教過不去呢?」

  「長興教若從此遁入地底,我也尋不著你們。」陸九萬笑道,「要怪就怪你們太能跳。說來,閣下藏頭露尾,卻原來是舊識麼?」

  黑袍男人沉默了下,開出條件:「咱們各退一步如何?千戶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待敝教出城後,自會放了師傅們。」

  「不如何。」陸九萬冷笑了下,「無憑無據,你空口白牙說出城放,誰信?」

  黑袍男人聽話聽音,略略鬆了口氣,立即道:「我們可以走一段路放一批人。」

  曹敏修激動地看上司,眼巴巴盼著她答應。

  陸九萬一把將他的腦袋按下去,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知慧和王文和還在我們的掌控下。」

  黑袍男人很想說為神教獻身是他們的榮光,然而在觸及下屬期盼的目光後,他嘆了口氣,退步道:「我可以先釋放主持。」

  陸九萬微微一笑:「很好,王文和果然是你們的人。」

  雖看不清面容,但從黑袍男人僵住的身形上足可瞧出他的震驚。良久,他苦笑道:「兩年不見,千戶已非吳下阿蒙。」

  「薛長老卻是未老先衰,謹慎了許多。」陸九萬終於對上了號,此人卻是長興教在京師的二把手,兩年前被陸九萬逼得縱火自焚,沒想到居然還能死裡逃生。至於一把手,早成了陸千戶的刀下亡魂。

  薛長老穩了穩心神,試圖將優勢重新握在手中:「我這裡有十幾個僧人,你們手裡只兩人,四換二如何?」

  陸九萬沉吟著正要說話,忽聽長街上傳來了嘚嘚馬蹄聲。她扭頭望去,恰見唐惜福策馬疾馳而來。

  到了近前,唐禿子翻身下馬,趨步過來,壓低了聲音跟上司說話。

  陸九萬眸光變幻,微微揚眉:「你確定?」

  唐惜福重重點頭。

  陸九萬果斷翻臉,刀指大殿,怒吼:「全部退出去,扔火把!」

  薛長老勃然變色,覷著白澤衛遲疑的空檔大喊:「陸九萬你瘋了?!這可是十幾條人命!」

  「人命?」陸九萬仰首,一雙眸子雪亮如霜,「淨慈寺的僧人不是早就化作骨灰了麼?鳩占鵲巢,喧賓奪主,你拿著一群假僧人跟我做交易,還真是想得美。」

  「姓薛的!你敢說這幾年淨慈寺的僧人都是正常死亡麼?」唐惜福在旁邊幫腔,「四年前,淨慈寺有僧人十三名。至去歲冬,這十三人全部死絕。是,冬春有瘟疫,可為何貴寺病死的全是舊人,還一口氣死了六個?」

  漆黑夜空中響起了陣陣悶雷,俄而一道炫紫閃電刷然謫落,巨響緊隨其後,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間。

  電光映出了薛長老難看的臉色,他眼神陰沉,再無談判的資格。

  乍亮之後,黑暗隨之而來。雨更加大了,狂風呼嘯,吹得火把來回擺動,帶得火光在圍牆上拉出鬼魅光影,像極了未曾消散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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